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受辱
皇帝是真的任性。
自大燕滅梁以後,北方大片地區就被納入了大燕的版圖。為加強對北部管理,景珏重新調整區域規劃,設奴兒幹都司管轄。這兩日,東北部進貢了大批土特産,其中珍貴的雪蛤膏還沒捂熱,就被他送進了披花宮。
周福海也勸過,說“萬歲爺,這不符合禮制啊…”哪有先把好東西挑挑揀揀送到一個貴人宮裏的?這邊的高位嫔妃連貢品的面兒都沒見過呢。
蠻橫不講理的皇上‘哦’了聲,渾不在意。
“剩下的東西你讓內務監拿去分啊。”朕又沒攔着!
好吧,剩下的東西。周福海默默嘆口氣,覺着當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太不容易了,随時面臨中風的危險。
他苦澀地說:“奴才知道了,這就将剩下的擡到內務監去。”希望那些娘娘們得了消息,別把他皮給扒了。
您是皇帝,您說了算,宮裏誰敢惹您呢。
可憐他這個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公公,每天承受着來自後妃的惡意。
罷了,工作去吧!
今天也是努力的周福海呀!
宮人們歡天喜地的清點着賞賜。
徐碧琛掃了眼,覺得就那雪蛤膏的成色還比較吸引人,其他東西,她這兒多得很,都快堆出灰了。
“主子,您最近不是覺得有些上火嗎?奴婢叫小廚房給您炖點雪蛤蓮子羹,補虧損,解熱毒。”以前在府中,小姐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并不遜色于皇族,像這種雪蛤更是年年都吃,從沒缺過。
彤雲也算見多識廣,并不像其他宮人那樣大驚小怪。
“多熬會兒!”她嘴挑,對食物的火候要求非常高。
“您放心,奴婢親自去邊上瞧着。”彤雲伺候她多年,對她的口味再了解不過。
徐貴人拉住彤雲的手臂,親昵地依偎上去。
“好彤雲,妙彤雲,你這麽貼心,本主都舍不得放你出宮嫁人了。”
“那奴婢就不嫁,一輩子伺候主子。”
她瞪眼,道:“這是什麽話,本主一定會給你找最好的人家,讓你風風光光出嫁的。”
哪個男人配得上彤雲?
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要她說,彤雲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柳嫔得了副吳道遠的真跡想同主子分享,外面熱得很,主子便不要出去了,奴婢去清暑殿把它取回來。”看了眼門外的天,萬裏無雲,顯然又有些灼熱。
“吳道遠!”徐碧琛眼睛一亮。
衆多宮廷畫家中,她最欣賞的就是吳道遠。并不是因為他畫技有多出衆,而是…
只有他一個人在成名前畫過小人書!
劇情連貫,筆觸流暢,清晰簡潔而不失趣味。他畫的《女娲補天》、《盤古開天地》,自己翻來覆去看了數十遍不止,喜愛至極。
“瞧您這樣子。”彤雲輕笑,深知自家小姐的愛好。
“那奴婢去了,您小睡一會兒吧。”
午後,正是困乏的時候,徐碧琛褪了外衣,小憩一陣。
等她迷迷糊糊醒來,下意識就喊:“吳道遠的畫呢…”
卻沒人應她。
精神瞬間抖擻,徐碧琛完完全全清醒了,她高聲道:“桃月,彤雲回來了嗎?”
桃月掀了簾子進來,半勾着腰,說:“回主子話,還未見彤雲。”
“随本主出去!”
翻身下床,扯過搭在架子上的外衫,随意披起。
徐碧琛腳步匆忙,徑直往珍妃宮中去。
皇後想拉她上船,賢妃與她無仇無怨,其他人不敢惹她,只剩下——
珍妃!
她們還沒走到玉铛宮,就在小道上看見了跪着的彤雲。
她發絲淩亂,被汗浸濕,緊緊貼在臉頰上。
和之前教訓季寶兒的場景如出一轍。
徐碧琛屏氣,上前福身。
“嫔妾教奴無方,擾了姐姐清淨,這丫頭跪了些時辰,也算受了教訓,妹妹可否鬥膽懇求姐姐饒她這次?”她低眉順眼,收了所有鋒芒。
珍妃同第一次相遇那樣,高坐步攆中,千般風情。
她嬌笑道:“寄安侯府的大小姐,今個兒是怎麽了?這麽謙遜啊。”
也沒允許徐碧琛起身,她就一直保持着行禮的動作。
“嫔妾不知天高地厚,請娘娘責罰。”徐貴人雙膝一屈,‘噗通’一聲跪到地上。
彤雲哭啞地說:“主子快起來!”小姐怎麽能為了她下跪?
顧雁沉有些驚訝,道:“妹妹主仆情深,實在令本宮佩服。”
“你現在是皇上身邊的寵兒,本宮可不敢責罰于你,不過教奴無方的确屬實…那你再和這個賤婢一起跪一炷香吧,本宮就不計較她的驚擾之罪了。”
宮人擡起步攆,路過徐貴人身邊時,珍妃又說:“常言道打狗看主人,本宮今日做了個惡人,連主人一起打了,妹妹覺得如何呢?”
徐碧琛又怕又焦慮,不敢擡頭看她。
少女瘦弱的身體微微顫抖,顯然是嘗到害怕的滋味了。
珍妃勾唇,放下了紗簾。
步攆緩慢行遠。
主子都跪了,做奴婢的怎麽置身事外?桃月和幾個宮女跟着一起跪下。
她心疼地說:“主子嬌貴,您快些起來,奴婢們陪彤雲姐姐跪着就是。”
徐貴人卻道:“不,本主要跪。”不僅要跪,還要跪得比誰都長,比誰都認真。
只是她的屈膝,可不是誰都能受得起的。
不知跪了多久,烈日當頭,曬得一衆女子汗流浃背。出完熱汗,又開始冒冷汗,頭暈、目眩接踵而來。
終于,期待許久的黑暗襲來,徐碧琛眼睛一閉,栽倒在地。
倒下之前,嘴角竟帶着一絲笑意,如春光明媚。
寄安侯府裏有個很受寵的姨娘,貌不算太美,有一副黃鹂般的妙嗓,徐子懷喜愛得不行,賜名莺娘。
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口音極柔,便是發火罵人,也像撒嬌一樣惹人憐愛。當然了,她幾乎是不發火的。一個柔弱似水的女子,怎麽會像潑婦那樣經常發脾氣呢?
雖然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同正房作對,但多年來的相處,早讓徐碧琛把此人看了個透徹。
世上有一種人,自身沒什麽依仗,又一心向往更優渥的生活,他們把自己的骨頭打斷、骨氣揉散,變成一堆任人揉捏的玩意兒。谄媚、讨好、順從,全無脾氣,或是讓脾氣化成毒針藏在皮肉下,伺機潛伏,等待反擊。
瞧不起?
非也,倘若奴顏媚骨能換來心心念念的東西,外人就沒有資格妄自評價。獅子有獅子的生存方式,老鼠也有老鼠的求生之道,她沒興趣對別人的人生指指點點,但多少從中學到些東西。
比如…
用柔弱對付自命不凡的男人,真是百試不爽啊。
徐碧琛想起莺娘這些年使過的手段,百感交集。她爹雖不是什麽絕頂聰明的人物,多少還是有點腦子的,結果呢?小妾紅紅眼眶,掉兩滴淚,就心疼得找不着東南西北了,總覺得天底下就她最純真可憐,外人都在變着法欺負她。
是,莺娘命賤,沒有娘家依靠,不敢對那些良妾嚣張。可她也不需要啊!只要她故作可憐地吹吹枕邊風,第二天她爹就能虎着臉把院子裏的女人統統教訓一遍。
柔弱,是女人的武器,徐碧琛幼時就明白了。
對待景珏這樣自命、天命都不凡的男人,示弱,就是目前最有用的攻擊手段。只要她用得好,還怕珍妃發難?
收到徐貴人暈倒的消息,皇帝馬不停蹄地趕到披花宮。
他大步跨進內屋,衣袍獵獵,手随意一揮,擋住了宮人行禮。
“貴人如何?”
太醫把完脈,跪地道:“回皇上,微臣觀貴人脈象,脈虛身熱,得之傷暑,是暑邪入侵之兆。”
景珏皺眉:“說人話。”
“貴人中暑了…”太醫抹了把汗。
“怎麽治?”
“微臣…微臣開副方子,照方煎藥,兩三副即可。”張太醫爬起來,迅速寫下藥方,轉頭對宮女說:“香薷三錢,濃樸姜制,白扁豆一錢五分,上細切,作一服,水二盞,煎七分,去渣溫服。”
桃月接過方子,道了聲謝,往廚房跑去。
“琛兒何時會醒?”
“……”他又不是活神仙,他哪裏知道啊!
但張太醫還不想死,只能打着馬虎眼,緩緩道:“快則半盞茶,慢則一炷香。”
冷酷無情蠻不講理的皇帝點頭,道:“你先去殿內等候,有事朕再叫你過來。”
總算可以走了,呼。
張太醫卸下重擔,讓藥童背起藥箱,兩人踉踉跄跄出了門。
景珏坐下,看着床上那人蒼白的面孔,覺得心絞得生疼。
她是那樣地小,小小的一團,比兔子也大不了多少,仿佛一只手就能抱完。瓷白的皮膚,纖長卷翹的睫毛,精致、美麗,又脆弱。
為什麽以前沒發現她這麽脆弱呢?
明明她如此需要人保護,而他卻一直忽視了這個事實。
景珏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她的指腹,一遍又一遍低語。
“琛兒,一切都會好起來。”
朕既要你進宮,向上天強求了一段緣,就會把世上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
良久,徐碧琛悠悠醒來。
頭痛欲裂,渾身乏力。
她勉強睜開眼,恍惚道:“珏哥哥,你為何在琛兒身邊?”
忽然想起珍妃命她們跪滿一炷香,徐貴人掙紮着想要坐起來,神情緊張地說:“時間到了嗎?嫔妾怎麽回宮了…”
景珏微微用力,壓住她的肩膀,柔聲道:“琛兒別怕,朕在這兒。”
她心中惶惶,把嘴唇咬得泛白,即便努力壓抑恐懼,身體仍輕微地抖着。
皇帝覺得照顧小女孩太難了,他幾乎把自己知道的甜言蜜語說了個遍,又好言好語安慰半天,徐碧琛還是盈着淚。
“琛兒…”景珏無奈極了,就差舉手投降。
聽他喚她名字,徐碧琛仰頭,拼命吸鼻子。
“嫔…嫔妾沒哭!珏哥哥別嫌琛兒煩…”她指着自己紅彤彤的眼睛,邀功似地說:“您看,已經沒有眼淚了!”
景珏被她蠢蠢的樣子逗笑,道:“裝得這麽可憐。”
徐碧琛小聲說:“沒有裝,是真可憐…”
“好,是朕不對,琛兒最可憐了。”皇帝揉揉她頭發,将她打橫抱抱起,走到桌邊:“哪怕你是天上來的小仙女,也是要吃飯的。彤雲讓廚房做了點糖酥,陪朕吃點。”
她紅紅臉,道:“嫔妾不餓。”
景珏似笑非笑:“不餓,你一直盯着它瞧幹什麽?”就差流口水了,還撒謊。
被拆穿的徐貴人破罐子破摔,撈起一塊撒着糖霜的酥,剛送到嘴邊,反手又把它塞進了旁邊男子口中。
“唔…”景珏猝不及防遭到食物攻擊。
“嫔妾很講規矩的,不敢在您之前吃食。”她一板一眼地說。
呵,把火發在朕身上。真是個窩裏橫!
景珏冷着臉嚼完,從盤子裏拿起半塊甜點,捏着她肉呼呼的臉頰,強行塞進她嘴裏。
徐碧琛瞪着眼,嗚嗚嗚地慘叫。
“朕也是很有良心的,不敢讓琛兒餓着。”大魔王換了張臉,笑得像個大善人。
她急乎乎地端起茶杯,痛飲幾口,才緩解了被噎的痛苦。
“嫔妾認輸,您…您離我遠點。”
他是誰?他是皇帝!
才不要聽一個小白兔的話。
景珏霸道地攬住她,用鼻子蹭蹭她臉頰,道:“今晚畫不畫烏龜?”
流…流氓!
徐碧琛怒道:“您就想着畫烏龜。畫!我要畫十個烏龜在你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