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炎炎夏日,酷烈的陽光像要把人蒸幹了,靖國公府後院的一條碎石小路上,一個體态微胖的中年婦人拿出帕子抹了把汗,皺眉擡頭看了一眼,嘴裏咕哝幾句抱怨的話,又向小路盡頭的院子走去。
蘅芷院是靖國公府四姑娘羅悠寧的住處,周圍樹蔭密集,實在是府裏最涼快的地方了,婦人一進院子,頓覺清清爽爽的,那股黏膩的熱意消散了許多。
守在堂屋前的丫鬟念春看見婦人,幾步迎上前來問候。
“周嬷嬷,您快進來。”念春一邊招呼着周嬷嬷,一邊讓小丫鬟去端涼茶。
周嬷嬷接過涼茶,狠灌了一口,總算是舒坦了。
“夫人找四姑娘呢,讓我來傳個話。”
念春為難道:“可不巧,姑娘早起就說沒睡好,這會兒用過午膳在裏頭補眠呢。”
念春作勢要進去叫醒羅悠寧,被周嬷嬷攔下了。
“夫人那邊不急,讓四姑娘先睡着吧,怎麽沒睡好?是不是太熱了?”
四姑娘羅悠寧是靖國公府最小的孩子,靖國公和姚氏夫妻倆老來得女,對這個女兒十分寵愛,周嬷嬷一聽說她睡得不好,就有些着急。
念春欲言又止,連着一個來月了,她們姑娘經常夜半驚醒,滿臉煞白,然後就怎麽也睡不着了。還不讓她們說出去,她正猶豫要不要跟周嬷嬷說說,就聽見裏面重物落地的聲音。
念春與周嬷嬷對視一眼,兩人提着裙子就往裏跑,堂屋裏的另一個丫鬟意秋反應稍慢,緊跟着周嬷嬷和念春跑進裏間。
屋裏的情形讓三人臉色大變,周嬷嬷顫聲喊:“哎呀,姑娘怎麽在地上躺着。”
沒等幾人靠近,躺在地上的羅悠寧忽然睜開眼睛,一只手捂着脖子驚坐起來,滿臉恐懼地喊了一個人的名字。
“衛枭。”
她兀自捂着脖子,夢裏衛枭冷厲陰翳的眼神晃過,又愛又恨的壓抑聲音尚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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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嗎?我一直很愛你,可從你拒婚的那一日開始,我便恨毒了你。”
“你不嫁我,也休想嫁給旁人。”
那刀鋒劃過的冰冷觸感還未褪去,羅悠寧額角上滾落大滴的汗珠,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一點。
“姑娘,您怎麽了?”念春的聲音讓羅悠寧倏然驚醒,轉過頭看見幾人臉上的震驚,她攏了攏汗濕的鬓發,撐着床沿從地上坐回了床上。
“我睡糊塗了,從床上掉下來了。”
見周嬷嬷幾人仍然一臉驚疑,羅悠寧擺擺手,語氣輕松:“沒事,地上涼快。”
周嬷嬷傳完話就被羅悠寧哄着打發走了,出了蘅芷院的門,她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對,四姑娘剛才醒來叫了一個名字,她沒聽錯的話。
是衛枭!
衛枭是誰,晉王庶子,卻也是晉王唯一的兒子,雖然生母低賤了些,但來日封了世子,襲爵是板上釘釘的事。
上個月晉王與靖國公透露過要結親的意思,靖國公一向疼寵小女兒,回來問了羅悠寧的意願,她言辭激烈地拒絕了,第二天這事不知怎麽就在京中傳開了。
滿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了,晉王庶子衛枭不自量力竟然想娶靖國公的嫡女,皇後一母同胞的親妹妹羅四姑娘。流言一傳出來,衛枭成了世家子弟口中的笑柄。
衛枭有瘋病,從小人嫌狗憎,這事誰不知道,能襲爵算什麽本事,京城就沒有哪家的姑娘能看得上他。
周嬷嬷想到這裏嘆了口氣,這事她得跟夫人說說,四姑娘平白無故叫衛枭的名字,可別真是對他有什麽別的念想,靖國公年紀大了有些糊塗,與晉王交情好,當初就沒直接拒絕,才惹來了這一樁樁的事。
衛枭,實在不是良配,嫁不得啊。
羅悠寧接過念春擰幹的帕子擦了擦臉,坐在妝鏡前讓丫鬟給她梳妝打扮。
“姑娘,您又做噩夢了?”念春一臉擔憂。
羅悠寧點了點頭,身後給她梳頭的意秋臉色白了白,道:“姑娘,是不是咱們這屋裏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要不請個道士來做做法吧。”
羅悠寧頗有些哭笑不得,做法有什麽用?要真是鬼作亂還好了,有些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她照着鏡子,伸出兩根手指沿着夢裏那一刀劃過的位置摸了摸,神思不屬,她怎麽就招惹了這麽一個煞神。
銅鏡裏的那張臉略顯憔悴,羅悠寧戳了戳自己的臉頰,發現自己自從做噩夢以來,已經瘦了一圈了。
衛枭,她心中默念這個名字,上個月她是怎麽跟她爹說的?
一個出身低賤的庶子,腦子還有病,怎麽配娶我?
不知道是哪個嘴碎的,轉頭就把這話傳出去了,第二天晉王送來一封信要和她爹絕交。
羅悠寧又嘆了一口氣,她也不是真的嫌棄衛枭的出身,只是想起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她就很怕他。
那年寧王府設宴,各家都去了,她正跟一群小姐妹在園子裏玩,寧王妃的侄子賀三公子牽了一條狗過來,渾身雪白,看着很溫順招人喜歡,卻不知怎麽惹了衛枭不快。
他突然發狂把那狗活生生打死了,拳頭上滴着血,眼睛發紅,抓住賀三公子就打,若不是晉王來得及時把他帶走,賀三公子說不定就跟那條可憐的狗一個下場了。
那是羅悠寧第一次被吓哭,晉王把衛枭扛起來,他還掙紮着要去打人,一雙陰鸷的眼睛望過來,羅悠寧腿一軟,摔了一跤手碰到尖銳的石頭上,紮破了流了好多血。
衛枭不知為何突然不鬧了,安靜地任晉王把他帶走。
從那以後,她就沒再見過衛枭,聽說晉王把他帶到軍中歷練了,直到上個月才回京城,誰知一回來,晉王就心血來潮跑來說親。
羅悠寧不明白,衛枭與她無冤無仇,僅憑一次拒婚,為何就能恨到殺了她?
他還說愛她,他們一共也沒見過幾次,且都是小時候了,愛從何而來呢?
自從上個月拒婚後,她就一直在做這個噩夢,夢裏沒有因由,她只知道她要嫁給謝奕,新婚前夜起兵造反成功的衛枭闖進靖國公府大肆殺戮,再然後他就說了那兩句話,把她也殺了。
意秋給她梳好了妝,卻發覺她盯着銅鏡在發呆,眼裏全是驚恐。
“姑娘,姑娘,您別吓奴婢啊,是不是真要請人來做法啊?”
羅悠寧輕輕吐出一口氣,安慰道:“許是熱的,過兩天涼快了就好了。”
收拾妥當後,羅悠寧去了正院,靖國公夫人姚氏在正廳裏坐着等她,剛一進來,姚氏就大驚失色的站起來,拉過她心疼道:“你這臉色怎的如此白,是不是病了?”
姚氏急得要讓下人去請大夫,羅悠寧忙扯了個謊,說自己今日塗多了粉,這才作罷。
母女倆坐下閑話幾句家常,姚氏有心事,正說着話就出了神,剛才周嬷嬷都跟她說了,姚氏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小女兒說夢話居然喊了衛枭的名字,這讓她坐立難安,恨不得立刻抓着羅悠寧問個明白。
“娘?”羅悠寧喊了姚氏好幾聲,見她不應,膽大妄為地扯着袖子在她眼前晃。
姚氏終于有了反應,抓着她的手拍了一下,溫柔斥責:“不像話,多大了還整天瞎鬧騰。”
看着女兒尚顯稚嫩的一張俏臉,姚氏暫時把心裏的疑惑壓了下去。
“明個兒鎮國公夫人過壽,你跟娘一起去。”
“我能不去嗎?”羅悠寧一想起鎮國公府有沈明珠那煩人精頓生退意。
“不能。”姚氏嚴厲地拒絕了她的要求。
“娘。”羅悠寧抱住她的胳膊,尾音抻出了長長的調子。
姚氏滿臉是笑,但卻不松口:“別撒嬌了,你再過兩年就及笄了,該懂事了。”
“娘讓人給你新做了一件衣裳,你試試,明個兒穿着去壽宴。”
丫鬟捧着衣裳上前來,羅悠寧敷衍道:“行行行,我回去試。”
姚氏也不強迫她,自顧自說起旁的話題。
“你大哥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了,明天壽宴上有适齡的姑娘,你也幫着看看,我記得鎮國公家的三姑娘年齡就挺合适的。”
羅悠寧撇撇嘴,不贊同道:“別了,沈月瑤嬌滴滴的,是個愛哭鬼,我大哥哪會哄人。”
姚氏又說了幾個姑娘,每每被她堵得心煩,幹脆把她攆走了。
羅悠寧最後也沒試那件櫻粉色的裙子,晚上臨睡前,她腦子裏依然亂哄哄的全是夢裏的衛枭。
如果衛枭注定要血洗靖國公府該怎麽阻止他呢,她想不明白,又不是什麽深仇大恨,衛枭為什麽會如此恨她,還是一個瘋子的想法就是與正常人不同。
帶着滿肚子的疑問羅悠寧閉上眼陷入了沉睡,她感覺到自己身處一個霧氣蒙蒙的地方,本以為又要重複每日被衛枭割喉的噩夢,誰知這一次夢境卻變了。
霧氣漸漸散了,羅悠寧飄在空中,看見一個長得與自己一樣的人,她身邊圍着很多人,羅悠寧試着往前使勁,結果完全動不了。
沈明珠咄咄逼人地問道:“羅悠寧,聽說你要嫁給衛枭,是真的嗎?”
她臉上帶着惡意的嘲諷,被圍着指指點點的“羅悠寧”憋紅了臉,最後不甘示弱地吼道:“誰要嫁給衛枭,他腦子有病,根本配不上本姑娘。”
羅悠寧這一刻恍然明白了,她應該是在鎮國公府,否則沈明珠那個欺軟怕硬的東西怎麽敢公然為難自己,這是她的地盤,所以她不怕。
羅悠寧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身後還站了一個人,那人的呼吸一直很輕,聽到這句話卻變得又沉又急,不知過了多久,他笑了一聲,那笑聲蒼涼又無可奈何,無端讓人心裏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