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雪人

不知天上誰橫笛,吹落瓊花滿世間。

細碎的雪白,從遙遙穹頂墜落,輕柔又妩媚。翩然而來,袅袅婷婷,風姿綽約。悄然落在院中的梅花枝頭,瓊花覆面,花枝微顫。

徐碧琛深深吸了口氣,轉頭,巧笑倩兮。

“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希望今年的雪能落得大一些,好讓明年的農民有個好收成。

景珏替她攏好衣領,不讓冷風溜進去。

“很喜歡雪嗎?”看她眼中全是喜悅,比平日還要鮮活幾分。

她用力點頭,道:“您不覺得雪特別美嗎?下雪的時候,一切都是白色,看不見那些污穢。雖有自欺欺人之嫌,可真的能讓人身心愉悅。還有…”她羞赧笑着,“可以堆雪人呢。”

知道她愛玩兒,景珏絲毫不覺得奇怪,他甚至認為之所以喜歡雪,主要原因就是能玩兒。

雪球能打雪仗,雪又能堆雪人,她能不喜歡嗎?

真是個皮猴,他無奈勾唇,拍着她腦袋說:“先進去披件鬥篷,朕陪你出去看看。”

說到出門看雪,懶人徐碧琛比誰都積極。匆匆走到挂衣服的地方,取了鬥篷披上,蹦蹦跳跳來到他身邊,一把握住他手掌,十指相扣,拉起手在空中晃悠幾下。

“走咯!”

這丫頭,只有玩兒的時候這麽熱情,景珏腹诽一番,還是寵溺地牽着她到了院兒裏。

幾叢臘梅,叢枝葉尖。花色純黃,暗香盈袖。

梅立風雪而不屈,傲骨铮铮,是文人騷客筆下的常客。它與雪生來就是一對兒,如今嬌女遇了君子,一拍即合,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徐碧琛簡直看癡了去。

這叢素心臘梅開得沒有禦花園的好,她并不欣賞,若不是響應號召厲行節儉,她肯定會讓人把它掘了重栽。可雪一來,輕飄飄落在梅花枝頭,她晃眼間就覺着,太美太妙。

原本嫌它枝幹太枯太瘦、長得歪歪扭扭,但在雪花的襯托下,她深深明白了什麽叫做‘梅以韻勝,以橫斜疏瘦為貴’,着實太有風骨,令人心驚。

她的反應景珏看在眼裏,記在心間。

翌日,皇帝上朝,徐碧琛還在熟睡當中。自打入了冬,天氣轉涼,他從不叫她起來,反正現在他自己也會穿朝服了,不需要她幫忙。還不如讓她好好睡會兒。

主要是把這祖宗弄醒,她起床氣大啊!

現在是越來越不敢惹她了,哎,夫綱不振,有失龍威啊。

因着下雪路滑,徐碧琛下令免了這幾日的問安,是以沒人騷擾,能安安心心睡個好覺。

她愛打盹,但每次睡的時間不會太久,這會兒醒來,也不過辰時的樣子。

揉揉眼睛,懶懶地直起身子,把被窩裏放涼的湯婆子拿出來丢到一邊。彤雲拿來鞋襪給她穿上,她下床,踩在絨毯上,緩緩走到屏風前更衣,道:“今早總沒有羊乳了吧?”

昨天睡前也憋着氣飲了一小杯,現在要是還讓她喝,說不定她真能吐出來。

彤雲捂嘴偷笑:“哪兒能天天喝同一種奶,您不怕膩奴婢都怕。給您準備了牛乳,加了蜂蜜和紅糖,好喝着呢。”

她展開雙手,讓彤雲把袖子穿進去。聽到她這麽說,徐碧琛舒了口氣,一臉輕松:“只要不讓本宮再喝羊奶就好。”

冬日要穿厚實些,否則容易受涼,她裏三層外三層裹了數件,總算感覺到了溫暖。

用完早膳,徐碧琛閑得無聊,竟然起了雅致要練字。

聽到她讓自己研墨的時候,彤雲內心是非常震驚的,以前在府裏要不是先生拿雞毛撣子逼迫,這位祖宗絕不會按時交作業。讓她練字比殺豬還難,這會兒竟然主動提出練字?

不過主子雖懶,字是寫得很好的,誰見了都要誇上一嘴。

将紙攤平,她百般無聊,在紙上随心所欲地寫着。一會兒用秀氣逼人的簪花小楷抄首詩,一會兒又用疏懶狂狷的字寫到‘我要玩兒雪’。

徐夫人在她三歲時就給她請了女夫子上門授業,徐碧琛早慧,跟着夫子學了十天字,拿到那本《三字經》,不出一天就能流暢背誦,再過兩日,倒背如流。

那夫子是名寡居的高門貴女,見識、學識都非同一般,見小姑娘聰穎,大喜過望,試探性地讓她接觸尋常兒童五六歲才讀的書。

這位徐小姐,身量還不到她的腰際,紮着兩個羊角辮,一張圓臉玉雪可愛。捧着那本《幼學瓊林》,在她面前将第一章 念了遍,然後扣上書,一字不落地又背了出來。

她當場傻眼,愣愣地說:“如此靈秀,平生不可多見。”

學到六歲,夫子自覺已無甚可教,向徐夫人辭行。臨走前,她叮咛告誡:“琛兒的字太過狂傲,面對不熟的人,還是不要顯露為好。”

字如其人,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寫得這樣一手傲字,恐會惹人忌憚,也不利于她将來尋個好夫家。

從那日之後,徐夫人就督着徐碧琛寫秀氣小楷,限制她原本的風格。這就是為什麽她特別讨厭練字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她喜歡的樣子,還非要日日寫,厭煩至極。

娘親雖不準,可她手不夠長,不能時時刻刻管住徐碧琛。私底下她還是偷偷摸摸寫了好多回狂字,漸漸地這兩種字體都能掌握,以秀氣示人,以傲氣悅己,兩不耽誤。

練書法是個體力活,寫了幾頁,腰酸背疼。她嬌氣地嚷嚷着:“不寫了不寫了!”

在缸中将筆上的墨汁洗淨,擱了筆,徐碧琛伸個懶腰,往後挪了挪凳子,站起身來。

她想起了昨日的雪景,心裏癢癢,又想去院兒裏瞧瞧梅花。

剛将門推開,跨出半只腳,徐碧琛愣在原處,震驚、疑惑、狂喜這些情緒迅速從她眼底閃過。

外面是雪。

鋪天蓋地的雪。

放眼望去,滿地瓊花,蓋在枝頭,鋪滿院落。

她只呆滞了一息,下刻,沖到雪地裏,歡呼道:“趕緊過來,我們一起堆雪人!”

披花宮所有宮人齊齊圍上去,在院兒中拾起雪,揉成團兒,冷不丁丢到對方身上。

“是誰打我?”一道尖銳的女聲不知從哪兒響起。

一陣窸窸窣窣地竊笑聲,那宮女‘哼’了聲,也捏了個雪團朝笑聲處扔過去。

咚咚——

“好啊你,敢打我!”芊櫻被打到後腦勺,氣極反笑,迅速加入戰場。

盛京靠近長江流域,算是比較偏南,這裏土生土長的姑娘們都當雪是個稀罕玩意兒,個個都很激動。

見大家玩鬧成一團,徐碧琛笑得見眉不見眼。

她除了廚藝不好,別的手上活兒都做得不錯。很快就堆出了一個圓滾滾的雪人。

桃月從廚房裏拿來根胡蘿蔔,插在雪人的腦袋上。

“好長的鼻子!”她嘻嘻笑着。

又解了自己的鬥篷,給雪人系在脖子上。

“娘娘!您怎麽把鬥篷都給解了,萬一着涼怎麽辦?冬日受寒不容易恢複,您要多愛惜身體呀。”一看到她任性的舉動,彤雲腦袋都焦大了。且不說這鬥篷多值錢,少了禦寒的衣物,主子這麽嬌氣的身子能受得住風寒嗎?

徐碧琛無辜地吸吸鼻子,道:“他說他也怕冷,不怪我。”

雪人還怕冷,您騙誰呢!

彤雲拿她沒辦法,又不能打,又不能罵,只能趕緊進去又取了件狐裘出來讓她搭上。

拍掉手上的雪,少女清亮的眼睛在雪光之中顯得更加明媚。

“怎麽會有這麽多雪?”她聲音是壓不住的喜悅,尾音輕顫。

盛京很少會看到這麽大的雪,門口的雪那麽深,一腳踩下去便是一個坑,這在往年冬天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彤雲含笑,扶着她的手臂,怕她滑倒。

“這是皇上命人連夜從北方運來的雪,今早天不亮就到了,皇上不讓奴婢們同您說,非要讓您自己發現。”

徐碧琛愕然。

李唐時,玄皇曾為愛妃修荔枝道,八百裏加急專運荔枝,時人寫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詩聖曾寫《病橘》來諷刺此事。

她一向只把這些當故事聽,萬萬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竟然也會成為史官筆下的主角。

也許百年後,《燕廷實錄》就會記下這樣一個故事:盛京少雪,上悅琛妃,使北雪南遷。披花宮院,一夜之間,白雪覆地。妃笑,聖顏大悅。

他是故事裏的昏君,而她,是讓他變成昏君的寵妃。

她嘆氣,嘆完又暢快一笑,眉飛色舞。

“總歸是百年之後的事了,人都入土,還在意什麽名不名聲。”

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徐碧琛撿起地上的雪團,朝桃月扔過去。

桃月猝不及防被砸到,龇牙咧嘴地叫了聲,她望過來,見自家主子作了個鬼臉,笑得比花還嬌豔。

遠處,皇帝倚在月洞門上,眺望着她的笑臉,欣慰垂眸。

下朝後匆匆趕來,只為了親眼看看她的反應,現在看到了,如想象中一樣歡喜。

這便夠了。

少女靈巧地穿梭在人群之中,雪球從她手上一個接一個地扔出去,每砸中一個人,她就會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再看眼那個雪人,圓滾滾,胖乎乎,跟她一樣可愛。

這場景似乎有些熟悉……

他眉頭一蹙,好像有些模糊的畫面從腦中閃過,但回過神去想,又抓不住什麽片段,只覺得頭痛欲裂。

喘了幾口粗氣,休息一會兒,痛感漸退。

十一歲時有段記憶一直模糊不清,他只記得大概發生的事情,還有那雙明亮的眼睛,卻記不得更深刻的內容。

夢裏的女子似乎和他發生了很多很多事,他記不真切,每每試圖回想,就是這樣鑽心的疼。

雖記不太清,但……

他已經找到了那個姑娘,而且将她日夜困在懷裏,以慰十六年來的思念。

無數雪色遠逝,定格在夢裏那春光潋滟的眸中。

是上天垂憐,亦是他虔誠祈求的福報。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更新像擠牙膏,我對不起大家!!!

以後我一定洗心革面,盡量白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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