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千秋與我醉紅塵(一)

“混賬東西!”

瑞王府的書房裏傳出瓷器碎裂之聲。

“王爺贖罪!”

“贖罪?”元兆一腳踹下那黑衣人心窩,狠狠地道:“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們何用?!來人,給我拖下去——”

門外立刻用盡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地拖住黑衣人。

“王爺!王爺饒命!王爺,小的還有話禀報!”

元兆一揮手,兩名侍衛将那人放下,黑衣人一重拾自由,立刻手腳并用爬道元兆腿邊:“王爺,信雖丢了,但也并沒有落入大公主之手!”

元兆眼中流露精光:“怎麽說?”

“小人昏迷前,在那人右手背上留下一道傷口,小人的匕首淬了毒,雖不能致命,卻會影響傷口愈合。昨日小人偶然得見儀郡主的貼身侍女丹青手背的位置剛好有一道傷痕。”

元兆面色一變:“儀郡主?你确認?”

“小的以性命擔保,絕不會認錯。”

元兆凝眉:“她這又是什麽意思……”

當初通風報信的正是她的人,如今卻又來給他使絆子,這女人在想什麽?

他踱出兩步,陷入沉思。

黑衣人忙道:“儀郡主和大公主向來勢不兩立,小的猜想,郡主此舉多半不是為了針對咱們,畢竟雙方都蒙着臉,趁亂出了誤會,自己人打了自己人也有可能。”

“可能?”元兆面色陰郁,“本王給你多大的膽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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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湖州水患,災銀卻遲遲未到,十萬雪花銀從京城到地方被剝了一層又一層。如今湖州知府落馬,手裏握着的賬本關系着十幾位官員徇私貪贓的罪證。當時湖州知府以流民草匪沿路騷擾災銀丢失為由,暗中将部分災款播他賬下,他并沒有拒絕。雖說這事着緊的不只他一方,但如今朝堂形勢敏感,此事一旦暴露,大公主必然會奏請聖上裁決。他如今已經失了聖心,加上此事,皇上怕會徹底偏向大公主一方。

這個賤人!

元兆一掌拍在案上。

區區一個公主,卻處處與他作對,仗着皇上寵愛,随意出入禦書房不說,還恣意幹政。皇上也是老糊塗了,西梁國到了這一代一個兒子都留不住,還霸着皇位不給宗族,難不成兒子死光了,如今又要扶植一個女皇帝?

簡直荒謬!

“王爺,依小的之見,當務之急還是盡快打探儀郡主的消息,解除誤會要緊。”

元兆冷哼:“你說得不錯,我倒要看看,我這個心機深沉的妹妹又要使出什麽手段。”

元兆一轉身:“更衣,進宮。”

“是。”

立即有丫鬟服侍元兆更衣。黑衣人抹了一把汗,正要跟随,卻猛然被身後的侍衛押趴在地。

“王爺?”黑衣人緊張地擡頭。

元兆以扇柄在那人臉上敲了敲:“本王什麽時候說放過你了?”

黑衣人背脊被汗水浸透:“王、王爺,小的句句屬實,實在是儀郡主來搗亂,小的才會失手……”

元兆笑了,聲音輕柔中透着戲谑:“她為什麽要搗亂?且不說我們本是一族,單說她這些年恨透了元瑛,巴不得我一腳把元瑛踢下來,你說她為什麽要來妨礙我啊?”

“大概、大概是不放心王爺的人……怕一計不成,另生事端。”黑衣人結結巴巴地道。

“所以,你就灰溜溜地被人把信搶走了?”元兆冷笑,“那我這妹妹擔心的沒錯啊,本王手下的人是沒用,連一個侍女都對付不了。你說,被人這樣狠狠地打了臉面,你怎麽還有臉回來,啊?”

黑衣人臉色慘白:“王爺,小的……小的……”

元兆直起身,給侍衛遞了個眼色,轉身出了書房。

“回府的時候,本王不想再看到這個人。”

“王爺……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啊!”

不理會身後的慘叫,元兆握着白玉扇柄,大踏步出了瑞王府。

他倒要看看,他這個族妹又要耍什麽花招!

西梁國上下,沒有人不知道長公主元瑛和儀郡主之間的恩怨。

儀郡主乃是過世的簡親王之女,簡親王戰死沙場,以身殉國,王妃追随而去,留下一個五歲孤女,太後垂憐,接入宮中撫養,一切制式比同公主。彼時,元瑛公主七歲,對于這個新來的玩伴也是喜愛不已,兩個孩子好的跟一個人兒似的。連太後都笑說元瑛偏心,對于其他的公主皆是面子功夫,獨獨對這個妹妹掏心掏肺,比親姐妹還親。

直到那一年。

明珠氏使團來訪,英俊潇灑,風度不凡的明珠二皇子趙廷拒絕了儀郡主的青睐,儀郡主當衆被博了面子,惱羞成怒,便想教訓一下趙廷,被元瑛制止。她這才得知,原來趙廷和元瑛幼年便曾有過一段淵源,趙廷拒絕儀郡主,正是因為他傾心的是長公主元瑛。

儀郡主氣憤于元瑛的隐瞞,也惱怒趙廷的拒絕,就此與長公主決裂。昔日姐妹反目成仇,如今已經是對面不相識,更不要說儀郡主還愛時不時地給長公主添些堵。

按宗族血緣上算,儀郡主和瑞王元兆其實更近些,只不過他們真正站在一條船上,還是因為共同的敵人元瑛。

西梁國女子地位雖然不如男子,卻也不如鄰國明珠朝一般重男輕女的嚴重,歷史上也曾有過名正言順的女皇帝。這一代西梁國王子息單薄,只有三個公主,其中一個已經遠嫁,另一個身體孱弱,衆人皆猜測皇室這一代只能從宗族內挑選繼承人,而其中希望最大的就是瑞王元兆。

沒有人想到,年僅十八歲的元瑛公主突然拿到了陛下手谕,堂而皇之的幹預內閣,以雷霆之勢将一群老頭子訓得服服帖帖,憑着母族穆氏的支持,将朝政大局牢牢地抓在手裏,其狠厲絲毫不輸男子。元瑛這一出頭,宗族自然不高興,元兆恨元瑛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他以為這皇位早已是他囊中之物,萬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一個公主,不在閨中等着嫁人,相夫教子,卻跳出來幹政,牝雞司晨,乃是亡國之兆,皇帝是老糊塗了,才會将如此大權交給元瑛。

元兆和元瑛在朝堂上勢同水火,儀郡主自然是站在元兆一方。

相比于那兩個人,儀郡主的立場就簡單多了。

她是小女子,不圖王權大業,只要給元瑛添堵,她就高興,至于國家大事,她不懂,也不關心。偏偏是這麽個有些不谙世事的小郡主,裏裏外外不知道給元瑛添了多少糟心事,也不知道她是真天真,還是假單純。

此時此刻,元瑛同樣接到了探子來報,她卻輕松不起來。

密信落在了儀郡主手裏,要比落在元兆手裏更為麻煩,那個丫頭瘋起來就只有太後治得了,不過太後如今已經在方寸山禮佛,斷絕塵緣已久。

儀郡主住在太後的福壽宮偏殿,雖然太後早已不在宮中,但儀郡主說對這裏有感情,一定要在這裏等太後回來,便一直住了下來。自二人決裂後,元瑛已經三年未踏足這座胧月殿。一到這裏,她總想起昔日姐妹親密無間,白日裏同在園圃賞花撲蝶,午後就在庭院的竹椅和衣而躺,還有特意叫人搭的秋千架,處處都是回憶,聯想今日二人形同陌路,難免觸景傷情。

胧月殿裏人不多,儀郡主不喜歡吵鬧,只是這會兒門口連個通報的人都沒有實在有些奇怪。

她示意侍女禁聲,自己踏過門檻走進院子。

不遠處的秋千架上,熟悉的身影背對着她坐着,她的身前,半蹲着一個略微年長的少女。

少女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郡主,只是小傷,奴婢自己來即可。”

“不可不可,”寶儀道,“那孫子在匕首上抹了藍草汁,雖無甚毒性,卻會讓你肌膚落疤,若不好好處理,這可是我的不是了。”

“郡主……”

“別說了,也別亂動,我把這藥塗完,保證還你一只白嫩小手。”

“郡主,長公主來了。”被拉着手不能動的侍女一臉尴尬,她見到大公主是要行禮的,可是主子任性不許她動,這實在為難。

寶儀冷哼:“亂說什麽呢,長公主怎麽會屈尊來我這小地方。就算她來了,她是啞巴嗎?要你替她說話?”

這話一出,元瑛身後的侍女立刻沉了臉色。

“公主……”

元瑛一擡手,示意衆人退下。

她走上前,道:“寶儀,不要任性了,把東西給我。”

那秋千架上的女子一聽,總算松開侍女的手,回過頭來,露出意外的表情:“呀,真是長公主,怎麽不早說話呢,有失遠迎了不是?”

寶儀站起身,應付地行了一禮,道:“見過長公主,剛才的話長公主不會都聽到了吧。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這話我也就在您背後說說,若是早知道您來了,寶儀是萬萬不敢的。”

“儀郡主,我們公主對您處處忍讓,您又何必咄咄逼人?”元瑛身後的侍女忍無可忍。

大公主身份尊貴,除了這個儀郡主,還有誰敢這樣給她臉色看?

“桃兒,退下。”

對于寶儀明顯的挑釁,元瑛不為所動,她的視線再度落在寶儀身上:“寶儀,這東西你留着會有危險,聽話,給我。”

“那我更要留着了,”寶儀偏頭一笑,“我這個人最不怕危險。”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一聲朗笑,元兆帶着随侍進門來。

他進宮後直奔胧月殿,遠遠就看見元瑛的人,緊随而至卻聽見寶儀拒絕元瑛,心中松了口氣的同時,還透着一股爽快。

元瑛見元兆來了,臉色也不太好看:“瑞王,這裏好歹是後宮,進來之前怎麽也不着人通報一聲,未免沒有規矩。”

元兆和元瑛早就撕破臉了,這會兒也懶得裝樣子:“規矩?規矩是人定的。後宮都能在前朝幹政,我堂堂瑞王,本就是宗室子弟,怎麽來太後的宮裏還要跟你一個公主打招呼麽?”

元瑛心知今日元兆和寶儀聯手,自己是讨不找好的,多說無益,她理應離去另想辦法。可見寶儀言笑晏晏,似全不知道事情嚴重性,她終是忍不住道:“寶儀,你可知你今日将那罪證給了這人,便是助纣為虐。湖州水患,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朝廷播下的是救命的銀兩,卻被這些人層層剝削,到災民手裏僅剩十之一二。你為什麽要幫這些人,寶儀,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寶儀聽聞,笑容斂去,“姐姐,時隔三年,你又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了?你是在教我啊?你不是不管我了嗎?我為什麽要幫元兆,你不是最清楚嗎?”

元瑛心緒複雜:“趙廷,就為了一個趙廷值得你如此待我?”

“是啊,就為了一個趙廷。”就在元瑛失望至極,卻聽寶儀喃喃道,“就為一個趙廷,姐姐就如此待我……”

元兆見姐妹決裂,俨然無修複可能,一邊暗嘆這明珠二皇子可真是了不得,引得他西梁雙姝為他決裂,同時也在心中唾棄:女人啊女人,說到底眼裏也只有這些小情小怨,論眼界胸襟,哪裏比得了男子?

“妹妹,我看你不把東西拿出來,大公主是不會死心的,不如你現在就交給本王。放心,你的心願,本王定然替你達成。”

寶儀從和元瑛的對視中抽離,似乎才注意到院中的元兆。

“給你?”

“正是,”元兆自信地道,“只要妹妹将信給我,要求你随便提。便是你想嫁給那明珠朝的趙廷,也不是不可能,反正我兩國向來交好,嫁一位郡主過去,又是妹妹這般美人兒,難道他們還能不滿?”

只要說服皇上,說明兩國聯姻的好處,一腳把儀郡主踢到別國去,知道他底細的人便又少了一個,何樂而不為?至于明珠朝,明珠的皇帝又不是傻瓜,送過去的美人兒還能不要,到時候他愛把儀郡主許配給誰,是趙廷還是別的什麽世家子弟,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寶儀看着胸有成竹的元兆,突然笑了。

“如此,真是多謝瑞王殿下了。”

“好說。”

“寶儀!”元瑛不願看到自己妹妹受人蒙蔽。

寶儀轉身不理會,反而對元兆笑吟吟地道:“瑞王殿下好似對我有些誤會,不過無妨,我們剛好可以溝通一下。”

“寶儀妹妹但說無妨。”

寶儀點點頭,幾步走到元瑛和元兆中央:“我父王雖是朝廷禦封的簡親王,但到底不是皇室宗族,是憑軍功受封,這爵位是他半生戎馬,和底下的将士用命打下來的。殿下的父親雖然只是元氏偏支,但到底是正兒八經的宗族子弟,雖說我母親和您的母親卻有那麽一絲半點兒的淵源,但這一表三千裏的關系……您這一聲妹妹我不敢當。叫別人誤會我與殿下同一立場,也是不敢當的。”

元兆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元瑛也有些意外的看過來。

“怎麽,殿下是聽不明白?”寶儀視線落在自己身前的秋千架上,不去看在場任何人,“那我就再說清楚一點,信我已經親手交給了皇上,瑞王殿下和大公主要找的東西都不在我手裏,你們實在想要,就去找皇上要吧。”

“霍寶儀!”元兆惱羞成怒:“你什麽意思?”

“我都說這麽清楚了,還不懂啊?”寶儀白了那人一眼。

“好了,接下來就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寶儀……”元瑛突然出聲,有些猶豫地道,“你……你當真已經将信件給了父皇?”

寶儀冷哼:“怎麽,大公主也聽不懂話?”

“我……對不……寶儀,謝謝!”

這個妹妹雖然嘴巴毒,但從不說謊,她這樣說了,便是一定這樣做了,元瑛安下心來。

元兆的臉色卻徹底黑了:“霍寶儀!你裝什麽好人,明明是你放出的風聲,如今你反水害我,你以為元瑛會原諒你?”

不等寶儀說話,元瑛冷聲道:“元兆!我們姐妹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插嘴,既然父皇已經知曉此事,想必不日便會召見你,你還是想想到時候怎麽解釋吧。”

被元瑛冰冷的視線所矚目,元兆有種被耍弄的感覺。

怎麽會這樣?

霍寶儀和元瑛不是早就決裂了嗎?為什麽她突然會反水幫大公主?

不對,一定是有什麽地方出錯了!可此時他已無暇細想,皇上的傳召已經來了,他甚至來不及回瑞王府一趟,便被禁軍不客氣地押送至殿前。等待他的是什麽,不言而喻。皇上震怒,削了睿王爵位,圈禁王府,朝堂上一夕風雲驟變。元兆怎麽也想不明白,他的皇圖霸業,千秋大夢,怎麽會一夕之間就成過眼雲煙……怎麽會。

早朝散後,元瑛壓抑着心中的喜悅,即刻前往胧月殿。

雖然寶儀沒有明說,但是她能察覺到寶儀對她的恨意已然有所削減,這是不是說明她要原諒她了?她們終于能和好,能回到原來了是嗎?

十幾年的情誼,都是不摻假的,又怎能輕易割舍。她始終想找這個機會,可寶儀将她擋得死死的,甚至連單獨見一面都不肯,如今對方又所松動,她又怎能不高興。

可是當長公主來到胧月殿,所見卻是人走茶涼。

昔日姐妹嬉戲的秋千架上留着一封親筆書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姐姐,我走了。

——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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