第10章 谏夫君納妾書下

皇宮武英殿內。

皇帝君天賜坐于金銮殿之上,一臉神色莫測。底下百官也察覺到皇帝陛下心情不爽,所以往日裏一個個能說會道,今日卻都集體成了啞巴,一言不發。

低氣壓在金銮殿上空盤桓,大臣們一個個畢恭畢敬,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撞在槍口上。

皇帝鷹隼一般的目光在大殿上掃來掃去,最後落在禮部尚書霍遠的身上,涼涼的聲音響起:“霍愛卿,你可有本?”

被點到名的霍遠身軀一動,随即出列,躬身道:“陛下,臣無本啓奏。”

“哦?”君天賜不怒自威,音調拔高。

衆大臣齊齊一震,眼神不自覺瞟過霍遠,随即立刻移開,生怕視線停留太久,皇上會以為自己和霍遠有什麽深的交情。

霍遠依然不卑不亢,沉聲開口:“臣确實無本。”

皇帝居高臨下,俯視着大殿之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衆臣的反應他很滿意,但獨獨這霍遠,那永遠不卑不亢的模樣讓他很不爽,這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那個人也是這樣,對自己永遠神色淡淡,不卑不亢。

君天賜恨不得眼神化為利劍,狠狠地在霍遠身上戳出一個血窟窿。

但是他不能,就算他身為一國之君,他也不能。

因為霍遠此人做事滴水不漏,平日裏大錯不犯,小錯,又不能至他于死地,加上他為官清廉,深得百姓愛戴。若君天賜是個昏聩之人也就罷了,可是他不是,他在乎世人的看法,他要保持自己明君的形象,所以霍遠,他還不能動。

因此兩個月前,窦安業上奏疏說将霍遠之女許配給那個逆子時,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那個逆子,早已是他的棄子,而将霍遠和他綁在一起,不過是方便到時候一家犯錯,兩家株連罷了。

皇帝死死的盯着霍遠挺直的身軀,最後終于放棄,眼神立刻放柔,笑道:“既然霍愛卿無本,那麽其他愛卿呢?”

霍遠無聲無息的站到了自己的隊列裏,依然低着頭,腦海裏卻閃過那封《谏夫君納妾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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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若不是再三确認那的确是逸王妃霍許所寫,霍遠怎麽也不會相信自己那柔弱溫婉的女兒會寫出這樣的文章。

那文章看似是一個妻子誠心誠意勸自己的丈夫納妾,實則不然。放眼京城,甚至整個天下,能若她文中所言的女子何其少?

這一步看似退,實則進矣。想必自此之後,誰也不敢将女兒送進逸王府了!

“啓奏陛下,臣有本。”右相傅仁手執笏板,向前一步道:“陛下,臣今日上朝之時,偶得一錦繡文章,打探之下方得知乃逸王妃所做。逸王妃大才,堪為我君盛女子之典範。”

“哦?”君天賜見傅仁終于開口,将那早已在宮中傳的沸沸揚揚的《谏夫君納妾書》搬上了臺面,立刻來了精神。“不知是和文才,能得傅愛卿如此贊譽?”君天賜一副興致勃勃地模樣,仿佛自己剛剛才知道。

傅仁擡頭看了看皇帝,确認了君天賜眼中那一抹欣喜之後,當着文武百官,将那篇《谏夫君納妾書》一字不漏的背誦了出來。不得不說右相大人這一行為頗得皇帝的認可,他要的就是這個。

傅仁背完這幾百字的文章,略有點口渴,咽了咽口水,繼續開口:“陛下,此文旁征博引,情文相生,逸王妃大才,真是不輸男兒。”

皇帝大笑道:“傅愛卿所言極是,那丫頭朕看着也極為歡喜。前段時間她為救逸王身受重傷,如今能做出如此脍炙人口的文章,想必這身子也已經好了。”

“李全,拟旨,逸王妃賢良淑德,才華橫溢,堪為我君盛女子典範,賞黃金千兩,錦緞十匹,珍珠十斛,玉如意一對。”

“奴才尊旨!”太監總管李全尖細的聲音響起。

“皇上,臣以為,逸王妃文才雖略能一看,品性卻當不得賢良淑德,逸王妃此舉看似賢良,實則善妒,此為妻之惡也。”左相窦安業的一個心腹孟江站出來,朗聲道。

“哦?孟愛卿何出此言?怎麽人人稱道的錦繡文章到你這成了略能一看?谏夫納妾,以衍子息的行為倒成了善妒?”君天賜眼中閃過光芒,這個孟江,雖然是個莽夫,但有時候卻好用的很。

“回皇上,逸王妃此舉,看似勸逸王以衍皇室子息為重,實則私心暗藏。試問,如逸王妃所言賢良淑德、智勇雙全、忠貞不移、棄富從賤、為國為民且又才華橫溢的女子有多少?此文一出,以後還有哪家女子敢進他逸王府的大門?這明擺着不許逸王納妾!以退為進,欲擒故縱,逸王妃真是好手段!”孟江字字珠玑,擲地有聲。

大殿之上,孟江的聲音往來盤桓,衆大臣都一聲不吭,耳朵卻都豎起來,一字不漏的聽着。

衆人都好奇這孟江平日裏一副草保樣,怎麽今日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還不帶中途停頓的?

皇座之上,君天賜佯裝不解的看着孟江,心思卻清楚的很,這孟江草莽出身,若不是當年自己得他救護,回宮後給他封官進爵,他還不知在哪裏安身。

誰知這人貪心不足,竟想将自己的女兒嫁與那個逆子,好與天家攀上關系,如今眼看沒有機會了,便立刻伺機報複,哼,果然是草莽出身,成不了大器。

須臾,君天賜似乎終于反應過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随即大手一揮,重重的拍在龍椅上,怒不可遏的道:“好,好一個逸王妃!竟敢愚弄世人,連朕都差點被蒙蔽了!若不是孟愛卿一語道破,朕差點庇護那妒婦。來人,拟旨——”

“皇兄,請聽臣弟一言。”六王爺君天越突然開口,打斷了皇帝接下來的話。

君天賜眼露兇光,不明白自己這個從來不管閑事的弟弟怎麽突然開口,似有救護霍許之意。“六弟有何事?”察覺到君天越的意圖,君天賜不耐開口。

君天越微一低首,随即轉過身看着滿朝文武,聲音渾厚有力:“誰沒有收到過自己夫人寫來的書信?

逸王妃不過給自己夫君寫了篇書信,竟招致殺身之禍。她一個年方二八的閨中女子,進門不到兩月逸王就接連納妾,她作何感想?

諸位大人都是有兒女的人,倘若今日,你們的女兒身處她位,你們又當如何?

再則,我君盛閨中女子千千萬,好女兒更是浩如繁星,孟大人,你又怎知沒有如逸王妃所言之人?

最後,逸王妃作為王府主母,不指望逸王娶妻娶賢,難不成讓逸王在市井之中随便撿個貓貓狗狗帶回去?我皇室血脈,豈容宵小玷污!

逸王妃文采斐然,又識大體,多少男兒尚不能望其項背,遑論女子?

殿中諸位都是我君盛棟梁,好兒郎就該題名金榜,征戰四方,而不是食君之祿卻不思為君分憂,做那屍位素餐之人。

有時間在背後傷人,不若回去好好訓戒自家女兒,免得拿不出手卻怪他人娶妻娶賢。

哼!”

六王爺說完這番話,低着頭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大殿之上,君天越的聲音響徹大殿,皇帝陰沉的臉色在君天越說完就恢複了冷靜。

君天賜眼波流轉,最後将視線停在霍遠身上,“霍愛卿,逸王妃乃是你的女兒,都說知女莫若父,你來說說,逸王妃此舉到底何意呀?”

霍遠出列兩步,溫潤的聲音如春雨般潤物無聲:“回陛下,《谏夫君納妾書》若僅當一封家書看之,則為逸王府家事,皇上乃九五至尊,又是逸王之父,況逸王安在,女子出嫁從夫,縱臣乃逸王妃之父,卻也置喙不得。

若按一品命婦寫與王爺的谏言,則為國事。臣僅官從四品,人微言輕,不敢置喘。此事到底是家事還是國事,端看陛下如何聖裁。”霍遠輕飄飄的一番話,将話題又抛給了皇帝。

君天賜臉色莫名,笑意盈盈卻又不怒自威:“若朕非要你置喙呢?”

霍遠神色不急不躁,語調不卑不亢的開口:“若陛下非要臣回答,臣只能說,按家事論,逸王妃是賢是妒,自有逸王決斷;按國事論,逸王妃乃聖旨賜婚,”賢良淑德,堪為逸王良配“,既早有論斷,又何須争辯?”

霍遠此言一出,滿座皆醒。

逸王妃有聖旨賜婚,皇上乃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今日這孟江在大殿之上怒斥逸王妃不守婦道,擺明是砸了皇帝的場子,打了皇帝一個耳光,而且,還得罪了逸王妃和尚書府,恐怕是……小命難保……

想到這裏,衆大臣皆在心裏抹了一把汗,想今日這早朝上的真是驚心動魄,回頭得去喝杯花酒壓壓驚。

尤其是站在孟江前後左右的四位大人,此時盡可能的遠離孟江,搖搖欲墜的側着身子,生怕待會皇帝一惱火,殃及他們這四條池魚。

“砰——”一個白玉龍紋瓜楞形果盤被砸在地上,君天賜勃然大怒,站起來指着孟江。

衆大臣內心:果然!

四條池魚:(⊙﹏⊙),身子挪了挪,再挪了挪……

等孟江發現自己正一個人站在隊伍中,且間隙明顯比往日大了一倍時,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孟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

“來人,孟江藐視天家,行挑唆之事,惡意中傷皇親國戚,罪大惡極,立刻推出午門,斬首示衆。”不待孟江求饒,君天賜怒氣沖沖的道。

殿外很快有穿着甲胄的士兵将孟江拖了出去,大殿之上孟江的求饒之聲一聲弱于一聲,經久不絕。

沒能整治霍遠,反而殺了一個孟江,君天賜雖然內心恨得發癢,但是表面依然做出一副痛定思痛,追悔莫及的樣子。

“朕差點聽信小人之言,今多虧皇弟警醒,否則朕鑄成大錯,悔之晚矣。李全,拟旨:六王爺忠言直谏,賜糧食千石,黃金百兩,以示嘉獎。”

“是!”李全尖細的聲音再次響起。

“臣弟謝吾皇隆恩。”君天越混厚的聲音再次響起。

君天賜掃了眼大殿之上風聲鶴唳的衆人,随即示意李全。

李全眼明嘴快,尖細的聲音第三次響起:有本啓奏,無本退朝。

等了幾秒沒人吭聲,李全再次開口:退朝!

衆臣終于松了一口氣,心道:今日回去要多喝幾杯花酒,不然什麽時候觸犯天顏一命嗚呼就喝不上了。

四條池魚懸着的一顆心也統統落地,暗道:今日差點被那孟江害死。

在一片“萬歲”聲中,君天賜頭也不回的離開金銮殿。

再說這窦安業終于到了皇宮,卻已經是辰時末了。

窦安業穿着從一個瘦弱書生身上扒下來的袍子,愣是将長袍穿出了一種瘦身衣的即視感。

然而窦安業此刻顧不得其他,加足馬力往承德殿跑去。

皇帝正氣頭上呢,忽聽得外面太監來報,說是左相大人窦安業求見,立馬就想起了将那個“賢良淑德,堪為逸王良配”的霍許賜婚給那個逆子,這事就是窦安業谏言的,頓時火氣更大了。

“讓他給我滾進來!”君天賜怒不可遏。

得到準許,窦安業立刻整了整衣袍和發冠進殿。

“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啊!”

“你還敢來,我砸死你個蠢貨。”君天賜一見窦安業進屋,抓了一方硯臺就往窦安業腦袋上砸。

“陛下恕罪。臣不知所犯何事觸犯天顏——”窦安業猝不及防,前額被砸出一個口子,疼得窦安業一陣抽搐,頓時血流如注。

君天賜看到窦安業滿臉血污,也心知事已如此,打死窦安業也無濟于事,反正氣已出了,就叫了個太醫來窦安業包紮。

可憐窦安業年過半百,流了半天血居然也沒血盡而亡也是多虧了他每日喝那紅棗薏米粥補血養身了,這不,今日不就多虧了自己血多。

待太醫給窦安業包紮好,窦安業一條老命已經去了半條,君天賜正心煩,也不想聽他彙報什麽國事,一揮手,打發他回去養病了。

等窦安業到了宮門口,才悲傷的發現,自己的馬車已經被自己譴回去了。來時打算述職完跟陛下說說看能不能派兩馬車給自己,結果一進門就被砸了個七葷八素,哪還記得要馬車之事?于是可憐的窦安業只好繼續步行。

據說窦安業頂着太陽走回左相府時,終于在離左相府十丈之外,華麗麗的暈倒了,然後左相府又是一片人仰馬翻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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