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密道裏,衛束扛着羅悠容飛快跑着,只是身上那女子卻十分不配合,一會兒工夫,已經放棄用拳頭,開始用腳踹他。
“祖宗,你消停些。”衛束還像小時候一樣哄她。
羅悠容又踢了一腳,吼道:“衛束,你個莽夫,放我下來。”
衛束眉峰緊皺,生氣說道:“不是我這個莽夫救你,你就死了,危險之時,趙宣正那小白臉在哪呢?”
趙宣正就是梁帝的名字,衛束此時直呼其名,顯然已經恨極了他。
羅悠容被他問的一愣,忘了掙紮,讓衛束這厮又跑了一段路,她回過神,焦急道:“不是,你這樣帶走我,我的計劃就全完了!”
衛束這才停下來,把她放下,在昏暗的密道裏聽她細說。
“我準備送團兒出宮的,福海只準備了一具嬰兒屍體,沒有準備我的,等火滅了,陛下就會起疑,到時別說救長鋒,連羅家都有滅門之危。”
羅悠容看不清衛束的表情,便當他理解自己了,“我先回去了,等衛枭醒了,你讓他照顧好我妹妹。”
男人沒有反應,羅悠容緩緩後退,然後轉身,只是還未踏出一步就被衛束抓住手。
“你這是何苦呢?”羅悠容苦笑着問。
衛束沉了口氣,道:“別急,我有辦法,你那火能燒多久。”
羅悠容道:“如今是寒冬,宮裏的水都空了,湖面也凍上了,福海用了烈酒助燃,沒有兩個時辰是滅不了火的。”
兩個時辰,那不正是天亮之際,衛束想了想,道:“你在這裏等我,我或許有辦法找一具屍體來,萬一不行,你也不要再回去,無論如何要留着性命。”
羅悠容點頭,衛束将她抱起來一躍上了密道,兩人出現在那所廢棄宅院的卧房裏,衛束不敢耽擱,立刻離開了。
等他走了,羅悠容在原地躊躇片刻,看着那密道入口遲遲下不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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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想,就等一會兒,衛束哪裏來的辦法找到屍體呢,她不能連累家人,再說淨薇帶着團兒也還沒走遠。
至少,生命最後一刻,能見到故人一面也是好的。
衛束用上了輕功,跑的滿頭是汗,他小時候是乞丐出身,知道有一個地方肯定不缺屍體,那便是城中的救濟堂。
說是救濟堂,其實也就是個破廟,連遮風擋雨都困難,也很少有吃的,經常有餓死的婦孺兒童,尤其是這兩年,這種情況更多了。
衛束趕到最近的一個救濟堂,在裏面已經斷了氣的人堆裏翻了半天,卻沒有一個與羅悠容身量相似的女子。他看了眼天色,這時候去下一處恐怕會來不及,不如回去先帶走她,免得她做傻事。
他慌忙往外走,卻忽然被絆了一下,腳下軟軟的,衛束低頭一看,是一個剛剛死去的女子,年歲不大,方才他來的時候應該還是活着的。
衛束再三确認她确實是死了,低頭雙手合十拜了拜,道了一句:“多謝,逢年過節給你燒香。”
他找了塊破布将那女子裹起來,抱着跑回廢宅,進了那間卧房,一看裏面沒有人,頓時慌了。
“阿容!”他大喊一聲,心裏瞬間又空又冷。
“你為何不等我?”他又問了一聲,像很多年前一樣,蹲下将臉埋在手掌中間,這樣就沒人知道他在難過。
羅悠容靠在門邊看着他,一臉無語,又有些好笑:“你那麽慢,怎麽好意思讓別人等你,一次兩次都是這樣。”
衛束擡起頭,忽然撲過來抱住她,聲音哽咽:“口是心非,小騙子。”
羅悠容嘆了口氣,拍了拍他,道:“快點吧,已經耽誤好久了。”
衛束打量了她一眼,說道:“脫衣服。”
事情緊急,羅悠容雖然有些不自在,但也沒有想別的,背過身把外袍脫下,衛束和她一起給女子穿上,并再次道了聲謝。
一切準備好之後,衛束留下羅悠容在這裏,獨自抱着那女子屍體下了密道,很快又回到了鳳儀宮的寝宮下,密道出口十分燙手,火還沒有滅,衛束用剛才弄來的濕被子把自己裹上,用木棍撐開床底的機關,然後趁着火沒有燒下來,把屍體一把扔了上去,一點火星子到了他身上,也只燒破了身上的被子,除了手被燙了幾個泡。
密道機關再次合上,這一片明日必定成為廢墟,除非有人扒開重建,但機關隐藏的巧妙,沒有地圖也未必能夠發現。
與此同時,已經燒了一個多時辰的大火,終于在福海帶着大批宮中侍衛趕來滅火之後漸漸熄滅,福海率先跑向大皇子的偏殿,抱出了燒的蜷縮的小小一團,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小殿下殁了,小殿下,讓奴才替你去死啊,皇子殿下。”他那一臉悲痛欲絕沒人懷疑不是真的、
照月雙目赤紅跑到皇後寝宮,徒手在仍然發燙的廢墟裏挖掘,邊哭邊道:“姑娘,我來遲了,你等等我。”
福海聽了羅悠容的命令把她關起來,她這個時候才脫身,另一邊侍衛大喊:“找到了,是娘娘。”
照月猛然回頭,盯着廢墟裏那一片鳳袍的衣角,顫抖的說不出話,她使勁了全身的力氣,站起身向一旁的柱子上撞去,福海撲過來攔的及時才沒讓她觸柱而亡,只是額頭碰破了一個口子。
“你忘了娘娘走之前說過的話了嗎?”
照月心灰意冷,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仿佛已經随着寝宮裏那具屍體一起燒成了灰。
“陛下駕到。”一陣混亂之後,梁帝終于趕來,他昨日啓程去行宮,聽了消息快馬趕過來,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聽了侍衛的禀報,梁帝眼前一黑,腿軟的坐在地上。
“你說,皇後和大皇子都……殁了?”最後那兩個字是咬着牙擠出來的,梁帝揮開侍衛:“不可能,朕離宮之前,他們還好好的。”
男人神色癫狂的甩開所有阻攔他的人,從太監手裏一把搶過大皇子,如同往常一樣颠了颠,“團兒,父皇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父皇。”
然而周圍一片靜寂,再也沒有大皇子歡快的咿呀學語聲,梁帝打開襁褓一看,只有一團漆黑燒焦的腐肉。
“啊。”他厲聲嘶吼,可惜再大的傷痛也換不回孩子的命。
他像抓緊最後一刻救命稻草一樣撲到地上的屍體前,揭開蓋着的白布,一張燒的面目全非的臉露出來,身上的衣服是皇後常穿的那一件風炮。
“皇後。”梁帝怔怔地出神,“羅悠容!”他眼中泣血,“你為何這樣對朕,為什麽?”
女子永遠也不會再回答他,不會用倔強的臉對着他,不會整日說那些他不愛聽的話。
梁帝哀聲痛哭,将母子兩個一起圈進懷裏,“朕錯了,朕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
他抓住女子的一只手放在胸口,那裏疼的像被千萬把刀子在割。
衆人都不忍再看,唯有照月直直的盯着屍體的右手看,那上面應該有四姑娘送的一條手鏈,也許燒沒了?照月不敢相信,她爬過去,湊近了仔細看,心裏湧過一陣狂喜,不是,不是姑娘的手。
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從沒分開過,羅悠容的手她怎會不認得。
照月怕梁帝起疑,立刻伏在地上無聲的流淚,磕出來的鮮血流進焦黑的廢墟裏。
梁帝抱着兩具屍體許久,終于聲音嘶啞的開口:“究竟怎麽回事?”
福海撲通一聲跪下,痛心疾首,“陛下,娘娘她是被人害死的。”
梁帝眼神一厲:“你說。”
福海道:“奴才發現走水時,火勢還不大,便想用宮裏儲存的水滅火,可是誰知道那些水都沒了,逼不得已,奴才只有到外邊找水,偏偏宮裏人手太少,根本滅不了火,最後找來了禁軍,才把火給滅了。”
梁帝一瞬間發現了關鍵:“為何會人手不足?”
福海看了他一眼,說道:“那一日娘娘被送回來,您身邊的王公公過來傳旨,說未經您的允許,娘娘不能出寝宮一步。宮人們見娘娘失勢也就偷起懶,晚上都不來值夜。”
梁帝又問:“平白無故,怎麽會起火。”
侍衛統領答道:“臣搜尋過後,沒發現任何疑點,可能是火勢太大,又燒了太久,将一切都毀掉了。”
福海懸起來的一顆心此刻終于放下,但他臉上并未有任何輕松,而是沉痛道:“陛下,娘娘她心裏苦啊。”
梁帝重新将視線放在他身上,福海聲淚俱下:“本來最開始火勢不大時,娘娘應該是有機會逃的,她必定念着您那句不得出寝宮一步,才沒有逃啊。”
照月也哭着說道:“娘娘這幾日一直在誦經念佛,為陛下祈福,也為自己贖罪,她知道您去了行宮,還說等您回來要教會大皇子叫父皇,讓您開心啊,陛下。”
梁帝痛悔難當,不忍心再聽下去,他想起自己那一日的無情,害了他的妻子和兒子慘死,他不敢想羅悠容會有多恨他,只把照月那些話一遍遍在心裏重複。
她是在乎朕的,她一直等着朕,如果朕不去行宮,那一切都不會發生。
行宮,梁帝忽然想起,是謝婉柔說行宮有新開的梅花,他才去散心的,他恍惚了一瞬,問福海:“這些日子,可有人來過?”
福海斂起眸中的精光,低頭回答:“謝貴妃昨日傍晚時來過,與娘娘在寝宮裏說了一會兒話,就離開了。”
梁帝看出福海似乎還有話要說,便道:“還有什麽?”
福海猶豫說:“貴妃娘娘走在道上險些滑了一跤,曾抱怨宮中放這麽多水缸做什麽?”
梁帝臉上幾度變色,眼神冷的吓人,卻又有幾分掙紮。
他說:“不用再查了。”
梁帝暫且回去休息,鳳儀宮人都走光了,福海領着小太監收拾殘局,皇後和大皇子的遺體已經被暫時放在了鳳儀宮正殿。
照月過來拉着他到一旁,避開周圍的宮人,輕聲問:“今日這些話都是娘娘教你說的?”
福海點點頭:“娘娘說了,她與陛下夫妻多年,這麽說一定管用,而且陛下馬上就會放了羅将軍。”
“照月姑娘那句話才是說到陛下心裏去了。這人吶,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惜太晚了,有你那句話陛下現如今是好過了,可以後每每想起,恐怕會愧疚一輩子。”
“皇後娘娘以命為局,不知道算不算是贏了。”福海的聲音有些傷感。
聽着福海感嘆,照月有心問他屍體是怎麽回事,可眼下不是個合适的地方,她便先将疑惑壓下去。
天一亮,金陵城中便響起了鐘聲,羅悠寧從睡夢中驚醒,披上衣服來到院子裏,問道:“好端端的,怎會有鐘聲。”
念春和意秋都說不知道,羅悠寧走到正院,看見羅桓和姚氏也被吵醒了,羅桓神情木楞,道出兩個字:“國喪。”
就在這時,管家慌慌張張的跑進來,鞋都跑掉了一只,他艱難出聲:“老爺,夫人,宮裏來了消息,說,說……”
“說什麽?”羅桓看着管家,已經從他的神情裏讀懂了一切,可他不願相信。
“皇後娘娘薨逝了。”管家一句話落,只見羅桓一口血噴出來,仰頭栽倒在地上,羅悠寧本能的上前扶住父親,甚至聽不到耳邊姚氏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想哭,她覺得渾身都痛,那痛楚就是她哭不出的眼淚。
她表情平靜的把父親背到床上放好,囑咐丫鬟去請孫神醫,拜托韓姨娘和三姐照顧母親,然後獨自回到蘅芷院,不知以什麽樣的心情換了一身素服,有個聲音在告訴她不能倒下,這茫茫天地孤獨的只剩她。
譚湘來時,屋裏的炭火已經熄了,羅悠寧坐在床上,靜的讓人害怕。
“阿寧。”
這一聲仿佛打開了一個閥門,羅悠寧聽到皇宮裏的哭喪聲,聽到前不久午門前的厮殺聲,眼前是那些相繼倒下的身影,鋪天蓋地的畫面與聲音一起向她壓下來。
她雙手捂着頭,那刺痛讓她一起身就支撐不住的倒下去,閉上眼睛前,她在想,這金陵城的冬天,比夜色更黑更冷。
唯有熬過去,熬成一身鋼筋鐵骨,再也不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