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千秋與我醉紅塵(四)
穆星禪離家之前,在京中還是頗有名望的神童。
穆老将軍和簡親王一樣是出身行伍之人,一生戎馬,與霍寶儀之父并稱“西梁鐵壁”,兩家算得上世交。将軍是老來得子,對這個小兒子自然是疼愛異常。而且穆老将軍還有一個癖好,就是愛顯擺,十歲以前,還是個團子的穆星禪就常常被老爺子走家串戶的顯擺,不然名聲也不會傳到宮裏。
不過幼年的穆星禪也很争氣,自啓蒙後,各方面都便拉開同齡的孩子一大截。無論是習字識文,還是吟詩作賦,都顯露出這個小孩子的才氣不凡。至于那些同齡孩子讀的四書之類,穆星禪更是過目不忘。
穆家滿門大老粗,舞槍弄棒在行,卻沒有一個讀的進書的,如今出了一個連太傅都贊譽有加的神童,算是揚眉吐氣。只可惜神童生一個發達的大腦,卻沒有繼承穆老将君健壯的體魄。穆星禪自小小病不斷,十歲時一場大病,更是急白了穆夫人的頭發。
寶儀沒有想到,這個穆少爺十年沒回家,卻是因為養病養成了真和尚,就不知道穆夫人知不知道此事。
原主從前對這門婚事也很是排斥,不過最終還是迫于壓力嫁入了穆家,原著裏穆星禪也并沒有出家……這次的劇情一開始就出入挺大的。
“穆……公子。”太後娘娘特意叫人帶她和穆星禪到花圃附近轉轉,擺明了是想制獨處機會,寶儀卻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看出寶儀的困惑,小和尚體貼地道:“姑娘叫我星禪便可。”
“噢。”
穆星禪行止有度,态度謙和,自幼修行讓他自有一種出塵的氣質,他此番依舊是沐靜陽的外貌,五官本身太過出色,哪怕這會兒只是穿着布衣僧袍,也像畫裏走出來似的。最難得的是,他似乎極通透人心,總能适時緩解寶儀的尴尬,交談片刻,已經讓寶儀自在了許多,生出更多親切之感。
“其實,寶儀姑娘不必如此拘束,我離開京城時雖然年幼,但已經記事,我們曾經在太後娘娘宮中見過的。”
那時候寶儀也不過八歲,還是稚嫩孩童,赤子心性,被母親一塊芙蓉糕便勾得什麽都答應。他那時候就覺得這個小女孩兒可愛,聽到母親的話只當戲言,并未當真,私心倒是想着,若日後母親也生一個這樣的妹妹,那該多好。
不想之後便離了家,再見面又是這樣尴尬場景。他後來也曾聽說過一些關于儀郡主的流言,她大膽向明珠二皇子示愛,又為此和姐妹決裂,等等等等,他都聽過,卻從未放進心裏。畢竟只是個和他無關的女子,而今見到,卻覺得流言果然不可盡信。
這姑娘眼神澄澈幹淨,是有大悟性之人,又怎會如流言所說狠辣歹毒,小肚雞腸。
“穆星禪,我有件事想問你。”寶儀擡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顯得有些焦急,“你真的出家了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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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毫不猶豫,寶儀心中有些失望。
“為什麽呢?”
穆星禪笑了笑:“因為無趣啊。”
咦?
寶儀已經做好經受佛法洗禮的準備,也想好為他一一列舉人間美景美事,沒想到穆星禪四兩撥千斤,一句無趣便叫她無話可說。
“我自幼體弱,十歲那年一場大病,歷經生死難關,總要比同齡人早成些。我病愈後,随師父在世間游歷,又看過許多悲歡離合,看過許多生老病死,對世間貪嗔愛恨漸生厭倦,這才入空門悟道。”
也就是說,他遁入空門,并非只是為了治病。
寶儀搖頭:“厭倦?怎麽會呢?”
穆星禪搖搖頭:“事态萬千,看多了便覺乏味,人生大悟不過自證,我一心研讀佛法,修煉佛心,反而覺得比這些俗世萬千有意義,也有意思的多。”
寶儀越聽心越靜,越發覺得自己好似是勾搭聖賢的女妖精。
“那我們的婚事怎麽辦?”她問道。
道理講不過,就拿責任來壓吧!
“我問過了,太後和穆夫人都不是說笑,這門婚事确有其事,如今你出家了,自己幹淨了,你就沒有想過,我要怎麽辦?”
還沒過門就被抛棄,加上之前原主鬧出的動靜,左右名聲都不會好了。
沒想到穆星禪卻坦然道:“我想過了啊,所以我才拜別師門,準備與你一同回家去。”
哎?
哎哎?
寶儀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麽?”
穆星禪燦然一笑:“你沒發現我沒有自稱貧僧嗎?我的确曾當過沙彌,不過并未正式受戒。既然有了塵緣,便不适合再留在寺中。人間處處是修行,也不必非拘泥于形勢,更不可因一己之私使他人受連累。昨日我已禀明師傅原委,你不是來找我的嗎?放心,我會與你回去。”
寶儀差點兒被那笑容閃瞎了眼。
“你可不許反悔!”
“出家人不打逛語。”
“你已經不是出家人了!”
“君子言出必行。”穆星禪立刻換了個說法,“只是,在下初入紅塵,尚有許多不懂之事,還望姑娘多加教誨。”
“好說好說……哈哈,這紅塵之事嗎,無外乎吃喝玩樂,不巧,我都很擅長。”寶儀眼睛轉了轉,突然又問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回到家中,你母親肯定會催促我們成親的,你真想好了嗎?成親可不只是責任的事,要是你不喜歡我的話,我可不會高——”
“在下心悅寶儀姑娘。”
寶儀一怔,看向柔情款款的少年,心跳落了一拍。
“說來姑娘可能不信,在下十五歲出家,一直以為自己佛心堅定,面對大千世界不懼任何誘惑,昨日初見,在下才方知自己還差得遠,也怨不得師父一直不肯收我為入室弟子。”
“從前我心無雜念,只是因為能亂我心者尚未出現。”
寶儀怔住。
穆星禪上前一步,主動牽過寶儀手,嚴肅道:“從前糊塗,誤以為自己當真跳出七情六欲,見了姑娘才知道,那些都是自欺欺人罷了。我覺得凡塵無趣,不過是還沒有遇見你,我清心寡欲,不過是因為不知還有你這樣的姑娘。在下自知誤了姑娘許多年華,如今我重歸紅塵,就不知姑娘的如何做想。你我二人婚約,我是一定會認的。冒昧相問,寶儀姑娘,可還願嫁我?”
穆星禪目光澄澈,分明在說着最動聽的情話,卻好似在誦讀什麽梵語心經,虔誠得叫人移不開視線,心中思慮盡退,唯有動容。
寶儀此刻早已面紅耳赤,一時間竟不知如何言語。
虧她還為了勾搭這小和尚想了種種方案,甚至還徹夜研讀佛經,只怕找不到共同語言。連關鍵時刻施展妖孽手段都已經準備好,沒想到戀人手段比她更利落。才一晚上的時間,他已經“辦好手續”準備跟她下山了。
什麽清心寡欲,是說見了她他就清心寡欲不起來了?這淫僧!臉皮到底是什麽做的?你一臉淡定地說着這麽黃暴的話你師父知道嗎?
偏偏她就還覺得——好純潔,好動聽,和書裏那些霸道總裁wuli王爺什麽的全不一樣。
媽媽,這個和尚比我還會撩,這可怎麽辦?
當兩個年輕人一同拜別太後的時候,太後娘娘的表情是懵逼的。
什麽情況?
昨天寶儀還朝着鬧着要接觸婚約,怎麽倆人下午才溜了一圈花園,這會兒便要雙宿□□了?那穆家小子也是,不是說一心向佛了嗎,怎麽這才見了女色一面就要還俗回家成親了?
太後娘娘表示不是很懂你們這些年輕人。
“哎,也不知道誰說要留下來多陪陪老婆子我,這會兒竟是一刻也不願意多留了。”太後娘娘哭笑不得,還特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便這麽随他回去了?你不是還有個胸襟廣,氣度佳,不近女色,潔身自愛的心上人嗎?怎麽,不要他了?”
“大奶奶!”
寶儀後悔不已,她哪知道那人就是穆星禪啊。
穆星禪玲珑心思,早已猜出了他們對話中的玄機,下意識地合十念“阿彌”,又覺得不對,只拱手道:“太後娘娘,其實在下自認也當得起這些條件,只不過色戒這一條,今後怕是要守不——”
“就你多話,大奶奶又沒問你!”寶儀瞪眼。
戀人什麽德行她還不知道嗎?
三世情緣,他的确是不近“她”以外的女色。連沐靜陽這個傲嬌到了夜裏也絕對不是什麽純潔的貨!禽獸!這輩子出了家也管不住他這張嘴!
太後娘娘也早看出這一對兒中間是有些誤會的,如今既然雙方都有情誼,也算一段佳話,只盼年輕人日後日子和和美美,早早給穆家續了香火,也算圓了穆夫人的心願。
“罷了罷了,去吧,老婆子也不留你們了。”
想想這些個吵吵鬧鬧的孩子要走了,她還有點寂寞呢。
“大奶奶,”寶儀乖巧地道,“依我看,你跟我們一起走吧,有你在宮裏,他們穆家也不敢欺負我。”
“傻孩子,穆夫人的性情是極好的,只要你不惹事,誰又會特意為難你。”太後笑道,“不過你成親,我是必然要回去吃喜酒的。”
“時候不早啦,你們上路吧。”太後撫了撫寶儀的發頂,“星禪啊,我這丫頭是個不着調的性子,但是心地不壞,若日後有了龃龉,你且讓着她,來告訴我,我來幫你教訓她”
這話說得又哪裏是一個護短了得,直叫寶儀眼睛發酸。
“還有你母親,他為你用心良苦,此番回去,你二人必定要好好孝敬她。”
穆星禪看着這位慈祥的老人,亦是肅清神色,鄭重答應:“謹遵太後教誨。”
出了慈月庵,寶儀心中嘆惋。
這一趟見了太後,她也總算明白為什麽原著裏,儀郡主那樣癡戀趙廷,但最後還會答應了穆家的婚事。因為這是太後指定的婚事,在她一生中,太後當真是她最親最親的長輩,她再怎麽任性,也無法忤逆這個一心待她的老人家。
“穆星禪,等太後回宮,我們把她老人家留下來,不讓她再回這裏吃苦了好不好?我們給她老人家好好養老。”
穆星禪小心地為她撥開小路上的枝蔓,溫和地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太後既然選擇在這裏安靜生活,便不覺得這裏清苦。我們還是要尊重她老人家的意思。”
寶儀瞪他:“我怎麽忘了,你也是個和尚來着,我說修行清苦你當然那不願意聽。我是世俗小女子,可沒有你這境界。”
穆星禪失笑:“都聽你得便是。”
入世哲學第一課,媳婦說得總是對的,不可置疑。
寶儀看來穆星禪一會兒,突然道:“哎,你的記憶恢複多少了?”
“什麽記憶?”
“裝,繼續裝。”寶儀才不信,如果沒有記憶,他會見一面就跟她走?
穆星禪不以為然,只是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我從未失憶,又何來恢複一說。”
說完,他快步超前走去。
寶儀一怔,想起相識來穆星禪的種種表現,又聯想到自己憂心勞神地研究怎麽勾引和尚,頓時将手裏的把玩的小花朝他一扔:“你!”
好你個穆星禪,居然一開始就是耍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