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難不死(二)

時雨悲憤交加,急火攻心,倒是休息了幾個時辰才逐漸好轉。

“聽聞玄音公主受難,你為何如此悲傷?”姜玉竹熬了湯藥,端着瓷碗坐在她身側,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他的一顆心都在公主身上,寧可自己千刀萬剮,也不會将公主置于險境。”時雨紅了眼,“可玄音殿下竟然遭此橫禍,恐怕主公……主公他。”

“因而你并不是為公主而哭泣,卻是因為擔心大将軍的安危?”姜玉竹忽然道。

時雨一愣,并未反應過來他此言何意。

“你這般眷戀于他,他可知曉?”姜玉竹又問。

她竟從未發現姜玉竹是這等揭人痛處的小人!

“若不是我此時行動不便,定要殺了你!”時雨惡狠狠地盯着他,但見他單眉細眼,面容白淨,倒是衣冠禽獸的讀書人模樣。

姜玉竹冷笑一聲,臉上多了愠氣,“自欺欺人。”

言畢,纖長的手指掰開她的小嘴,将一碗湯藥盡數灌下,苦得時雨不由大叫起來。

“你出去。”時雨的一張臉皺在一處,真是苦死了,“你出去你出去!”

姜玉竹冷哼一聲,轉身便走,徒留時雨在榻上止不住地咳嗽。她的心中閃過無數念頭,她必須要見到玄音公主,才能得知主公的安危。而今自己尚且是個需要別人照顧的廢人,她究竟要如何做?

時雨艱難地挪動着身子,因幾日不能下榻,腿腳酸麻無力,剛一觸及地上的繡鞋,險些兩眼一抹黑昏死過去。好在有驚無險,她咬緊牙關,雙手死死扣住床沿,稍稍歇息片刻,便又繼續向前挪動。

“真是倔強”,藥閣在蔣府的最高處,蔣廣白負手而立,望着不遠處蹒跚向前的女子,不由皺起了眉頭。

時雨披了外衫,一臉喜悅地擡頭望向高處,她已經出屋,用不了多久便會見到蔣廣白。

蔣廣白站了許久,便也看了許久。從她的房間至藥閣,不過數步之遙,她卻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一步一歇,正是向他而來。她渾身上下幾十處刀傷,任憑男子也忍受不住這般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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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依舊锲而不舍地扶着門外的廊柱緩緩向前,蔣廣白神色動容,忽然轉身向反方向而去。

為何偏要她向他而來?他亦可以去迎她!

時雨扶着廊柱,不由雙腿顫抖,不知何處的傷口迸裂,只覺身上的衣裳溫熱黏濕,帶着鮮血的刺鼻之氣。

不知道是第幾次停下歇息,她輕輕呼了一口氣,正欲運功,忽然身子一輕,整個人便毫無征兆地被人橫袍抱起,驚呼聲瞬間破空而出。

“放我下來!”她手腳并用地掙紮。

“還逞能!”姜玉竹白皙平和的面容上早已怒火滔天,“既已傷成這般模樣,為何還要自傷?”

時雨垂下眸子,雙手不由自主地揪住姜玉竹的衣衫,委屈道:“我只想……找蔣先生幫幫我。”

方才一陣掙紮,腰間的傷口便又滲出了汩汩血水。姜玉竹只覺手臂上一陣濡/濕,默默低下頭,輕輕在她耳邊道:“別動,別動,你這個樣子,我于心不忍。”

時雨痛得哇哇直叫,卻仍然鄙夷道:“小太醫真有一顆悲憫之心?”

真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女子,方才他憤然離去,倒是想教她冷靜一番。哪知她這般不顧自己的安危,即便是拖着重傷之身,也不忘效力于她口中的主公。

鎮國大将軍齊骁,就真的值得她那樣奮不顧身?她為他身負致命之傷還不夠,如今還要自傷?

常言道心病難醫,這男女相思之症卻是難上加難。

姜玉竹嗤笑一聲,抱緊懷中的傻姑娘,她如此自苦自傷又是何故?她又何嘗不知道齊骁心裏的人是誰?

世上竟有這般有癡情兒女,呆傻而不自知,可笑,可笑!幸而他不曾踏入這萬丈紅塵半步。

“你笑什麽?”時雨柳眉倒立,面色不善。

姜玉竹并未回答,抱着她大步上前,轉眼藥閣近在面前。

忽有一人推門而出,正是外出的蔣廣白。他看到姜玉竹懷抱時雨立在門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多了陰郁,卻是對姜玉竹道:“你怎在此處?”

時雨知曉蔣家組訓,連忙道:“不關他的事,是我一定要來見先生。”

“一個是大夫,一個是病人,摟摟抱抱成何體統!”蔣廣白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一周,又落在姜玉竹臉上,“還不送她回去!”

“大哥,我……”姜玉竹尚未開口,便被蔣廣白打斷。

“違背祖制,入朝為仕,蔣家沒有這樣的不肖子孫。”蔣廣白平日裏不茍言笑,此時語氣生硬,更是令人遍體生寒。

姜玉竹讪讪地閉嘴,卻忽然被人扯了扯前襟。他低頭看到懷裏的女子,一張臉已經憋得通紅。

“放我下來。”時雨急切道。

姜玉竹不準,時雨便在他懷裏掙紮不休,臨了一個鯉魚打挺,如同蛟龍出海。姜玉竹一個不留神,懷裏的女子便破空而出,卻因渾身是傷落地不穩,當即趴在地上,難以起身。

“你!”姜玉竹又氣又笑,便要俯身伸手扶她,卻早有一雙手攬住了她的腰肢。

兄長最忌諱女病人,姜玉竹目露驚愕,卻見他一臉焦急與關切,聲音卻仍是嚴厲,“怎會這般不小心。”

時雨顧不得許多,翻身起來跪在蔣廣白面前,死死抱住他的雙腿道:“蔣先生,人言你是一代神醫,不能見死不救。”

“放手。”蔣廣白面色愈發烏黑。

“不放。”時雨耍賴一般。

蔣廣白低頭看她,那樣一雙淚眼汪汪的眸子,令人不忍拒絕。

他怎會那樣輕易地答應?待蔣廣白反應過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寧治十男子,不治一小兒;寧治十小兒,不治十女子,先祖遺言果真不假。醫者當存一顆仁愛之心,更應有一顆平等之心。若是醫者與女患走得太近,必将因為陰陽制衡被打破而心生情愫。

如此一來,醫者還如何做到仁愛、平等?

稍微分神,手上的力度漸重,便多抓了一錢升麻。管事蔣川見了,不由擔憂道:“先生這幾日過于勞累,且去歇息片刻。”

“也好。”蔣廣白淨了手,信步出屋。此時夜色已深,姜玉竹也已離去,滿園的□□無人欣賞,空氣中有縷縷藥香。

他時常在園中散步,可誰知今日不由自主的,便往那名女患的房間走來。

及至近前,蔣廣白卻忽然猶豫,轉身欲走。只聽屋內的女聲悠悠而來,“來的可是蔣先生?”

“正是。”他答。

“先生請進。”

蔣廣白剛剛推開門,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時雨不過着了褲裝,整個脊背縱橫交錯的傷口尚未痊愈,卻是袒露在空氣中。

她正以白紗一層層縛在身上,還不忘對他道:“先生可否幫幫我?”

蔣廣白呆立原地,“男女有別。”

“那日替我處理傷口,怎不知男女有別?”時雨反問。

“那日我是醫,你是患,今日……”蔣廣白忽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時雨背對着他,聲音嘹亮,“我家住北境,跨國茫茫戈壁便是戎國,四年前,戎軍燒殺搶掠,屠我城邦。”

“我尚未成年,被戎軍掠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險些做了那些混蛋的玩物。”時雨頓了頓,聲線顫抖,顯然是憶起了傷心往事。

“你們不解我為何誓死追随齊骁,然而若不是他,我與一幹孩童将盡數葬身戎族鐵蹄之下。”時雨仰起臉,“不僅是女子,他們甚至連長相俊秀的男童都不放過。”

“齊骁原本可以不救我們,将戎軍盡數屠盡。”時雨背對着他,令蔣廣白看不清容顏,只見她似是抹了抹臉,道:“可是他沒有,他深陷敵軍,險些喪命,救我父老鄉親百餘人。而後自己身負重傷,卧床數月才得以痊愈。”

時雨仔仔細細将白紗纏好,遮住了可怖的刀傷。她原是窈窕佳人,偏偏如此不懂得愛惜身子。

她在蔣廣白的注視下不急不緩地披上外衫,“我本已是個死人,賤軀不值一提,可是齊骁不能死。只要他活着,成百上千的黎民百姓便有了生的希望。”

身前的衣襟忽然被人扣上,時雨好奇地擡起臉,見蔣廣白站在她面前,十指修長,帶着清新的藥香。他替她拉好衣襟,扣上盤口,那神情模樣,竟是從未有過的溫和。

“既是如此,你更不能自輕自賤。”蔣廣白的目光落在她的前襟之上,“你又怎會知道,無人珍視你為世上僅有?”

她的父母弟兄為了守衛家鄉,盡數血灑朔城,還有誰視她為世上僅有?

蔣廣白說話極為拐彎抹角,時雨一時間未聽明白,只是垂下眸子道:“我聽聞蔣家早有組訓,不得入仕,不得幹預廟堂之事。時雨此番求先生大破先祖遺訓,乃是罪責深重。”

“錯不在你,是我心志不堅。”蔣廣白面無表情地答。

有那麽一瞬,時雨忽然覺得,蔣廣白待她好似大将軍呵護公主般令人羨慕,可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的木讷神情,便嘲笑起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聽聞先生明日要出診,可否帶我同去?”時雨眼含希冀。

“你傷勢尚未痊愈,不可擅自外出。”蔣廣白拒絕。

“可是……我武藝高強,精通易容、用毒、隐蔽……”話未說完,便又被蔣廣白打斷。

“你既是我的病人,便要聽我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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