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臘月初十,我扛着菜市場買的50塊兩個的LV手提旅行袋,裏面塞滿了逛遍上海各大商場後買的各種中老年營養品和中老年服裝,興沖沖的回了家。
送別餃子落地面,當天下午一進家門兒,我老爸先給我做了一碗熱乎乎的雞蛋面,我呼啦呼啦的一邊流鼻涕一邊吃面,當電視裏響起熟悉的新聞聯播片頭時,我心裏像剛蒸熟了一鍋包子,白乎乎熱騰騰的,又暖又踏實,好像現在嘴裏嚼着的才是面,這四面石牆才是家,之前在上海的日子不過是風餐露宿而已。
臘月十六是大日子,我媽正好17年忌,她是年後正月十六死的,按道理該放在正月十六那天祭拜,但按照鄉下的規矩,正月十六還沒出年,年節裏祭拜死人不吉利,于是就把我媽的忌日提到了年前,今年除了祭拜外,還要順便幫我媽遷墳,所以親戚朋友但凡沾親帶故的都來了,忌日當天,我爸在戶院的樹蔭下擺了5桌招待遠近的親戚朋友,晌午一過,人都到齊了,大家挑着酒水菜肴,紙錢鞭炮,浩浩蕩蕩的出發去山上墓地。
100響鞭炮後,我在我媽墳前跪着燒紙錢,親戚朋友們輪流過來夾菜祭拜,二嬸兒和三嬸兒話最多,二嬸兒給我媽夾了一筷子菜,放下筷子擦了擦眼角:“雅晴她媽,一眨眼就17年了,你閨女我給你養大了,長得俊俏會賺錢,還很孝順,你在那邊好好的,沒什麽事兒就不要老托夢給我了。”
二嬸兒夾完菜,緊跟着三嬸兒也拿起了筷子:“大嫂啊,17年前,如果不是我撺掇你和二嫂一起去逛廟會,咱妯娌3個興許現在還能坐在一起納鞋底唠唠嗑,我悔了17年,腸子都悔青了,他們爺倆現在過的挺好的,我和二嫂也算對得起你了。”
我在旁邊越聽越來火,可礙于這種場面,只能憋着。
拜完老墳,幾個老工匠拿起家夥事兒刨土開棺,我扶着老爸站在墳頭,往棺材裏一看,裏面是空的,只有幾件兒快爛沒了的衣裳,雖然說我媽死了17多年了,但不至于連骨灰盒也不見了吧?
我拽了拽老爸的胳膊:“爸,我媽的骨灰呢?”
“這是衣冠冢,你忘了,那場山林大火燒得太旺,你媽的骨灰壓根兒就沒找着過。”
我點點頭,似懂非懂。
老爸安慰我:“你媽死的時候你才6歲不到,很多事情不記得也不奇怪。”
遷好墳,親戚們回到我家,宴席正式開始,推杯換盞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越喝越來勁,起初話題還能和我媽沾點兒關系,越到後面話題跑的越沒邊兒,我跟着老爸去敬酒時,二嬸兒和三嬸兒那一桌已經從東院老挨打的啞吧媳婦兒聊到了王大爺家的母豬什麽時候下仔了,于是一場以懷念為名的忌日演變成了家族聚會。
喝到黃昏時,老爸花了兩張毛主席從鎮上請來的廚子端上了一大筐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幾十雙幹巴巴黑黝黝的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有牙的咬沒牙的撕,有牙沒牙的都吃的酒足飯飽,紅光滿面。
宴席直到晚上7:00多才散,老爸馱着背送走最後一波親戚,我則卷起袖子收拾滿院子的杯盤狼藉,臘梅花開了,院子裏飄滿清冽的香氣,我拿了個板凳在樹底下坐着,叉開腿,往盆裏倒了一大半瓶洗潔劑,老爸拴上門,披着件兒夾布褂子回到院子裏,開始收桌椅板凳。
天黑了,漫天的星光和随風搖曳的梅花沁人心脾,我記起小時候每到夏天,我們一家3口就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吃飯,白面饅頭,大米粥,鹹菜外加土豆炖茄子,雖然很少見到肉,可那會兒覺得吃什麽都香,怎麽吃都不飽。
老爸拉開屋檐下橘黃色的電燈,拉了張板凳坐下,點上了一根旱煙,看樣子他是有話要跟我講。
“你什麽都別說,我不會原諒她們的,別說過去了17年,就算27年37年,哪怕是她們倆老死了,這筆賬我也會一直記在心上,如果不是她們倆非要拉我媽去趕廟會,我媽就不會被火燒死。”
我知道他一開口,準是離不了那一套老掉牙的什麽得饒人處且饒人,事兒已經出了,再怎麽恨人也不會再回來之類的老生常談。
“不止是我,你也不能原諒她們。”
老爸抽了兩口旱煙:“你只有把過去的事兒放心,才能好好過日子,你媽已經沒了,你不能帶着怨氣過一輩子,要這麽論起來,你是不是連我也一起埋怨進去,當時如果不是我貪圖多賺兩塊錢,跟着施工隊在山坡上挖坑,我就有時間去山上救你媽了。”
“您這說的什麽話啊。您和他們能一樣嗎?您賺錢是為了養家,要是沒有您,能有我的今天嗎?
“你媽看到你這樣兒心裏會痛快嗎?”
“不痛快她別死啊,死都死了,還管我這活着的幹嘛?”
老爸見我跟吃了嗆藥似的,知道再勸下去也沒意義,于是幹脆也不勸了,一個人搬着板凳進了屋看電視。
我悶聲吭氣的把碗洗完,擦幹手也進了屋,老爸的表情不怎麽好看,估計還在生我的氣,我靜悄悄的在屋裏轉了半圈,東摸摸西看看的,絞盡腦汁的找話題逗老頭開心。
“哎呀,這兩盆月季開的真好看,咦,這瓶子裏時養了兩條小金魚嗎?你從哪兒弄的金魚啊,還挺漂亮的。”
第二天一早,老爸把剩下的青菜和肉分成兩份裝進籃子,讓我送給二嬸兒和三嬸兒,我俯身一看,雞肉、牛肉、羊肉、豬排,芹菜、茭白、黃瓜,都夠擺一桌了。
“你幹脆把我們連鍋端吧,都給她們,咱們吃什麽?”
“他們人口多,咱們就2口人,吃不了。”
“要送你去送,我不去。”
老爸一聽,彎腰便去拎籃子,我趕緊搶過來:“我去我去,我去還不成啊。”
我嚼着黃瓜,挎着籃子先到了二嬸兒家,她正在竈臺燒飯,見我垮了一籃子肉菜回來,臉上笑的跟沙皮狗似的。
“你爸也是,就這麽點兒東西,還東分西分的,留着你們自己吃不就行了。”
“我們家人口少,吃不了這麽多,而且昨天您和三嬸兒也為我媽的事兒操了不少心,這都應該的。”
東西送完了,我轉身就要走,二嬸兒擦了擦手,從竈臺上起來,把我喊住。
“我給你準備了些點心,你帶回去跟你爸一起吃吧。”
她轉身進了堂屋,從碗櫃裏端出一大盒手工月餅。
哎呦,黃鼠狼拔毛了,難得啊。
我看了看烤的香脆的月餅,把口水咽下去,往後退了兩步,客氣的搖頭拒絕。
“這麽好的點心,您留在家裏給我二叔和哥哥姐姐吃吧,我就不要了。”
“他們要想吃,我就重新做,這是給你的,你帶上就行。”
“別別別,我不能收。”
她抱着盒子硬往我懷裏塞,我拼命躲閃,推搡間,盒子啪一聲掉到地上,月餅咕嚕咕嚕滾的滿地都是。
二嬸兒臉色一沉,嘆了口氣,蹲下來撿月餅,我低頭看着她肉嘟嘟的後背,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打不了彎。
這時,三嬸兒正好推開大門進來了,當看見滿地的月餅後,她二話不說,直接撲到地上幫二嬸兒撿起了月餅;三嬸兒的後背瘦的透過衣服能看見脊梁骨。
我晃了晃另外一筐肉菜:“三、、、、、、、三嬸兒,我爸讓我把這些肉和菜送到你家去,正好你來了,那我就給你放在這兒,待會兒你自己帶回家吧。”
沉默讓空氣凝滞,氣氛冷到像在冰窖,三嬸兒的手像雞爪子一樣靈活的把月餅一個個刨進盒子裏。
“17年了,給你吃你不要,給你穿你也不要,我和二嫂熱臉貼了你17年冷屁股,就算是狼崽子也都能學會叫媽了,怎麽還就是捂不熱你這顆鐵石心腸呢?”
“三嬸兒,看您說的,您和二嬸兒對我的好,我一樣一樣的都記在心裏,什麽捂熱捂不熱的,多見外啊。”
三嬸兒蹭的站起來,指着我的鼻子:“裝,裝,你接着裝!”
二嬸兒見情勢不對,急忙起來拉住三嬸兒:“算了,她小孩子不懂事兒,以後慢慢就能改了,樹大自直。”
三嬸兒是個火爆脾氣,哪裏聽得進去二嬸兒的話,她把二嬸兒的手一甩,連個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地上了:“我和你媽還有二嫂每年都去趕廟會,這是年年不落的開心事兒,誰成想那一年廟裏會着火啊,政府都說了着火是因為那天去廟裏燒香的人太多,天氣太幹燥引起的,又不是因為我和二嫂,憑什麽你就怨恨我們倆17多年,是不是當年我們陪着你媽一塊兒死了你就開心了?”
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心像被千萬只螞蟻在啃。
“呵呵呵、、、、、、三嬸兒,您想的太多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麽個意思!你敢想不敢承認是吧?”
三嬸撲騰往地上一坐,一邊哭一邊喊,跟唱戲似的:“哎呦,雅晴他媽啊,是我和二嫂對不住你啊,你這個閨女天天給我們臉色看,我也活不下去了,你趕緊來把我收走了吧,我早死早超生,我一命陪你一命。”
三嬸兒這潑婦勁兒一上來,誰都扛不住,二嬸兒急忙推推我:“雅晴啊,你趕緊回家,這裏有我呢。”
既然二嬸兒這麽說了,我忙不疊的臨陣逃命,一溜煙兒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