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樊澄在客廳坐了會兒,陪着爺爺和謝韻之聊了聊,烹茶完畢後,便起身去了廚房中做飯。謝韻之則被爺爺領着,在客廳聽爺爺講他收集的古董和樂器。老人家一談起自己的愛好和收藏,便停不下來,謝韻之也饒有興致地聽着。

秋季,正是大閘蟹肥美的時節,五只蟹上鍋蒸着,紹興黃酒溫上一壺。油焖筍,生煸草頭,水晶蝦仁,全是本幫特色菜。樊澄做起來很熟稔,動作老練利索。

她早就與爺爺約好了,讓爺爺只負責買菜,當天她來了之後下廚做。她的手藝是跟着爺爺學的,從小對下廚這件事挺感興趣。後來一個人獨自在外面生活,也少不了要下廚做飯。他爺爺本是浙江人,但在上海生活了這麽久,生活習慣也都随了本地人,口味也變成了上海口味。樊澄自小,也是吃着濃油赤醬的老上海口味長大的。

謝韻之一邊聽老人講古董樂器,一邊留了三分注意力在廚房。廚房和客廳距離不遠,她一探頭就能看到廚房裏的狀況。食物的香氣勾得她有些心不在焉,老人的話也有些聽不進去了。她悄然望向廚房,從她現在站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樊澄高挑挺拔的背影。

她脫了風衣,只着西裝背心和襯衫,袖口挽起,系上了半腰圍裙,有種西餐大廚的既視感。周身散發着一種非常獨特的、謝韻之從未見過的魅力。謝韻之瞧她切菜,刀法利索,做事有條不紊,分明就是經常下廚的人。不知為何,心口怦然,莫名地臉頰發燙。大約是謝韻之自己很少下廚,也不大會做飯吃,所以對那種很會做飯的人抱有憧憬的心思,何況這個人還是樊澄,對她而言吸引力就翻倍了。

“囡囡啊,站累了吧,去歇歇吧。”這時,爺爺笑着拉了她一把,謝韻之回神,瞧見爺爺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由更是赧然。

“唉,年紀大了,難得有人陪着說說話,一說就停不下來了。你們年輕人,喜歡這些東西的不多吧。”爺爺領着謝韻之重新坐回紅木沙發之上,感嘆道。謝韻之聞言,忙道:

“不是的,我很感興趣的。我媽媽是古典舞的舞蹈家,經常會和民樂團有聯系,我小時候被媽媽帶着,經常去民樂團玩兒,那個時候看到各式各樣的樂器,就覺得特別好玩。可惜,我沒學過。”

“是嘛,你媽媽是古典舞的舞蹈家,叫什麽名字呀?”

“梁雲。”

“呀,原來是小梁呀,原來你是小梁家的姑娘。”老爺子恍然大悟。

“爺爺,您認識我媽媽?”謝韻之驚奇道。

“何止認識,我還給你媽媽寫過不少尺八的舞蹈配樂。”

“舞劇《唐韻》的那首笛曲《春江花月夜》是不是您寫得?”記憶湧起,謝韻之問道。

“哈哈哈,囡囡,你聽過我的曲子呀。”老爺子聞言甚是開懷。

“您的曲子,我們跳漢唐舞的都很熟的。只是我都不知道,原來您和媽媽是認識的,她都沒和我說過。”謝韻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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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你是學漢唐舞的呀。”

“是的爺爺。”

“哎呀,怪不得身段這麽好。現在還跳嗎?”

謝韻之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沒關系。功夫在身上,跳了這麽多年,不會丢的。舞蹈啊,就算不當做自己的職業,也是很好的興趣嘛。對了,等會兒我和澄澄給你伴奏,你跳一曲如何?”

“诶?”謝韻之吃了一驚。

“就跳一下《唐韻》的《春江花月夜》如何?那是你媽媽的獨舞,哎呀,我記得我十多年前去看《唐韻》的初演時,真的是被這個舞震撼了,太美了。可惜我現在年紀大了,出不了遠門,再難有機會看一看當年這支舞蹈了。”

謝韻之有些為難,一方面她不想掃了老人的好興致,而且這也是老人為數不多的願望之一,她若是推拒就顯得太不懂事了。可另一方面,她又太久沒跳過舞了,手腳都生疏了,很擔心在爺爺和樊澄面前出洋相,那就太丢臉了。

恰逢此時,樊澄端着盛了螃蟹的大盤子進了餐廳,對客廳喊道:

“爺爺,韻之,來吃飯了,先吃螃蟹。”

謝韻之暫時得救,三人圍坐餐桌。樊澄将溫好的酒先給老爺子斟上,老爺子這輩子沒什麽不良嗜好,唯愛小酌,尤其吃螃蟹要喝黃酒,是他人生最大的樂事之一。

樊澄看了一眼謝韻之,眼神詢問她要不要喝點,謝韻之有些不确定,她怕自己如果喝了酒,等會兒如果要跳舞,步子可能都站不穩了。雖然她酒量很好,但她從沒試過喝酒的狀态下跳舞,實在心裏沒底。

結果這麽一猶豫的功夫,樊澄手裏的酒壺就被爺爺給搶走了:

“你這丫頭,怎麽不給人倒酒的,沒禮貌,爺爺怎麽教你的?”

“不是,爺爺,韻之她應該不能喝……”樊澄覺得自己很冤。

“囡囡,能不能喝酒?”老爺子問。

“能,能喝的。”謝韻之抱歉地看了一眼樊澄,樊澄只能無奈地笑。

“能喝酒好,陪爺爺喝一杯。吃螃蟹,不喝點黃酒暖暖身子,就太寒了。這黃酒是紹興老壇花雕,爺爺老家自釀的,特別醇正,你嘗嘗。”

“謝謝爺爺。”老爺子親自給謝韻之倒酒,謝韻之惶恐地舉杯恭敬接着。

三人先碰杯小嘗一口,這便開吃。爺爺挑的大閘蟹實在是飽滿肥美,配着樊澄調的醋姜,簡簡單單便能嘗到極致的鮮美。作為老上海人,樊澄和樊老爺子吃螃蟹是絕活,老爺子甚至吃完後還能拼出一只完整的螃蟹來。相比之下,謝韻之實在有些笨手笨腳了,她是北方女孩,螃蟹還真的吃得比較少,雖然算得上是會吃螃蟹,但技術實在不能和樊家老少相比。

樊澄大約是看出了謝韻之的窘态,便伸手幫她拆蟹,動作行雲流水,也就幾分鐘時間,謝韻之碗裏就多了一堆蟹肉和蟹黃,拌着一點醋姜,直接蓋在米飯上,謝韻之竟香噴噴吃下了大半碗飯。她覺得她從小到大的螃蟹都白吃了,今天大約是吃到了人間至味。

除了螃蟹,還有樊澄炒的菜,味道實在是太棒了,謝韻之這頓飯吃得太幸福了,素來控制食量不怎麽能吃的她,今天竟然吃了兩碗飯。此外,她酒也喝了兩盅,微醺,面上泛起淡淡的桃紅色,妍麗不可方物。

吃完飯,謝韻之主動請纓洗碗,樊澄去幫她,兩人便一道進了廚房。

“我吃撐了……”謝韻之悄悄對樊澄道。

樊澄笑了:“哈哈,吃撐了好啊,你就是太瘦了。”

“怎麽辦,剛剛你爺爺要我跳舞來着。”謝韻之道。

“跳舞?”樊澄一時間有些不大理解。

“嗯,就是我跟他聊到了我學漢唐舞的事兒,老人家來了興致,想要給我伴奏,讓我跳一曲《春江花月夜》給他看看。”

“好啊!”樊澄雙眼放出光亮。

“喂,你倒是幫我一下啊。”謝韻之急了。

“你不想跳嗎?”樊澄問。

“也不是不想跳,就是……”

“想跳不就行了,我跟你講,我爺爺給伴奏,機會難得啊,你要被人羨慕死了。等會兒我錄個像,好好珍藏下來。”樊澄道。

“哎呀,可是我……好久沒跳了,我怕跳得不好。而且,《春江花月夜》還是我媽媽的代表舞……”謝韻之很頭疼。

“韻之,你那麽緊張做什麽?又不是上臺表演,只是自己家裏鬧着玩一玩嘛。”

這句話說得謝韻之一愣,她不禁嘆息一聲,心道是啊,又不是上臺表演,她為什麽會對跳舞這件事産生逆反心理?曾幾何時她那麽喜歡跳舞,走在路上,想起某個動作了,都能直接跳起來,從來也不畏懼他人目光。可是現在……連老人家善意的請求她都想逃避,說到底,她還是沒有徹底從當年放棄舞蹈的陰影中走出來。

“你要是實在不想跳,那我和爺爺說?”樊澄溫和地問道。

“沒事,不用的。老人家難得有興致,我肯定不能掃興。你讓我醞釀醞釀。”

“嗯,好。”樊澄笑了,“哎對了,你這身衣服,不方便跳舞吧。”

謝韻之望向自己的高腰牛仔褲,不禁失笑,她穿成這樣确實不大方便。樊澄問道:

“《春江花月夜》的動作幅度大嗎?”

“還好,漢唐舞一般動作都不很大,但是沉腰下蹲、提胯傾胯的動作很多,适合穿寬袍大袖的舞服跳。我這條褲子有點緊,提胯踢腿會比較麻煩。”謝韻之說到最後,自己都笑了。

“那你就挑一段動作幅度比較小的跳吧,咱們點到即止。”樊澄道。

“嗯。”謝韻之點頭。

收拾妥當,三人圍坐茶幾,聊天消食。不多時,老爺子饒有興致地取來了自己珍藏的一管尺八,常用的笛與簫,樊澄幫忙從架子上将古琴取了下來。

二人為樂器調音。樊澄将卷在一旁的地毯鋪開,盤膝坐在了地上,将古琴架在了膝蓋上,泛音調弦。謝韻之瞧着她這架勢,就知道她必然練過很多年。她不是很懂古琴,說不出樊澄所使用的這架古琴到底是什麽式樣的,但她懂一點關于琴漆斷紋的知識,仔細觀察這架琴的斷紋,能看出來是冰裂紋,她估摸着這架琴年代久遠,且價值連城。

樊澄先小奏了一段,謝韻之能聽出是《春江花月夜》的主旋律部分。《春江花月夜》這首古曲本來是琵琶曲,後來又改了古筝曲,樊爺爺又改了笛子的版本,謝韻之是真不知道原來還有古琴版本的。老爺子看了樊澄一眼,詢問她有沒有問題,樊澄道了句:“沒問題。”

“好,咱爺倆先合奏一遍。”老爺子挑了一支琴簫來配合古琴,不搶古琴音色。

“一、二,起~”老爺子話音一落,樊澄虛懸琴上的雙手動了,清雅的樂音飄蕩而出,如清泉般浸入謝韻之心靈。

琴簫的聲音,在最恰當的時機切入,将古琴的樂音襯托得越發邈遠悠揚。謝韻之聽得入迷了,雙手撐着面頰,視線落在樊澄的身上如何也移不開。這個人穿着襯衫和西裝背心,都能彈出古代名士的風流來,若是穿着白色的交領長衫,豈不成了那畫中仙?

樂音滌蕩了謝韻之的身心,讓她一時間都忘卻了自己身在何方,忘卻了自己的身份,忘卻了那些繁雜的瑣事。很久很久,她都沒有這樣悠閑、寧靜地渡過一段時光了。樊澄和她的家人,真的是不可思議,他們或許是屬于這個時代的真正的大隐名士。

一曲畢,老爺子很開懷,不過還是忍不住臭了孫女一句:“你啊,多久沒練琴了?指法都生疏了。你奶奶要是知道,肯定要傷心了。”

“哎呀,爺爺……”樊澄不好意思了,“我這不是沒時間嘛。”

“沒時間呢,我看都是借口。”老爺子伸手點了下她的額頭,樊澄吐了吐舌頭。

“囡囡啊,你看,想不想跳一曲?”老爺子又扭過頭來,再次詢問謝韻之。

謝韻之望了樊澄一眼,看到她鼓勵的眼神,便笑着答應道:“好,那我就獻醜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先架個手機錄個像。”樊澄将古琴放好,站起身來笑道。

謝韻之莫名再次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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