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既見君子(二)

此時已是春天,各地陸續開始一年農事,插秧播種交替而行。自從齊骁之變以來,皇帝身體每況愈下,只得每日以衛相為首,共商國事。

昨日才安排了農事,今日卻因春試而苦惱。衛則尹的一張俊臉毫無喜色,往年都是大學士楚天白與太學博士秦好同往各地,巡查春試,即便是二人不能同時前往,還有太傅崔宴補這個缺。然而今年,秦好已經辭官,崔宴更是命殒黃泉。

恰好是用人之際,朝中卻無人可用。

衛則尹的目光在衆臣中巡視了一圈,落在角落的素袍男子身上。楚雲軒,衛則尹在心上細細琢磨,太子洗馬雖是輔職,可如今卻是非常時刻。他不由朗聲道:“太子洗馬可願擔任巡查春試之職?”

言畢,見楚雲軒木然立于原地,卻是在走神。

衛則尹便又提高了聲音道:“楚雲軒大人?”

楚雲軒如夢初醒,垂下眸子道:“大學士負責歷年春試,若是我二人同往,恐怕不妥。”

言畢,亦有老臣附和道:“太子洗馬所言甚是。”

春試乃是為朝廷選拔人才的重要考試,若是楚氏兄弟一同前往,則有舞弊之嫌,況且陛下最為忌憚外戚結黨營私。

衆臣竊竊私語,便聽楚天白揚聲道:“下臣近日疾病纏身、不能遠行,恐難以擔任巡守一職,還請衛相見諒。”

衛則尹的目光亦被楚天白吸引了去,但見他形容憔悴,俊逸的面容上浮起不正常的紅色,就連談吐之間,亦是氣喘籲籲,倒真是病的不輕。

若是楚天白身體抱恙,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如此一來,恰好也免去了兄弟二人同往的尴尬。衛則尹心道,既然楚天白主動提出,他便做個順水人情,“大學士操勞成疾,不宜遠行,本相另擇太學博士與太子洗馬同往。”

“謝衛相。”楚天白輕輕躬身,面上浮笑,轉而對楚雲軒道:“朝議之後,你且随我來。”

楚雲軒心中陰郁,然而此時乃是國之非常時刻,他亦不能因個人喜怒荒廢春試,遂點頭道:“好。”

朝議之後,楚雲軒不得已跟着兄長學習政事。兄長一連提出幾個問題,卻見楚雲軒面上犯難,回答不出。楚天白不由沉聲道:“我早說過要薦你做春試巡守,讓你早些準備,卻為何是這般模樣?”

楚雲軒擡起臉,對上兄長失望的眸子,“我并不想參與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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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你!”楚天白面上帶怒,“難道你就一輩子甘心做個小小的太子洗馬?”

楚雲軒不語,卻是點頭。

“你是楚家男子。”楚天白怒其不争,嘆息道:“如今朝中已無太子,何須你這個太子洗馬?”

已無太子?楚雲軒心上一驚,不可置信地盯着楚天白道:“兄長此言何意?”

楚天白亦不躲閃他的追問,冷聲道:“你素不肯聽我安排,但,萬不可壞我之事。”

楚雲軒沉吟半晌,不知他話中的意思,不由問道:“陷害鎮國大将軍,追殺太子與帝姬,果真是兄長所為?”

自從他親見表妹旼兒與兄長親密以來,隐約猜到了兄長的野心。齊骁蒙難、玄音遇襲,加之他曾暗查貴妃林氏、太傅崔宴,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皆有緣由,蛛絲馬跡千絲萬縷,已經掩蓋不住。

齊骁蒙難後,他被禁足府上,就連子有都洞察了兄長的野心。可是楚雲軒仍然不敢直面今日的結果,他仍是抱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幻想。

若是兄長此時否認,他也會全心全意相信兄長,畢竟他二人是血濃于水的親人。

楚雲軒一動不動看着兄長,眼神中的期盼慢慢覆滅,轉而陷入無邊的沉寂。

楚天白冷笑一聲,已然默認。

“冬狩之襲,難道也是兄長?”楚雲軒像是在心中憋了許久般,紅了眼道。

“雲軒。”楚天白按住他的雙肩,迫使他冷靜,“你如此聰慧,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姑母為一國之後,楚氏全族食君之俸祿,兄長不能如此!”楚雲軒急切道:“此時回頭還來得及……”

“我為何要回頭?”楚天白笑道:“亮兒即位,我大事将成,為何要回頭?”

“兄長糊塗。”楚雲軒滿面苦楚,“北有戎國虎視眈眈,南楚多年來出兵滋擾,外患不定,兄長何以挑起內亂?”

“內亂?”楚天白反複咀嚼這兩個詞,“平定內亂後,我子有禦外法門。”

“兄長!”楚雲軒還欲再勸,卻被楚天白不耐煩地打斷。

“你私藏玄音公主,我并不計較,可是你若執意阻我行事……”楚天白并未說完,眸子裏卻泛起清幽的冷光。

楚雲軒心中震驚,自己素來行事隐秘,兄長從何處得知了玄音的下?他雖慌亂,面上卻仍是鎮靜道:“兄長希望我如何做?”

“即刻動身,去各地巡查春試,不得阻我大事。”楚天白道。

楚雲軒聞言,反問道:“如我不從,兄長當如何?”

“癡兒。”楚天白不由冷笑起來,“你若不從,我必先殺玄音。”

言畢,見楚雲軒的容顏頓時凝結冰霜,毫無血色。

楚天白不由罵道:“堂堂楚家男兒,竟為一個女人與我反目,若你早些聽了我的話,又怎會有今日的兩難?”

楚雲軒聞言沉吟不語,楚天白又道:“我曾說過,你若喜歡,便将她娶回府上。可我三番五次助你,你都未能将她收入帳中。”

楚雲軒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目光凜然道:“彼時在廣陵殿燃催情香,也是兄長的意思?”

楚天白的唇角彎了彎,“你倒是不笨。”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兄長……冬狩之時,刺殺皇帝與太子,謀害公主,誣陷齊骁。兄長竟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甚至貴妃、崔宴,都只不過是替他受難而已。

楚雲軒再也不想多說,疲憊道:“我即刻動身,領命巡查春試。”

說罷拂袖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楚天白冷聲道:“你往哪裏去?”

“回府打理行裝。”楚雲軒面無表情地回答。

“不必,我已命人替你打點好了一切。”

楚天白便又對上楚雲軒的眸子,見他一雙溫和清澈的眼睛中,浮動着灼熱的情緒和噴薄欲出的不甘。

楚天白便又笑了,“我的人已在去的路上。至于玄音公主,我暫借幾日。”

楚雲軒腦中“轟”的一聲,瞬時一片空白,他顫抖着嘴唇道:“我即日動身,你不要傷她。”

“好。”楚天白說話的時候,面含微笑,如春風襲來,“你依我所言,少管閑事,我定會保她無虞。”

楚雲軒盯着兄長的臉,見他正一動不動地對着自己笑。偏偏那笑容中帶着幾分虛僞、幾分狠厲,令人寒心。

“否則,一個已經被叛逆齊骁誅殺的公主,便永遠不會出現在世上。”

天氣分明已經轉暖,孫昭卻冷得渾身一顫,仿佛遙遠之處,有一人咬牙切齒,要将她挫骨揚灰。

她驀然發抖,引得蔣廣白蹙了蹙眉道:“很痛?”

蔣廣白施針極為精準,絲毫不會給患者帶來任何痛楚,可他卻仿佛看到薄紗後的女子輕輕點了點頭。

“嗯。”孫昭輕聲道,覺得眼前愈發清明起來。她隐約可見眼前的男子形容清秀,竟是與姜玉竹不甚相像。

“我腕上仍是痛楚,請先生替我瞧瞧有無大礙。”孫昭言畢,輕輕将手伸出紗帳,蔣廣白剛剛将診帕覆在她腕上,卻被她反手捉住了手腕。

蔣廣白面上震驚,卻仍然道:“待我細細為姑娘診脈。”

孫昭的手指輕輕落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似乎是在寫字,乃是“衛”字。蔣廣白沉吟道:“除了痛楚,可還有其他不适?”

“還有些酸麻之感。”孫昭一邊說,一邊又寫下了一個“樊”字。

“姑娘有傷在身,痛楚酸麻乃是平常,不必過于擔心。”蔣廣白慢條斯理道。

孫昭還欲繼續寫,忽然聽到不遠處的腳步聲漸近,尚未寫完,卻被迫收回了手。

子有的聲音忽然響起,“今日就到這裏罷,蔣先生請回。”

“也好。”蔣廣白輕輕取下診帕,仔仔細細疊好放入診箱之中,“我明日再來施針。”

子有斜倚在門柱上,露出個難得的笑容來,“明日起便不必來了。”

“為何?”蔣廣白疑惑道。

“這位姑娘今日便會動身離開。”子有說罷,心想着蔣廣白也算是個名醫,若是落下治不好病人的口舌,說出去也不好聽,不如堵了他的嘴,“蔣先生這幾日十分辛苦,我已命人略備薄禮,先生請随我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禮數周全,極盡客套,唯有坐在榻上的孫昭一陣心慌。紗帳遮住了她的目光,卻遮不住她深深的疑慮。

每日朝議結束後,楚雲軒回府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來看她。然而今日一反常态,及至午後也并未聽到楚雲軒的腳步聲,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孫昭越發覺得糊塗,方才子有所說,所為她動身離開又是要去往何處?

子有前腳剛走,便有一個女子款款入了內室。孫昭隔着簾帳看不清她的模樣,但見那女子身姿婀娜,體态端莊,倒似是賢淑少婦一般。

女子行至她身前,輕輕掀開紗帳道:“果真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女子的眉眼驟然清晰,令孫昭險些叫出聲來。

章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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