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千秋與我醉紅塵(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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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儀回到家中的時候,穆星禪已經從兵部回來了。
他如今在兵部任職,官銜不高,但貴在是有實權的。兵部的釘子已經都被拔了,剩下的不是元瑛的人,就是穆家的人。只是任職之後,夫妻倆再難睡個早覺,每天天不亮寶儀便要爬起來踢那個比她還能懶床的人去上朝。
今日早朝之後,夫妻倆還沒有打過照面,寶儀想起元瑛問她的關于打仗的那些話,總覺得心裏不安。剛好穆夫人一早上沒看見團子,甚是想念,她索性把孩子留給他祖母,自己回了住處,總算在內院的小書房裏找到自家相公。
兵部的同僚知道穆星禪醉心佛法,特意送了他一卷前朝文豪書寫的《妙法蓮華經》,經書本身算不上珍貴,珍貴的是書法。這禮物極和她家這個假和尚的胃口,已經捧着翻了兩天,時而連吃飯都忘了。
穆星禪正醉心其中,忽感一陣寒意,擡頭就見媳婦敞着門,肩膀上還飄着雪花,一臉委屈地。
穆星禪立刻扣下書,拉着人進來,又不怕涼地撫去她身上的薄雪,親手給她解下厚實的披風。
寶儀由着他擺弄,也不說話,垂着長長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什麽。
在盆子又添了兩塊炭,感覺屋子裏暖烘烘的,都有點悶了,穆星禪才坐下,把人抱在懷裏,用身體暖着她:“怎麽了?不開心?”
寶儀踟蹰片刻,擡起頭,冰涼的鼻尖剛好蹭過那人熱乎乎滑溜溜的臉頰,親昵地靠在他頸窩。
“你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穆星禪一怔,随即知曉了她今日反常的原因。
“不是有意瞞着你的,是還沒定。”
不過,說是沒定……這事他心裏是有數的。無論他們想不想,女王想不想,明珠和西梁之間終有一戰。西梁國小,不比明珠後方遼闊,此戰不可拖,只能速戰速決。穆老将軍打仗方面經驗豐富,但到底年歲大了,坐鎮指揮尚可,沖鋒殺敵卻只能由他這個做兒子的去。
他沒告訴寶儀,是因為女王還沒有正式下令出征,他想着能晚說一日便是一日。
“怎麽,”穆星禪故意逗她,“怕我輸?你覺得我打不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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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儀懶洋洋地擡眼瞧他,穆星禪立刻沒動靜了。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
把人又抱得緊了些。
寶儀垂頭喪氣:“這個世界不好,太不安定了。”
他們又是這種身份,想要獨善其身根本不可能。
雖然這一年他們算是克服了磕磕絆絆,一路走了過來,可是這樣的日子太提心吊膽了。大環境動蕩不安,小家也難得安寧。寶儀無比想念上一世和沐靜陽在一起的時代,平平淡淡,法制健全,設施完善,更沒有硝煙。
她不得不開始思考,如果她一直想不起來過去,就只能以這種方式和戀人團聚,她與戀人的命運都将受這一個又一個的時空擺布,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中。
這太讓人不安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她自己的本命空間去,然而……
“為什麽我就是想不起來呢。”
腦子裏像是有一道無形的枷鎖,真相就在門後,她卻無法沖破。
穆星禪沉默不語。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寶儀為什麽會失憶,也正因如此,他才無法插手其中。她一天不想起來,也就是說她潛意識裏還在意着從前,不願意面對過去,甚至是不願意面對他。
“這次回去之後,我去醫療部做個檢查吧,也許他們有辦法。”寶儀道。
“……沒用的。”
醫療部的那群蠢材,不添亂就不錯了。
“什麽?”寶儀擡頭,大眼睛近距離盯着他。
“寶儀,你能不能答應我,有朝一日你恢複了記憶,不要躲開我,你可以打我罵我出氣,就是不要再逃離,哪怕你不能原諒我,但不要消失在我眼前。”
“你還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寶儀臉色一變,一把抓住穆星禪衣襟:“臭小子,難道劈腿了?”
穆星禪無奈地看着這個剛才還說一心一意喜歡他,這會兒就算計起來的丫頭。
誰說女人戀愛的時候智商會下線的,他媳婦精着呢,一點兒都不好忽悠。
“沒有,絕對沒有!”穆星禪讨好地道,“沒有原則性問題,都是誤會,是誤會。”
寶儀松手,考慮了一會兒,嘿嘿一笑,從穆星禪腿上跳下來:“好吧!等我恢複記憶,就給你判一個死緩,給你個狡辯的機會。”
她一副流氓相,在穆星禪胸前拍了拍:“記得打好草稿啊,機會只有一次。”
“遵命。”
穆星禪松了口氣,這樣一來,他也可以放心了。
寶儀沒有想到前一天還和自己溫存惬意的戀人,第二天就狠狠地擺了自己一道。
當天夜裏,西梁大軍連夜出征,穆家滿門男兒皆行,獨留下一門女子。寶儀得知此事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快馬加鞭過鬧市,趕到城外的時候,只看滿地沙石,大軍已經離去多時了。
儀郡主氣瘋了,連帶着對知情不報的元瑛也生氣,好幾天沒有進宮。
枕頭下有穆星禪留下的信,大意就是道歉,以及解釋了一番不能帶她出征的原因,不是不想,是不能——說得好聽,但是儀郡主并不領情。
只不過睡了一覺,男人就跑了,而她是最後一個知情的,換了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穆星禪叫她給他寫信,寶儀賭氣,她才不寫,不寫不寫不寫。可是第二天一早還是爬起來,龍飛鳳舞地寫了三大張紙,吩咐人送到驿站。
而後,寶儀突然又想起來,他這仗要打多久,怎麽打,她竟然一概不知,也沒有為他準備什麽行禮,自己這個妻子當的着實不不夠稱職。她當即又進宮,也不顧元瑛詫異的神色,仔仔細細地打聽起戰況。她這幅恨不得把機要軍情全都搞到手的樣子,讓元瑛幾乎懷疑這個妹妹是被敵方探子掉包了,可一問清緣由,又覺得哭笑不得。
寶儀收拾了一些輕便結實的衣物行禮,又吩咐人跟着信一起送去,這才松了口氣。只是心裏給穆星禪默默記上一筆。
不能再縱容了,這麽大的事,實在是太過分了。
這一筆賬記了許久。
仗一打就打到了下一個冬天,明珠內部紛亂,軍心不齊,将士全無戰意,穆家軍乘勝追擊,終于将人趕出國土,只是己方也傷亡慘重。
儀郡主守着穆夫人,在将軍府等了一年,從一開始恨不得天天寫信,到一個月才寫去一封,從滿滿的三頁紙,到只餘下一行“安好,勿念”,這日子過得真是慢啊。這仗打得太久了,小團子已經能跑能跳會說話了。人家告訴他爹爹和爺爺都是了不起的大将軍,他小小年紀竟也知道驕傲,揮着小木劍呀呀叫喊着砍亭中花草,自覺威風得不得了,随後被寶儀抓起來打了一頓屁股。
寶儀第一次覺得在異時空的日子這麽難熬,沒有穆星禪,也沒有男女主的任務,若不是還有個孩子要養,她都不知道自己來這裏是幹麻的。
天氣又冷了,去年的冬衣大概都不夠暖了,寶儀又将新做好的棉衣給那邊寄過去。寄之前,她甚至有些猶豫,想着若是他冬天之前能回來,就不用寄了,留在家裏給他穿,可又一想,萬一呢?
萬一還是不回來,挨凍了怎麽辦?他們這樣的人家,難道家裏還能缺衣服不成?寄便寄出去吧,回來了總不會凍着他的。
沒想到衣服剛寄走,宮裏就傳來消息:明珠派人來議和了。
寶儀狠狠地松了口氣。
他娘的,這仗終于打完了。
元瑛告訴她,朝廷已經派了文官去接對面的使臣,用不了半個月,穆家軍就能凱旋了。
寶儀又開始心疼那幾件頂好的棉衣,那可是都是她親手做的,用的也都是最好的料子。不知道他收到沒有,算日子,穆星禪也該在回來的路上了。
寶儀盼呀盼,只覺得一年的時光都沒有這十年度日如年,等到城門口敲鑼打鼓,迎接穆家軍進城的時候,儀郡主幹脆動用私權爬上了城門,遠遠眺望着。
她看到旌旗招展,她看到大軍踏着塵土歸來,她越看心越冷。
打頭的隊伍裏有穆老将軍,卻沒有穆星禪,而穆星禪的副官手裏抱着一個漆黑的壇子。
寶儀眼前暈眩,若不是人扶着,幾乎從城牆上跌下來。
穆星禪這一年戰功磊磊,從默默無聞的穆家少帥成為了名聲不下穆老将軍的穆小将軍,是全西梁的英雄,更是明珠将士聞之喪膽的猛将,人稱“佛心修羅”。最後一戰中,他深入敵營,大破敵軍,卻也受了重傷,沒能挺到回家。為了壓制明珠的士氣,慕老将軍忍痛隐瞞了愛子的死訊,更是不敢在家書裏告訴夫人和兒媳婦。
寶儀聽着副官聲淚俱下的講述闡述戰況,只覺得耳邊嗡鳴。
穆星禪,你好樣的,我等了你一年,你就給我這樣一個結果。
什麽深入敵營,什麽中了敵人埋伏,什麽傷口崩裂……他那麽精明的一人,如果有所準備,怎麽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他是早就知道,劫數要到了。
穆星禪說過,她的靈魂三番五次受創,已經經不起頻繁的宿體死亡,所以他才主動請纓出戰,他這是去了就沒打算回來,他去替她應這天意和死劫了。
他們兩個,總有一個要先走,這時空容不下兩個外來的靈魂。
元瑛女帝三年,穆家軍少帥穆星禪為國捐軀,女帝親自祭天,慰藉亡魂。遺孀儀郡主擁夫君骨壇滴淚未落。衆斥其涼薄。翌日,儀郡主出現在宮中,二十出頭的少婦竟已是一頭華發,背影如老妪。
一夜白頭,癡心如斯,衆無言。
女帝六年,穆氏遺孤六歲,已顯神童之相,生母儀郡主病重,将幼子托孤于帝,遂随少帥而去。帝大悲,三日未上朝,而後将穆氏幼子接于宮中教養,視如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