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未見君子(二)
眼前猶如煙花綻放,好似棱鏡斑斓,楚雲軒的唇瓣帶着溫和的氣息,親密卻不貪婪,柔軟卻不膩人,令她始料未及。
孫昭揚起臉,眼前的光景迷離一片,她雖是努力睜大眼睛,卻只能看清模糊的幻影,比之前幾日那滿目的黑暗,竟是恍恍惚惚有白光閃現。
原來蔣廣白這一番施針真的有效。
本應是喜悅至極,孫昭卻因楚雲軒方才直白的話語,心上滿是陰翳。今生今世,她從未想過楚雲軒會将他的心意盡數說與她聽。
她以為他們高山流水,雖是今生無緣相守,卻自有一番靈犀相通。可是時至今日,竟連那一點靈犀都消失殆盡。
聽了他方才的一番話,她真的歡喜嗎?孫昭不由自問。
歡喜,歡喜極了。她從小便愛慕這個素衣白袍的年輕人,他是百花也為之羞澀的翩翩君子,亦是她心中難以忘卻的無雙公子。
歡喜過後,卻是無窮無盡的惶恐,就像是漫天的黑暗要将她吞噬,令她再也看不到光明。
楚雲軒說,他得不到,忘不了。
他說只有她才能救他。
孫昭從來不知,他對自己竟然情深至此,難以割舍。他明知不能尚主,卻忍不住仍想要同她在一處。可她要如何做,才能斬斷一錯再錯的情愫?
楚雲軒見她久久不語,心知她進退兩難,低着頭輕輕抵着她的額頭,柔聲道:“若是玄音肯做我的夫人,便再也不必如此辛苦。”
夫人?他竟是要她登堂入室,嫁入楚家?
“可是楚大人如何解釋,被大将軍誅殺的鎮國公主死而複生?”孫昭眨了眨眼,不由問他。
楚雲軒沉默了一會兒,似是難以抉擇,卻終是幽幽開口:“世上再無鎮國公主。”
鎮國将軍反,鎮國公主亡,果真是要颠覆朝局了麽?孫昭的一顆心驟然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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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讓我猜猜……大将軍齊骁犯上作亂,誅殺皇族,楚氏臨危受命,救國救民于危急存亡之秋?”
孫昭緩緩道來“而我,将作為你身後一個無名無姓的女子,不,或是改名換姓,從此茍延殘喘,得以求得半生安穩?”
孫昭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說話的時候長睫輕顫,十分動人。偏那動人之泛起鄙夷之色,一聲聲、一句句,竟是問得他無言以對。
“楚大人可曾想過,玄音是我的號,自我出生至今,從未改變。”孫昭說到此處,聲音卻忽然柔軟,“楚大人教我道義公允,治世之道,今日卻要告訴我,我所學的這些都是錯的麽?”
她每問一句,便對楚雲軒失望一分。
不錯,這便是他能保全她的最佳方式。
他曾教她“在其位謀其政”,教她皇室貴胄之重任,今日卻要她妥協于不可逆的洪流,只因他不忍見她以身報國、陷于危難。
正義公允,道義永存,說起來容易,若要以身作則,卻難于登天。
楚雲軒知道她心思通靈剔透。可是他亦不能透露太多給她,她知曉一分,便多一分危險。
孫昭縮了縮身子,離他遠了些,“大人可否聽聽玄音心中所想?”
身前的人依舊未回答她的話,可她卻知道,他在等她的答案。
“若是楚氏舉事将成,未來的儲君便是四皇子。”孫昭當年離宮之時,四皇子孫亮尚在襁褓之中,而今已有八歲。
“可是楚大人觀孫亮的秉性氣度,是否能成就千秋功業?”孫昭抿了抿唇,非她欺辱孫亮年幼,而是孫亮的生母早亡,只得尊皇後楚氏為太後,倚賴旁人輔政。
不須她明說,輔政之臣必是大學士楚天白。可是以這般手段将孫亮放在碩大的龍椅上,于國于民,究竟是福是禍?
“楚氏是要扶持孫亮登基,還是殺盡我孫氏以自代?”孫昭忽然問。
她話已至此,只聽楚雲軒道:“兄長不會忤逆。”
“若他未曾忤逆,我又怎會在此處?”孫昭接着問。
楚雲軒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若是屠我親人,我必将窮極一生報仇雪恨。”既然他不能回答,她便替他做出決斷;既然他一定要将她藏嬌金屋,她也不會安然居于他身後。
子有只身立于門外,一雙眼緊緊鎖在楚雲軒的身上。他似要俯身親吻玄音公主,可她卻伸出雙臂,抗拒他的親密。
子有不由苦笑,你日夜思念,費盡心思保了玄音公主一命,她對你可曾有半分感激?
沒有,絲毫沒有。既然從來都是有緣無分,你又何必執迷不悟?
天朗氣清,子有卻覺得心中寒涼無比,她的夫君,心裏裝着別的女人,她卻拿那個女人無能為力。她不能向楚雲軒直言,因為她二人的婚姻,乃是玄音公主作保。
想到此處,子有咬緊牙關,她早就得到鎮國大将軍的允諾,許她以太子洗馬貴妾之位,哪裏料到玄音公主橫插一腳,任誰看來,都是對她有莫大的恩典。然而她并不需要這樣的恩典,她不需要對玄音公主心存感激,更不需要夫君對她心存執念。
玄音公主!玄音公主!若是沒有她該多好。子有不忍再看屋內的景象,心中卻郁結難散,而今的問題是,既然夫君誠心保護玄音,她要如何做,才能将玄音趕出府去?
子有來回踱步,心上焦慮,若是自己不能……旁人或許可以。如果将玄音公主的下落透露給長兄楚天白,他定将玄音公主緊緊攥在手中,以圖大事。可若是長兄出面,定會與夫君翻臉,他兄弟二人阋牆,倒是她失德所致,于自己毫無益處。
可若是旁人,又有誰與玄音有過?子有心上焦慮,可腦海中卻慢慢浮現出一張清晰的面容來,那人美貌高貴,十九歲尚未出閣,正是玄音公主嫌隙頗深的玄清公主。
子有在宮中五年,不是沒有聽過二人的恩怨,甚至玄音曾以攝政公主的身份打壓玄清,若是給玄清公主這麽一個私下報複的契機……更何況她在宮中也有些姐妹,若是将此事傳給玄清公主,倒是不難。
孫旼接到私信之時,恰好從萬壽殿請安回來。自從玄音與太子雙雙落難,父親的身子便又差了幾分,每日在榻上靜養,已有好幾日不理朝政。
婢子子衣平素想來沉穩,今日卻像是出了大事般,生生從平陵殿追到了萬壽殿。孫旼皺着眉頭,細細将那信箋翻來覆去的瞧,其上是一座高牆宅邸,有一道姑立于門內,門外是一匹駿馬。
“這是何意?”孫旼并未參透此中緣由。
“啓禀公主,這小箋乃是奴婢的姐妹子有帶入宮中的。”子衣小心翼翼道。
“子有是何人?”孫旼柳眉不舒,倒是想起了數日前,好像聽過這麽個名字。
“子有原是廣陵殿的領班宮婢,前些日子做了太子洗馬的貴妾呢!”子衣雖是低聲說話,言談間卻無不羨慕。
“本宮與這婢子并無交情。”孫旼将信箋遞給子衣,“本宮不喜歡這般打啞謎。”
子有……子有?孫旼默念這個名字,隐約想起了一件事。她怎麽忘了,那日她奉命送梅花糕至廣陵殿,哪知玄音早與表哥出去厮混,有個叫子有的侍婢睡在榻上!
“且慢。”孫旼忽然奪過那信箋,眯着眼睛細細看來。
子衣跟在玄清公主身後,但見她忽然抖動着身體,像是忍不住笑意,“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殿下?”子衣疑惑道。
“此時朝議已經結束,你請大學士來一趟。”孫旼言畢,将那信箋認認真真收入懷中,往平陵殿而去。
沐浴,更衣,熏香,梳妝。
整整一個下午,孫旼都靜靜坐在窗前,等待着楚天白的到來。自從父皇生病之後,他便比從前更忙了,時常是好幾日也不過來一次,更是連傳話之人都沒有,徒留她一人空等,不知今日,又要等到幾時。
等着等着,已是宮燈高懸,滿天星光。孫旼勉強吃了些晚飯,卻是滿腹牢騷。
“他不是說要來麽?”孫旼的一雙眼,直落在子衣身上。
子衣吓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殿下恕罪,楚大人确實說過今日會來。”
“天都黑了,他到底去了哪裏?”孫旼面上掩不住的怒氣,她咬了咬牙,忽然拂袖起身,将桌上的飯菜打翻在地。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子有連忙手腳并用,爬到她身前,徒手撿起地面上的狼藉。
“你去告訴他,我有辦法引出齊骁!”孫旼向前一步,恰好踩在子衣的手上,“叫他立刻來見我!”
子衣剛要撿起破碎的瓷片,卻被玄清公主踩住了手,指尖狠狠地與瓷片邊緣緊緊貼在一起,手上便是一凉。
“若是今日他不來,別讓本宮再看到你!”孫旼眯着眸子,忽然笑了。
“奴婢遵旨。”子衣連忙從她的腳下抽出手來,轉過身小跑出去。
孫旼一低頭,卻見地上有一灘肮髒的血跡,不由嫌棄道:“來人,将飯菜給本宮撤下去!”
子衣的指尖一片痛楚,不由邊走邊哭。她只知伴君如伴虎,可誰料公主殿下亦是不好相處,楚大人不肯來,她又有什麽辦法?
哭着哭着,子衣便看到兩道身影自福壽殿而來。一位是風華絕代的衛相,另一位不就是大學士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