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難不死(一)
春雨淅淅瀝瀝,天色暗淡如夜。這幾日宮中紛亂,姜玉竹恰好告假,隐約聽到些傳聞,大将軍齊骁犯上作亂,謀殺太子與公主,正潛逃在外。誰料厥功至偉的鎮國大将軍能做出這等事來,陛下震怒,舉國通緝齊骁。
一想到那樣明豔動人的女子慘死,姜玉竹的雙手緊緊握拳,玄音公主對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她,他今日何能坐上太醫院提點之位?
蔣家世代行醫,可是數百年來入朝為官的唯有他蔣玉竹一人。祖父常言伴君如伴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獲罪株連九族,他不準子孫入仕,否則逐出蔣家,永不得還門。
祖父去世後,蔣玉竹還是入仕了,他想看看那青磚綠瓦的高牆內是怎樣一番景致。可他違逆祖父之命,不得已改姓姜,幾年來從未踏入宗家半步。為官的短短幾年,卻是看透了宮牆內的肮髒,如今倒是對祖父有幾分認同。
姜玉竹晨起讀書,卻被宗家派來的家丁所擾。家丁驚慌道:“少爺近日收診了一個病人,還需小少爺過去瞧瞧。”
姜玉竹的兄長蔣廣白,乃是京中名醫,繼承了宗家家主之位。他在宮中之時,也曾聽說兄長的名諱愈發響亮,卻始終不得與他相認。
姜玉竹擡眸看了他一眼,“還有大哥治不了的病?”
家丁吞吞吐吐,“少爺特地吩咐,須小少爺親自查看。”
姜玉竹也不多說,起身出屋,撐了傘随家丁而去。他離家多年,兄長未曾喚他回去,而今卻是為何?
況且兄長向來遵祖父遺言如皇命,難道是此時轉了性情?
被逐出家門的男丁,只得從後門偷偷而入,姜玉竹擡步而來,便見兄長獨自坐在案前。
蔣廣白不過長了姜玉竹三歲,為人卻是冷靜沉穩,他屏退左右,這才對姜玉竹道:“你上前來。”
姜玉竹便又上前幾步,不料蔣廣白突然站起,怒道:“跪下!”
長兄如父,姜玉竹不明所以,卻還是跪在近前。
蔣廣白将一方薄紗擲在他臉上,質問道:“這是何物?”
他接過那方薄紗,恰是蔣家為女病人診斷時,覆在其腕上的診帕,可兄長為何氣結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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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竹的神情忽然變化,“此物……大哥從何處得來?”
蔣家之物從不會外傳,然而前幾日他替玄音公主診脈之時,礙着因男女有妨,便将診帕留在長陵殿。
難道說,兄長竟是得了公主殿下的行蹤?
“不肖的東西,不安生做你的太醫,如何引得這樣的殺身之禍!”蔣廣白怒火中燒,憋紅了一張臉。
姜玉竹心知,兄長的語氣雖是責怪,實則擔憂他的安危,不由叩了個響頭道:“玉竹不孝,愧對先祖……可是,那女子可曾無恙?”
蔣廣白雙眼一翻,消了消氣,“雖是撿回了一條命,可若是傷口感染化膿,便不好說了……”
姜玉竹雖然謹遵祖父遺命,将自己的生活與蔣家割裂開來,卻仍然教蔣家涉入了朝堂之事。兄弟二人初見,便是這般劍拔弩張之勢。
三日前,蔣廣白在北郊采藥,卻于荒無人煙之處撿回一個女子,她雖渾身刀傷,卻是一息尚存。但見那刀刀深入見骨的模樣,蔣廣白也不由覺得駭人,到底是何等深仇大恨,能令人将一個弱女子害成這般模樣?
醫者父母心,縱是蔣廣白知曉自己可能由此惹上麻煩事,還是決定将她帶回醫館。在他替她檢查傷口之時,卻從女子身上找到了蔣家醫館的診帕,那物已被血水污得無法辨認。
蔣家診帕混合藥草特殊處理,以清水漂洗便可不沾血跡,蔣廣白不敢斷定此物出自本家,連忙打了一盆清水。
而後幾日便是從上至下,從宗家至分家查找這一方診帕的來源,直至蔣廣白想起有一個人在他的控制之外,那便是早年被逐出家門的幼弟姜玉竹。
蔣廣白将緣由細細說罷,便領着他一同來到了那女子的居所。一見到受傷的女子,姜玉竹的一張臉瞬時煞白,也被那女子身上的傷驚得不輕。
榻上渾身是傷的并不是玄音公主,而是長陵殿中,宮中的貼身侍婢。
“時雨?”姜玉竹輕輕喚了一聲。
名叫時雨的女子虛弱地睜開眼,呆呆看了他半晌,忍着痛牽了牽唇角,卻是語氣戲谑,“小……太醫?”
“我果然活着。”似是看到了希望,她的眸子驟然發亮。
她緊接着試圖挪動身子,渾身的刺痛卻令她咬牙切齒道:“嘶,好痛!”
“好在未傷及臉面。”姜玉竹轉念又問,“她如何了?”
時雨努了努嘴,“不知道。”
蔣廣白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她”是誰,但見時雨稱呼幼弟為“小太醫”,想必是宮中的女子。既然是廟堂之事,便是違反祖制的大事,蔣廣白自然不會插手。
時雨在将軍府之時,便聽過蔣廣白的大名,他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妙手神醫,今日一見,原是個不滿而立之年的年輕人。
這樣躺了好幾日,待蔣廣白替她處理傷口之時,時雨不由打趣道:“蔣先生成親了麽?”
蔣廣白細細将藥粉撒在她刀傷縱橫的手臂上,未曾答話。
“我聽聞先生救治病人極其苛刻,寧治十男子,不治一小兒;寧治十小兒,不治一女子。”時雨痛得縮了縮脖子,“你怎會好心救我?”
蔣廣白面無表情地答道:“醫者仁心,我不能見死不救。”
竟是比他那個弟弟還無趣,時雨撇了撇嘴,“莫不是看在姜玉竹的情分上?”
剛剛說罷,便覺胸前一凉,衣衫已被人層層解開。時雨痛得咬牙切齒,“你輕些,你家裏就沒有女醫嗎?”
少女曼妙的身子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刀傷,蔣廣白不由皺了皺眉,輕輕處理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你……”時雨雖是氣急攻心,卻因渾身是傷動彈不得,羞紅了一張臉道:“你這般無禮,我今後還如何嫁人!”
“對醫者而言,你只是病人,并無男女之分。”蔣廣白面不改色道。
時雨不滿地“哼”了一聲,她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子,本想着此人救她于危難,她來日必定以身相許、做牛做馬為報,哪知他偏是個這樣不解風情的。
時雨雖是每日躺在醫館,卻也能從姜玉竹口中知曉些朝政之事。距他們遇襲至今已過了七日,大将軍仍然隐匿無影蹤,必是平安脫險,她身上這些縱橫傷口倒也是值了。
今日她已經可以起身,姜玉竹扶她坐起,喂了些軟糯流食物與她。前幾日茶水不進,今日終于能咽下食物,時雨不由心情大好。
“想不到你竟然出自将軍府,我送你回去可好?”姜玉竹問。
時雨搖搖頭,“大将軍遇襲,卻還落得個謀逆犯上的罪名,可見我們之中出了奸細。我此番回去,想是沒命回來了。”
時雨幾日未起身,仍有些眩暈感,吃飯之時,沾了一嘴一臉。她正要伸手來擦,卻被姜玉竹占了先。
他不由微笑,以錦帕輕拭她的唇角,“我要如何幫你?”
哪知時雨瞪着一雙眸子看他,拉下他的手,疑惑道:“你們這些醫者,對女病人都是這樣……好麽?”
她口中的“你們”是指誰?姜玉竹垂下眸子,心虛道:“這倒不是。”
“那你為何……”話未問完,見蔣廣白風塵仆仆而來,見到姜玉竹坐在她身邊,倒是一愣。
“大哥今日外出,我來此處照應。”姜玉竹道。
時雨瞧着蔣廣白手持醫箱,像是從外面而來,不由好奇,“先生出診了?”
“嗯。”蔣廣白道。
這才記起他出診回來還未來得及換衣裳,便來到了時雨的房間,便又道:“是個閨閣女子,見不得生,便請我上門去瞧。”
“先生不是不治女患麽?”時雨不由嗤笑,“倒是何處的朱門大戶,請得動蔣先生?”
蔣廣白尴尬道:“乃是當朝皇後的娘家,楚家。”
“楚家?”時雨喃喃自語,“楚家男丁興旺,并無閨閣中的女兒。”
話一出口,她忽然警惕起來,彼時她在宮中,主公命她特別留意太子洗馬楚雲軒,不準他與玄音公主走得太近。果如主公所言,太子洗馬對公主的愛慕之意勝過排江倒海,連她這個旁人都看得出。
“是大學士楚天白,還是太子洗馬楚雲軒?”時雨霎時收斂笑容,一張臉緊張異常。
時雨雖然重傷在身,平時卻是嬉笑樂觀之态,從未有過如此嚴肅的神色。蔣廣白搖頭,“我并不懂朝中之事,也不認得什麽楚大人。請我去的是一位叫做子有的夫人。”
姜玉竹和時雨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那女患叫什麽名字?”時雨急切道:“怎樣的身段模樣?是不是白皙貌美,纖瘦高貴?”時雨急得跳下榻來,雙腳一軟就要摔倒。
姜玉竹一把攬過她,困在懷中道:“你莫要急,聽大哥慢慢說。”
蔣廣白緩緩道來,時雨卻早已泣不成聲。
“是公主殿下,她為什麽會患上眼疾,将軍、将軍究竟在哪裏?”時雨哭得泣不成聲,忽然一陣胸口刺痛,将方才咽下的流食盡數吐出。
姜玉竹便是一驚,顧不得許多,以衣袖替她擦拭污穢,時雨卻仍是止不住眼淚,猛地吐出一口血來,噴灑在姜玉竹潔白的外衫上。
蔣廣白立在原地,看得觸目驚心。這樣一個剛烈的女子,未曾因為深可見骨的刀傷而落過一滴淚,此時卻哭得這般狼狽。
待姜玉竹哄她睡着,仍聽她的口中念念有詞道:“主公……主公。”眼角仍是汩汩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