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處了兩天,謝韻之對樊澄此人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樊澄确實如那位出現在微信中的責編所說,是個悶騷的家夥,而且很皮很腹黑,愛逗弄人。但她很會掌握分寸,總是能适可而止,達到拉近彼此距離又不至于讓對方過于尴尬難堪的地步。并且,每次在逗弄完後,還會很真誠地奉上贊美,讓人無話可說。
謝韻之靠在樊澄肩上睡覺還流了口水,她心覺此事大概會成為她此後一生的黑歷史之一。她素來注重自己的形象,稍有失态都會被自己內心放大很多倍,尤其在公衆面前,必須要求自己做到完美無瑕。而在面對樊澄時,她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她更希望能在她面前維持優雅美麗的形象。這種心理并不是女孩子之間關于美的競争,更像是一種執拗的矜持,或者說是一種自我保護。樊澄是她的偶像,可她又不希望她僅僅只是自己的偶像,她奇怪地希望能和樊澄站在更加對等的位置上,好像從一開始,謝韻之就覺得她們二人的關系是不對等的,這大概是一種粉絲在面對偶像時莫名其妙的自卑心理在作祟。
所以,她覺得樊澄說她是自己的粉絲,其實根本是在逗她玩,并不是當真的。
在她面前出了糗後,她無比尴尬,羞、急、怒,各種感情交織,風暴般席卷她的身心。但在這些情緒過去後,卻又不知為何從心底泛起一絲甜蜜。大巴車仍然堵在路上,車內仍然靜悄悄的,樊澄在由衷地贊美她可愛之後,很是貼心地轉移了話題,以緩解謝韻之的尴尬。
“我今天看你演戲,想起了奧黛麗·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中的表演。那種行雲流水的感覺,自然又豐滿,成熟穩定。看你演戲,真的是一種享受。”
“不,這哪能比,我真的差的太遠了。”謝韻之聽樊澄把她和奧黛麗·赫本擡到了一個高度,吓得臉都白了。
樊澄輕笑了一聲,随即正色道:“這不是奉承話,是心裏話。說實在的,我一個學寫劇本的,這些年卻沒什麽創作成果,主要是我真的很難萌發創作劇本的激情。寫劇本也不是寫了就完事了,很多時候我們是事先就思考好了角色和演員的特質是否對等,哪些演員适合這樣的劇本,才開始進行創作。劇本最終二次創作成電影電視劇,才算是傳播成功嘛。但現在國內演藝圈內的演員水平實在參差不齊,且有着嚴重的斷代。再加上資本逐利、政治審核等諸多問題,市場流向不是很樂觀,我始終都在觀望。觀望來觀望去,我才發現了你。是你讓我重新萌發創作劇本的想法的。”
這還是謝韻之私下裏第一次聽樊澄如此一本正經說出這樣長的一段話來,她聽得很認真,眼中逐漸泛起産生共鳴的光亮:
“所以,你才會對現在的國內演藝圈如此不熟悉?”她輕聲問。
“嗯,說來慚愧,剛學編劇那兩年為了學習研究,我嘗試着去了解我們有哪些類型的演員,有哪些表演風格。當時也看過大量的電影和電視劇,西方的、我們的,對比之下,相形見绌。當時可能是……你知道,理論與現實的差距,我身上也是學生氣太重了,眼高于頂,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了解到我們國家和西方整個電影、電視劇工業體系的差距,我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的。我學劇本的初衷,本也不是對電影、電視劇感興趣,我本身只對文字和故事感興趣,對創作好的故事感興趣。學劇本,是為了學習學院派的故事架構和寫作手法,去了解更多理論上的知識。
後來就幹脆當做是寫作深造,就這麽讀完了研究生,說起來其實是個挺不負責任的事兒,對我的老師,還有很多劇作家前輩來說,我是真的挺不正經的,浪費他們的悉心教導。”
“這怎麽能怪你?我們做這一行的都很清楚,前些年的市場風氣确實不好,好的劇作很大程度上會被埋沒。”謝韻之道,随即苦笑一聲,“那段時間我日子也不好過,找不到好的劇本,到手的全是些看都不能看的本子,實在是……很難受,那段時間演戲都快成了完成任務了,殺青就萬事大吉,其他都不管。”
“但你還是很認真地拍完每一部戲,演好每一個角色不是嗎?”樊澄笑着反問道。
謝韻之捋了下發絲,略顯腼腆地笑,倒是沒有否認這一點。這是她自認至今為數不多的值得自豪的事,她始終堅持演好每一個角色,對自己的高标準、嚴要求。
“對了,你的腳沒事吧?”樊澄問,“看你下午拍戲,跑得腳都磨破了。”
“沒關系的,消毒過了,過兩天就好。”謝韻之輕描淡寫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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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事?走路不會很疼?”
“更疼的我都經歷過,沒事的。”謝韻之下意識道,話出口忽然發覺自己失言了,她怎麽會突然在樊澄面前提起這個……
樊澄果然顧慮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是跟腱斷裂嗎?”她從謝韻之的采訪資料上了解到的,那是謝韻之唯一一次在大衆媒體上提起自己當年受傷被迫放棄舞蹈的經歷。謝韻之大學二年級時期在一次舞蹈排練中不小心造成了跟腱斷裂,那是一場非常重要的大型舞劇,她身負重擔,本來要跳主演的。因為受傷,直接從主演的位置上被換了下來,在漫長的複健過程中,她産生了運動傷害造成的心理障礙,此後雖然跟腱治愈,運動完全無問題,與正常人無異,但她卻再也沒辦法跳舞了,一旦上了舞臺,就會有心理障礙。哪怕看了心理醫生,哪怕她也努力地想要重返舞臺,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放棄。
“其實我……可能是在跳舞這件事上給自己的心理壓力太大了,所以一旦失敗,我潛意識裏無法原諒我自己。腦子裏那根弦繃得太緊,斷了,就算接上了也不是原來的模樣。說白了其實就是懦弱,平時跑十公裏的長跑一點事都沒有,跟腱早就痊愈了,但我已經不敢再上臺了……”謝韻之緩緩說道,說話時低着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腳踝上,“而且荒廢了那麽多年,其實早就過了舞者的黃金期,我已經與舞蹈家的夢想失之交臂了。”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樊澄平靜說道,“也許受傷是人生路上的拐點,雖然前方道路不通了,但你拐上了一條新的道路,這條道路同樣精彩。”
“謝謝。”謝韻之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她還真的挺會安慰人的,全然不帶任何同情之類居高臨下的态度,只是平和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你知道,我學跳舞是受我媽媽影響。但是我受傷後,媽媽當時跟我說,讓我不要再為難自己了,如果真的壓力太大,就不要再繼續下去了,她說她希望能看到我快樂。我那時還是第一次知道到媽媽對我跳舞這件事的态度居然是這樣的。”
“最終還是母親的角色壓倒了一切,她到底是你媽媽。”樊澄淡淡地笑,“我當年也面臨過和你一樣的前路選擇的問題,也是同樣和我母親之間産生了某種奇怪的對立。我藝考進中傳播音主持,恐怕我母親和當時院內的老師打過招呼,我不知道這其中是否存在走後門的問題,自己反正一直覺得自己得位不正,進而對自己的專業能力産生了懷疑。
應該是性格使然,我自小性子就特別拗,而且一身正氣,眼裏揉不進沙子。也挺痛苦的,雖然和你受傷不能比。我也做過嘗試,最後我也選擇了放棄,我自己摸索出了另一條道路,不靠任何人,就靠我的筆。我畢業時,我母親要我考央臺,我沒去,自己跑到首都當地的小電臺應聘,還從家裏跑出來,和一幫外地打工的女孩子們合租,每天窮到只能吃饅頭榨菜白開水,當時和我母親關系挺僵的。現在想想,呵呵,當時到底是年輕啊,我不知道現在的我還能不能有當年的勁頭了。”
“噗哈哈……”一直在認真聽樊澄說話的謝韻之突然發出笑聲,“樊師姐,你正經說話的語氣真的特像我家老爸,完全的老教授風,哈哈……”
“嗯?有嗎?”樊澄挑眉反問。
“有啊。我想起來你那天去開劇本研讨會自帶的茶杯,老幹部茶杯,真的很好笑……”謝韻之似乎被戳到了笑點,笑個不停。
“咳,大概是……我和出版社那幫上了年紀的男人混得久了,被帶歪了。”樊澄撓了撓臉頰,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
“那我以後不喊你樊師姐了,就喊你老幹部算了,這個倒順嘴些。”謝韻之笑道。
樊澄:“……”
看樊澄吃癟的模樣,謝韻之暗自得意,讓你老是戲弄我,我偶爾也要反擊一下,哼!
藍依依坐在後面,将二人全部的互動看在眼裏,此時此刻一臉大徹大悟的表情,心道:我這中午剛立了個要韻之姐找到心上人的flag,然後就秒收flag,我這嘴怕不是開了光吧。沒想到啊沒想到,還以為韻之姐被男人傷了心,再也不要找男人了。結果人家根本就沒想找男人,也沒想找女人,她應該只是想找樊大神。
她們一路輕聲聊天,車子也總算從堵車中解脫出來,返回了酒店。時間已經是晚間八點多了,一衆熟睡的人在李東亮的大嗓門中被吵醒,哼哼唧唧起身下車,搬器材的搬器材,運行李的運行李。樊澄因為坐在靠走道一側,所以先起身往外走,謝韻之跟在她後面起身,卻沒想到低估了腳底的水泡,猛地一陣鑽心的刺痛,她腿部下意識一顫,整個人往樊澄的身上歪倒,樊澄反應奇快,伸出手來把住她的手臂,穩穩支撐住她的身體,略有些急切地問道:
“沒事吧?”
“沒……沒事。”謝韻之面色有些白,其實現在她站起身來,腳真的很痛。如果走動起來,水泡一摩擦,恐怕會更痛。
“我扶你,你慢慢走。”樊澄先托着她的手臂,讓她從座位裏出來,然後引着她慢慢沿着過道下車。謝韻之越走,越是疼,一直到下大巴車蹬車臺階時,她對那個高度産生了猶豫,估計這一腳下去,她得痛死。
就在她猶豫的空檔,下方的樊澄已經很自然地伸出雙手掐住她腰際,用舞蹈托舉的動作直接将謝韻之從大巴車最後一級臺階之上舉起,輕輕放在了地面上。
謝韻之都沒反應過來,完全是出于本能下意識就配合了這個動作。她發懵地看向樊澄,對方神色毫無異常,此時正将背包卸下,反背在胸前,然後蹲下身來對謝韻之道:
“我背你,上來吧。”
謝韻之張了張口,拒絕的話尚未說出口,身體就已經不自覺地趴上了樊澄的後背。樊澄腿部用力起身,同時雙手把住她腿彎,一下就将謝韻之背了起來,然後大跨步朝酒店內部走去。謝韻之略有些緊張,趴在她背上不知該說什麽好,雙手拘謹地抓着她肩頭的背包帶子,也不敢摟抱她的脖子。
“你真的好輕啊。”樊澄突然笑道。
“嘿嘿。”謝韻之腼腆地回笑。
“90斤有嗎?”樊澄問。
“當然,不然就太瘦了,也不好看。”謝韻之道。
“91?92?”
“不告訴你。”謝韻之調皮道。
“那我告訴你,我現在116斤。”樊澄笑道。
“那你也很瘦,你個子這麽高。”
“我這都是健身刷體脂的成果,每天除了碼字就是撸鐵。”樊澄自嘲。
“噗,怪不得這麽有力氣。”謝韻之笑了。
“但其實直到兩年前,我都還是個大胖子。後來體檢時,醫生說我再不減肥就要三高了,我才開始減肥。”樊澄語出驚人。
“真的假的?”謝韻之驚了。
“真的,下次給你看照片。”
“你該不會是唬我的吧。”
“真的!比黃金白銀還真。”
……
後方的藍依依拎着大包小包,看着前方卿卿我我,聊得熱火朝天的兩人,表情是欣慰的,內心是流淚的,嘴裏還哼着歌:“空蕩的街景,想找個人放感情。做這種決定,是寂寞與我為鄰……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作者有話要說: 藍依依:吃下這碗該死又香甜的狗糧【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