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是樊澄第一次近距離看謝韻之跳舞。雖然之前她也曾在網上看過當年謝韻之還是學生時期的舞蹈錄像,但因為年代久遠,又隔着屏幕,缺乏了真實感。

她覺得自己撫琴的手在輕微地顫抖,不是出于情緒帶來的顫抖,而是某種更深層次的靈魂共鳴帶來的心靈震撼,相反此刻她情緒很平和。盡管在客廳中舞動的女孩沒有穿華麗的舞服,可她的一舉一動卻牢牢抓着樊澄的目光,即時刻錄進入她記憶最深處。

正如謝韻之所說,以《春江花月夜》古曲編舞的漢唐舞,多有沉腰傾胯之姿。樊澄想起自己研讀唐史時,曾專門研究過當時唐人的踏歌風俗,當時的舞姿也大多如此,且人人能歌善舞,不由讓人心馳神往。

她忽的想起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歌》有這樣一段:

“磬簫筝笛遞相攙,擊恹彈吹聲逦迤。

散序六奏未動衣,陽臺宿雲慵不飛。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

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螾蛾斂略不勝态,風袖低昂如有情。”

佳人靜如展翅待飛的青鳥,動若騰起鼓風的白鶴。随着樂曲的或柔或剛,或緩或急,靈動翩飛。當樂音奏到最剛最切之時,她袖口衣袂發出擘騞聲響,直如秋竹坼裂,春冰迸碎。當樂曲轉柔,她又似弱柳迎風,姿态嬌然。眉黛有姿,風袖傳情,直教人心旌搖曳,難以自持。

這大概便是對舞動中的謝韻之最佳的描寫了,樊澄自認文采比不上白樂天,只能借前人錦繡文筆繪此時心中致美。她不禁想到,若是謝韻之能換上寬袍大袖的舞服,那她此刻或許比那敦煌壁畫之上的飛天還要更似神女。

一曲畢,謝韻之停了下來。跳舞時本也落落大方,但瞧見樊澄望她的眼神,不禁又羞了起來。她微微氣喘,面頰漲得通紅,腼腆地笑道:

“跳得不好。”

“囡囡你太謙虛了,實在跳得太好了,比你母親差不到哪裏去。”老爺子哈哈大笑道。

誇完後,老爺子看向樊澄,指望着她也誇一誇謝韻之,哪曉得他這伶牙俐齒的孫女像是突然啞了,望着謝韻之,雙耳紅得剔透,半天擠不出一個字來。老爺子只能搖頭笑笑,要是到現在他還看不出點什麽來,他這90年都該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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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裏的氣氛一時顯得尴尬又暧昧,老爺子只覺得空氣都甜膩起來。他左看看謝韻之,低着頭紅着臉,絞着手指不敢看樊澄;右看看樊澄,面龐含春,目光半點不能從謝韻之身上移開。他這個鳏居的老頭子夾在中間,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他本來很喜歡和孫輩的孩子在一起玩兒,叫謝韻之來,只是想認識認識這個姑娘,因為難得自家孫女會動手寫劇本,他想知道一下這個促使孫女動筆的女孩是個什麽樣的人。

但今天會出現這樣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現在他倒成了電燈泡了。

看時間,也到下午四點鐘了。幹脆,眼不見為淨,趕人喽!

“唉,我說澄澄,你們劇組沒事兒忙的嗎?怎麽你今天有空來的?”

“啊?”樊澄被問得莫名其妙,看向老爺子,就看到老爺子向她使眼神。樊澄明白老爺子大概是要趕人了,便配合笑道:

“忙啊,韻之也是好不容易抽出空來的。”

“那爺爺不能耽誤你們的時間了,好不容易清閑一天,還是趕緊回去好好休息吧。”

“诶,那爺爺,我們就不久留了,您自己保重啊,最近天涼了,要多加衣服。”

“唉,我曉得的。”

謝韻之見這便要走了,當然也不會強留,便從善如流地站起身來。只是她這會兒有些內急,便問爺爺借了一下衛生間。

趁着謝韻之去上衛生間的空檔,樊錦西老人拉着樊澄到角落裏悄聲問道:

“丫頭!你跟我老實交代,你是不是跟人家姑娘談朋友了?”

“哈?!”樊澄沒想到爺爺會如此直白地問她這種問題,頓時被雷得外焦裏嫩,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麽回答。

“老實回答。”老爺子攥着她手腕的手在收緊。

樊澄自幼不會和爺爺撒謊,素來無話不談,很多奶奶、爸爸和媽媽都不知道的秘密,爺爺都知道。但是唯獨有一件,就是樊澄的性向是瞞着全家人的,連爺爺也不知道。至少她自認是瞞着全家人的。

她今天帶謝韻之來看來爺爺,本來就有在爺爺這邊為自己出櫃做鋪墊的目的,所以她對待謝韻之的言行上并沒有刻意的掩飾或者收斂。既然爺爺已經問起,樊澄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對爺爺撒謊,便坦然回答道:

“我确實很喜歡謝韻之,也在追求她,但是她還沒給我正式的回應,我們還沒在一起。”

“你啊……唉……”老爺子意味不明地長嘆了一聲。

爺爺的态度不禁讓樊澄也有些忐忑,她雖然很了解爺爺,知道他是個相當開明的老人。但也不能百分百确認爺爺對同性戀的态度,尤其是自家孫女是同性戀這件事,一般的老人根本就沒有概念,基本等同于晴天霹靂。突如其來的被出櫃,讓樊澄确實有些措手不及,即便她心理素質極好,這會兒後背也隐隐出了層薄汗,雙手緊張地握着拳。

“你如果不想讓人知道,就不要表現得這麽明顯,你當你爺爺我是傻子嗎?我是老了,我還沒昏聩到耳聾眼瞎的地步。”老人突然道。

樊澄:“???”

“這事兒,爺爺會給你保密的,你別害怕。你爸爸媽媽那邊,暫時就別和他們說了,現在說了也是白說,以後找到比較好的時機再說吧。至于謝丫頭那邊,我是不大清楚她家裏人的态度的,這事兒還需要你自己去争取,爺爺也幫不了你太多。你選的這條路,咱們兩家人接不接受倒是其次,你們最大的困難在于謝丫頭是個公衆人物,而你現在也是半個公衆人物了,你們要面對的必然是公衆的刁難。現在這個世道,看似開明了許多,但實際上對很多事還是不寬容的,謝丫頭的職業,決定了她的隐私不再只是她私人的東西,你們倆的感情,也不只是你們倆的感情那麽簡單。我就是擔心,外界會傷害到你們。”

樊澄鼻子有些泛酸,她沒想到今天能聽到爺爺這番話,這對她來說無異于是莫大的鼓勵。她最在乎的家人就是爺爺了,絕對超過父母親,有爺爺的認可,她便再無任何畏懼。

“放心吧爺爺,我會保護好我們倆的。”

“你也不小了,29歲了,能遇到一個讓自己心動的人不容易。我看謝丫頭是個非常好的孩子,你要好好珍惜她,情侶之間有點小磕小絆很正常,別把小事鬧大了,三十而立,你要學會成熟和包容。爺爺希望能看到你們一直走到最後,我樊家人最值得驕傲的傳統,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句話,你爸爸當初離家時我送給他做寄語,現在也送給你。”

“嗯。”樊澄微微哽咽。

“孩子,我本還想抱重孫呢,現在是不指望了。但沒關系,你給我添了另一個孫女,我很開心。別有太大負擔,坦然、堅定地走下去,有爺爺在就不會有事。”

“嗯。”樊澄忍不住張開雙臂擁抱住了爺爺,眼眶已經全紅了。

日頭偏西,秋風飒然。當樊澄和謝韻之告別爺爺,走在回程的路上時,謝韻之發現樊澄的情緒有些變化。她似是相當開心,連走路腳步都輕快許多,面上一直帶着笑容。

樊澄叫了網約車回酒店,二人站在路邊等車時,謝韻之忍不住問她:

“有什麽好事嗎?”

“沒什麽。”樊澄只是笑。

謝韻之眉峰微挑,倒也沒繼續追問。

韻之,你知道嗎?我憂心了好多年的心結今天終于解開了,有我爺爺首肯,我總算有了最堅強的後盾。你放心,哪怕這世上再多的情侶輸給了現實,我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我們身上。樊澄溫柔地望着謝韻之的側臉,暗暗下定決心。

***

11月10日上午,新的執行導演乘坐飛機于九點抵達魔都,直接趕到片場入組,拍攝重開。前一天晚上,大部分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也基本上都回組了。在片場,樊澄和張子明組織所有人重新開了一個會,介紹了新的執行導演,并分發了最終定稿版的劇本。劇組的成員們對李東亮的離開似乎都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也沒有太多人表示驚訝。實際上在拍攝過程中換人的現象也不是很罕見,雖然執行導演換得很少,可也不是多麽新奇的事。

至于為什麽要換下李東亮,劇組裏關心的人其實不多。這個圈子裏冷漠的人太多了,大多數人只想做自己事,拿自己的所得,并不想摻和到某些與自己無關的争鬥中去。這是在這個圈子裏混的最基本的法則。

新的執行導演是一名女導演,名不見經傳,但她和樊澄的關系卻是極好。她名叫李子宛,筆名大宛,導演、編劇、作家,是樊澄的同門師妹、競争對手,同時也是得力幫手,兩人拜在一個教授門下學習劇作。她年紀比樊澄要小兩歲,非常聰慧,是導演和編劇雙學位。她本來是首影導演系的,後來考入首都大學文學院深造劇作,恰好就是和樊澄同一屆。她是全才,涉足的領域很多,目前已經有一部自編自導的短片,正在參加法蘭西電影節的短片競賽單元,她這次就是從法國趕回來的。她之前還參加過一部大火電視劇的制作,擔任過副導演的職務。經驗雖不如李東亮老道,但勝在才華出衆,很有想法。

這位姑娘是個冷美人,素來一張撲克臉,不茍言笑。戴着一副黑框眼鏡,一頭染成栗色的長直發,五官标致,氣質冷峻,任何天大的事到她這裏都能波瀾不驚。她和樊澄、陳留的關系都很好,了解她的人知道她是個非常仗義的人,頗有些古之俠士的風範。樊澄和她互為師友,彼此競争互助,惺惺相惜。陳留和她更是冤家一對,見面必然要拌嘴,一般還都是陳留落下風。陳留這家夥打心底裏有些怕李子宛,每次在李子宛那裏吃了癟,就來耍樊澄,偏生的樊澄一輩子冒的傻氣全用在陳留身上了,經常上這貨的當。樊澄懶得動手收拾陳留,就讓李子宛幫忙。她們三個人還真有些一物降一物的感覺。

陳留這家夥很缺德地給人家一個女孩子起了個“大貍子”的外號,用野貍子晝伏夜出、高冷兇殘的習性形象地表現出了李子宛的性格特征。樊澄初遇謝韻之那日,在書店門口的電話裏,陳留提及的“大貍子”,其實就是她。那個時候恰逢樊澄和李子宛的新書在同步出版發售,都是國文出版社年度力推的暢銷,還都是陳留責編。陳留這貨編了個“我們不小心把你照片印刷到包封上了”的謊話,同時去騙李子宛和樊澄,李子宛沒上當,但樊澄上當了。

現在想起這件事,樊澄來氣的同時,也有些感謝陳留當初耍了她這麽一遭,不然她也不會遇見謝韻之了。

這一次李子宛臨危受命,前來相助,在樊澄看來頗有種英雄登場的既視感。早會結束後,樊澄笑着招呼李子宛:

“大宛,我猜他們會派你來,還真被我猜中了。”樊澄素來用筆名稱呼李子宛。大宛的宛字音同鴛,就是歷史上那個盛産汗血寶馬的西域國家的讀音,李子宛的宛字卻與碗字同音。

李子宛面上揚起一個微不可見的笑容,道:“你這邊有麻煩,我當然得主動請纓來幫忙。”

“晚上請你吃飯。”

“那就吃火鍋吧。”李子宛絲毫不和樊澄客氣,“天知道我在法國待了兩周有多想念火鍋。”

“哈哈哈,那得多叫幾個人,不然就我倆能吃啥?”樊澄笑道。

“我可沒忘記你三年前一個人吃了三人份火鍋的事兒。”李子宛無情揭穿道。

樊澄哈哈大笑:“現在我可幹不出這種事。”

……

不遠處,正準備進化妝室上妝的謝韻之和藍依依瞧見了這一幕,藍依依噘着嘴道:

“大神和這位新來的李導關系好像很好啊。”

“嗯。”謝韻之淡淡的回了一聲,也不再多看,便進了化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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