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香爐裏的熏香袅袅升起來,一層又一層讓這間寝殿朦胧的看不清,謝婉柔呆愣的坐在貴妃榻上,羅悠容死了,方才梁帝臉色駭人,質問她是不是趁他離宮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兒子。

謝婉柔怔然,她問難道我不是你的妻子嗎?

當然不是,梁帝的欲言又止已經告訴了她答案,或許從頭至尾,她只是他對命運安排的一種不甘心,得到了卻發覺不如身邊那顆閃亮的明珠。

現如今,他的左右彷徨和優柔寡斷讓他失去了那顆明珠,那是一輩子難言的失落和痛悔,謝婉柔自問她争不贏一個死人。

梁帝沒有給她定罪,因為她還有二皇子,謝婉柔覺得可笑,羅悠容用自己的死最後算計了她一回,她的尊嚴和性命竟然要靠一個來歷不明的嬰兒得以維系。

“終究是你贏了,我不及你狠。”謝婉柔輕聲呢喃。

不知何時,她身邊突然站了一個人,十八歲的謝奕已經褪去了青澀,滔天權勢,狠絕手段讓他的眼睛比父親謝太師還要深沉。

“你來看我笑話?”

“你是很蠢。”

謝婉柔懶得理他,“随便你說什麽,活到最後才是勝者。”

謝奕知道她不過是在強撐,說道:“陛下只剩二皇子,你不會有事的,安靜一段時日,不要再犯蠢。”

謝奕走到門口,臉色沉郁,謝婉柔好奇問:“你這幅樣子,倒真是少見,怎麽了?”

熏香缭繞看不分明他的眼睛,只聽他嘆息般,聲音缥缈:“留不住她了。”

腳步聲緩緩走遠,那一瞬間給了謝婉柔一種錯覺,謝奕竟然是會傷心的。

皇後頭七那日,梁帝下旨赦免羅長鋒,并準羅桓辭官,帶着一家人離開金陵,來傳旨的是深得梁帝信任的南安侯謝奕。譚湘挽着羅悠寧的手出來時,暗暗觀察她的神色,就怕她沖動上前給謝奕一刀。

然而,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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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悠寧很平靜,甚至客氣的對謝奕行禮,說父母病了躺在床上,實在無法接旨,由她代表。

謝奕面上驚詫,心中卻只剩苦笑,宣讀聖旨後,他說:“你兄長那邊,去接一下吧。”

女子似乎一夜之間成長了,斂起了所有鋒芒,平和的像個木頭做的假人,她還扯出了一絲笑,說了一聲謝謝。

謝奕不想再看,沒有愛,如今連恨也沒有,他并不後悔,如果衛枭還活着,他定會再殺他一次。

傳旨的人走了,羅家留下韓姨娘守着羅桓和姚氏,羅悠寧帶着三姐和來幫忙的譚湘一起去了典獄司,原大人在門口等着她們。

一行人到了牢房,發現羅長鋒身上比上次看又多了一處新傷,在腿上,他昏沉沉的,看見妹妹才有了點意識。只是睜開一會兒眼睛,又無力的閉上。

原大人愧疚:“那日張将軍過來,不知說了什麽,羅将軍就變成這樣了。”他看了羅家來的全是女子,便問:“若不然讓差役幫忙。”

“不用。”羅悠寧淡聲拒絕,将一直不離身的短刀交給譚湘拿着,蹲下将羅長鋒的雙臂往自己肩上一拽,瘦弱的身軀十分穩當的背起了他。

“大哥,回家吧。”

羅悠寧每走出一步,都能感受到背上那份重量,那麽真實。她們離開了暗無天日的典獄司,走出大門,重新回到了陽光普照的世間。

肩上仿佛有淚劃過,落在羅悠寧手上,像一個滾燙的烙印,她頓了頓,裝作若無其事的往前走,邊走邊問譚湘:“你說懷城特別漂亮,我也想去看看。”

譚湘自然說好:“不如我們兩家一起走吧,路上有個伴,到了懷城可以先住在我家老宅,然後你們再找宅子安頓。”

“嗯,好。”

一個決定就這樣輕易定下,羅悠寧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平靜和輕松。

入冬以後的第三場雪翩然而至,譚家和羅家決定早日啓程,好能在除夕之前到達懷城,庭院裏,羅桓坐在躺椅上,笑的有些幼稚,羅悠寧走過來給他蓋上一張毯子,老頭拍拍她的頭:“小寧乖。”不及羅悠寧擡頭看他,他又是一句:“容兒,回來啦。”

羅悠寧咽下心酸,溫聲回答:“唉,回來啦。”

姚氏從廳裏走出來,她這兩日精神倒是好多了,看着羅桓失神般搖頭,與羅悠寧嘆道:“你爹糊塗了。”

“孫神醫說爹是受了刺激,慢慢的會好。”

姚氏沒再說什麽,進去照顧羅長鋒了。

這一日,按照孫神醫說的,羅悠寧去藥鋪給羅桓抓最後一副藥,吃了這副藥,她們明日就能啓程離開金陵城了。

夥計給她裝好藥,說了句:“姑娘慢走。”

羅悠寧對他點點頭,出了藥鋪往羅府走,這時天色還早,街上人不多,行至一處岔路時,羅悠寧忽覺不對,來不及回頭就被人一掌敲在後頸上。

她暈了不久,再醒來時發覺自己在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謝府。

當年的謝府家塾,如今冷清的很,喧鬧聲都已遠去,連同始于這裏一切的愛恨糾纏。

白衣少年坐在他曾經的位子上,彈着一首與當年差不多的曲子,羅悠寧聽着琴音蹙起了眉,謝奕一曲終了,起身向她走來,面對她眼裏的戒備毫不在意。

兩人一坐一站,誰都沒有先開口,最終是謝奕認了輸,問道:“你還記得這裏吧。”

羅悠寧搖頭:“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謝奕不在乎她的冷淡,自顧自講起了曾經:“有一次你被罰抄書,我熬了一個晚上為你準備好,可第二日你卻抄完了,那次是衛枭幫你吧。”

她不回答,他當做默認,苦笑道:“小寧,我不甘心,所以我想問一句為什麽?”

“不為什麽,你不是他。”

“不,我問的是為什麽你忽然變了,只需再過半年,我就能找到……”

羅悠寧冷笑着打斷他:“再過半年,你就能找到真陽子,再給我下一次藥,讓我永遠忘記衛枭。”

謝奕低首看着她,眼中有幾分絕望的瘋狂,“他就那麽好?小的時候,你一見他就放棄了我,分明你說過我是你永遠的朋友。”

羅悠寧:“你想聽真話嗎?”

謝奕看着她的神情有一種轉身欲逃的狼狽。

“因為我可憐你,怕你病死了沒朋友,”

“因為我第一眼見到衛枭,就覺得他值得。”

“因為你算計我,傷害我愛的人,你不配。”

她的每一句都如同用刀子在割他的肉,謝奕笑起來像在哭:“我偏要強留呢,我偏要你愛我呢。”

他湊近她,從那雙清淩淩的眸子裏看出了一種與他同歸于盡的決心,謝奕的心抽痛了一下,輕哂:“你不怕我扣下你的家人?”

羅悠寧右手習慣的緊握,那裏應該有一把刀的。

“謝奕,到此為止吧。”羅悠寧知道他不敢賭,謝良一定藏在能及時救他的地方,不然就算收走她的刀,她也能殺掉謝奕。

“你能這樣問我,便是拿我無可奈何。”

謝奕笑着退到門口,确實,梁帝痛失皇後和大皇子,正是敏感多疑之時,任何一個舉動都會打亂他的計劃,他并不怕放她走,只要朝局還掌控在他手裏,總有一日能再抓她回來。

“你走吧,小寧,懷城不比金陵繁華,若是受不了便回來。”

羅悠寧冷漠道:“我卻覺得與你待在一處最為難受,我的刀呢?”

話音剛落,謝良從窗戶躍進來,把刀和藥包還給羅悠寧,羅悠寧接過,謹慎的看了二人一眼,不走院門從高牆躍出,離開謝府。

第二日一早,羅家沒有遣散的下人幫着把行李裝上馬車,羅長鋒坐在輪椅上,被幾個仆從一起送上馬車,姚氏與羅桓和他同在一處,那輛馬車寬敞。三姐羅映芙扶着韓姨娘上了後面一輛略小一些的馬車,等一切準備妥當,羅悠寧才發現二姐羅含芊和柳姨娘沒有出來。

“二姐人呢?”

回答她的是念春跑過來憤憤不平的聲音:“姑娘,柳姨娘帶着二姑娘昨日突然回娘家了,我去她們院子問了才知道,聽錢婆子說,柳姨娘把她們院子裏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

羅悠寧前幾日收拾庫房時就發現少了些東西,家裏忙亂顧不得在意,這樣看來,必是柳姨娘和二姐偷偷拿出去賣了,她早該想到,并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與她去懷城那樣的窮鄉僻壤。

“算了,随她們吧,咱們得走了。”她與念春和意秋坐上了另一輛馬車。

天剛亮,羅府門前連人帶行李一共八輛馬車便出發了,不久便到了潭府門口與譚家彙合,一行十多輛馬車走在大街上,不多時就出了城。

從出城的那一刻起,羅悠寧心裏時刻存在的緊繃感終于消失了,她與譚湘一人抱着一個手爐,撩起窗簾看兩側倒退的風景,譚湘似乎有心事,頻頻往身後望去,羅悠寧一眼看穿,說道:“我大哥傷勢嚴重,又認為姐姐與外甥因他而死,所以……”

譚湘搖頭:“我明白,他需要時間,從陰影裏走出來。”她又看着羅悠寧滿臉雲淡風輕的樣子,心想,阿寧經過一番變故,到底不一樣了,從前她不會在她們面前掩飾情緒的,如今卻比誰都沉穩冷靜。

她們一路上投過兩家客棧,在第三日到了去往懷城的必經之路雲陽城,馬車尚未入城就被什麽人攔下了,羅悠寧詫異的下車,見到一個穿着黑色鬥篷的女子手裏抱着一團被子,離近了她才看到那是個嬰兒,緊接着她就看到了鬥篷下女子的臉。

“照月姐姐。”羅悠寧欣喜出聲,同時心裏有了一份忐忑的雀躍。

照月沒有多言,把孩子塞到她懷裏,笑了笑便離開了。

羅悠寧抱着孩子上了後面那輛最大的馬車,一家人圍在一起看襁褓中翻出的一封信。

“阿寧吾妹,我半生困于家族,十年囚于深宮,餘生只願為自己活一次,團兒還小,不宜與我颠沛流離……”

信上将鳳儀宮大火的始末全部講明,又說照月與淨薇将會于半年後秘密與他們在懷城彙合,以圖不惹人懷疑,姚氏得知女兒和外孫沒死,立時喜極而泣,搖着羅桓肩膀說:“老爺,你聽見了嗎?咱們容兒好好的。”

羅桓抽抽鼻子,忍不住一般眸中落下兩行熱淚,羅長鋒終日萎靡的精神至此終于恢複了,伸手逗團兒:“叫舅舅。”

羅悠寧卻說道:“不能叫舅舅,被發現就麻煩了,讓他管你叫爹,就說是你曾與哪個女子有舊情,人家帶着孩子找過來。”

羅長鋒不滿,瞪着她:“怎不說是你?”

“我是女子,名聲重要。”羅悠寧回嘴。

羅悠寧:“說是你生的。”

羅長鋒:“我不。”

馬車上上演了一場久違的兄妹争吵,最後還是羅長鋒被姚氏擰着耳朵認下了這個“兒子”。

西北靠近邊境的沙漠中,兩個人裹得嚴實并肩騎着馬,衛束看着身邊的女子直搖頭:“你就這麽把孩子扔下了?”

羅悠容神情淡定:“又不是不回去了,先讓我娘養着。”

“你呢?衛枭傷勢未愈,你就這麽離開?”

衛束笑了笑:“衛枭被左執帶走了,以他在姜國的勢力,衛枭怕是過的比皇帝還舒服幾分。”

女子嘆息:“可惜我們家阿寧,不知道等多久。”

她跟着衛束曾經見過衛枭清醒時的神情,那雙黑眸裏再無以往的熱誠純粹,如同冷寂的寒夜暗藏着波谲雲詭。衛鴻的死,将他推進了一個深淵,如同這世上最鋒利的戰刀失去了控制的刀鞘,終會陷入無休止的殺戮。

羅悠容不敢想,阿寧再遇見的會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還是深淵裏爬出來勢要撕碎一切的修羅厲鬼。

兩匹馬沿着沙漠邊緣前行,前方不遠便是西北邊境黑水城,這裏駐守着抗擊北狄的二十萬兵馬,曾經屬于大梁戰神晉王衛鴻,不遠的未來,會有另一位立于亂世的枭主成為他新的主人。

第三卷 江山為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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