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李代桃僵(一)
夜裏的宮燈明了又黯,皇帝悠悠睜開雙眼,“幾時了?”
“陛下,卯時了。”女子的聲音雍容端莊,帶着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溫柔。
“皇後?”皇帝疑惑道:“董祿何在?”
楚後款款上前,在皇帝身邊坐下,“董祿統領少府不利,令章華妹妹蒙辱慘死,已在大理寺問審。”
皇帝艱難地張開嘴,“章華之事,不宜公審,更不能牽連如此多的人。”
“章華妹妹死得蹊跷,陛下難道不願真相大白于天下?”楚後的聲音柔和而凄冷,“人言自古帝王多薄幸,果真不假,虧得章華妹妹是最為得寵的那一個。”
“江暖。”皇帝輕輕握住楚後的手,聲音中竟然滿是哀求。
江暖,楚後勾唇一笑,“陛下竟然還記得臣妾的閨名,真是受寵若驚。”
“你是朕的皇後,朕病着的這些時日,免不了你從旁協助……”皇帝柔聲道。
“臣妾深知一國之後的本分。”楚後盈盈一笑,眼角的細紋慢慢聚集一處,彰示着如花少女的容顏,在深宮大院之中無聲無息的老去,“還望陛下,速速拟下這退位诏書。”
“江暖?”皇帝的眸子驟然一冷,“你這是要做什麽?”
“陛下莫不是還等着太子回來即位?”楚後一陣冷笑,“他回不來了。”
“你……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皇帝緊緊抓住楚後的雙手,似乎要将一雙柔荑捏碎在掌心。
“陛下恨我?”楚後眸光一閃,笑容雅致。
“我十六歲便嫁給你做了良娣,風風雨雨近二十年,你是我的夫、我的天、我此生心心念念的唯一。”楚後用力抽出手來,輕輕落在皇帝近乎滄桑的容顏上,“可是陛下,又是否在心中念過我的半分好?”
“你巡游江南,帶回滿身銅臭的阮明朱,我忍氣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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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林敏慧是北齊細作,卻為她美色所惑,我亦是不言不語。”
“甚至連章華……她是何等身份,你卻都不肯放過!我對你後宮的所有女人,都置若罔聞。”
“你以為是我大度?”楚後臉上的笑容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狠厲之色。“陛下,我的心在滴血。”
“可是陛下在做什麽?除了在每個女人身上馳騁萬裏,你都做了些什麽?”
楚後緩緩俯下身,沉聲道:“我們的孩兒被林氏毒殺的時候,你卻将我禁足三月,妄圖廢我後位。”
“林氏攪得後宮不寧之時,你卻變本加厲,加封她為貴妃。”
皇帝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微微張開嘴,卻不知說些什麽。
楚後一時紅了眼,狠狠按住他的肩膀道:“我就是要看着你的女人一個個不得好死,你看清楚,活到最後的是我——是我楚氏女!”
“楚氏?”皇帝自言自語道。
“忘了告訴陛下,我剛剛接回了流落宮外的鎮國公主殿下。”楚後言畢,便見皇帝眼神一亮。
“太子身故,皇帝病危,鎮國公主倒是不可多得的主心骨呢!”
楚後便又笑了,“可是陛下似乎高興的太早,玄音公主馬上便會知曉,阮明朱乃是因你的口谕而死。”
楚後深深望進皇帝的眼裏,“你永遠不要念想她會敬你為父皇。”
言畢,見皇帝的眸子便是一黯,憋紅了一張臉,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楚後冷笑一聲,拂袖便走。
“孫翼,你昏聩無能,不配為一國之君!”
楚天白候在萬壽殿外,見楚後款款而來,低聲問道:“如何?”
“下诏退位,他恐怕不肯。”楚後恹恹道。
“若是陛下暴斃身亡呢?”楚天白似是自言自語。
“他終究是一國之君,你想要做什麽?”楚後的臉上寫滿難以置信。
“原來姑母對陛下,仍是存了夫妻情分。”楚天白嘆息道:“只可惜陛下卻仍未回心轉意。”
“待亮兒登基,本宮便與他遠離朝政,安度晚年。”楚後聲音清冷,不複方才的雍容之态。縱是她恨他、怨他,可是在她心中,他卻是她一生的夫,只要他肯與她安然相處,她可以既往不咎。
善解人意如賢妃阮明朱、魅惑人心如貴妃林敏慧、專寵一人如章華夫人,卻都一個個香消玉殒,天人永隔。這些年的恩怨、争鬥,又有何意義?她只是要他明白,他今後能依靠的,也只有她楚江暖一人。他的天下,将由她楚江暖來守護。
“你果真要将玄音送回宮中?”風和日麗,楚後的表情卻凝重異常。
“玄音曾攝政輔國,她将是亮兒登基的助力。”楚天白言之鑿鑿。
“你的目的,恐怕是為了引齊骁現身。”楚後冷笑。
“引出齊骁,只是其中的一個步驟。”楚天白陪在楚後身側,不急不緩道。
“董祿、衛則尹、就連齊骁的家臣亦是下獄問斬,你還擔心什麽?”楚後反問,“縱是齊骁未死,他無權無實,又背上犯上作亂的惡名,還能如何?”
“姑母的意思是……”
“玄音不似她那個窩囊的母親,待亮兒登基,不能再留于世上。”楚後目光沉靜,望向遠方。
“侄兒遵旨。”
暖陽西斜,孫昭乘着楚天白的馬車一路而來,徑直入了宮,毫無阻隔地向長陵殿而去。
孫昭不由疑惑,除了齊骁,竟能有第二個人于宮中暢通無阻,真是飽受君恩。可楚天白不過是一介文職,哪裏會有這般功勳待遇?可見宮中有人為他開了方便之門。
黎參,孫昭默念這個名字。太仆黎參,統禦宮中車馬,且皇帝冬狩的車馬安排,亦是黎參分內事物。她曾懷疑過林貴妃下毒,懷疑過刺客突襲,若是連車馬都被人動了手腳……
此次出宮雖然遭受劫難,卻令她的雙目愈發清明。她需要迅速地分清朝臣所向,才能在沒有齊骁的情況下自保,甚至是翻身。
數日未回長陵殿,殿外一片蕭條,孫昭嘆息一聲,卻有一只纖瘦的小手扶住了她,道:“奴婢扶公主下車。”
孫昭假裝未看到她,柔聲問,“你是何人?”
孫昭見過這個婢子,她是福壽殿的領班宮婢蘭芝,怎麽會來到長陵殿?
“奴婢蘭芝,原在福壽殿伺候,如今被調到長陵殿服侍殿下。”蘭芝仰起臉,一雙幹淨的眸子泛起淚花。
“既是福壽殿的婢子,怎會來我宮中?”孫昭在蘭芝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下車。
“殿下有所不知,章華夫人……薨了。”言畢低着頭,小聲啜泣起來。
“怎麽會?”孫昭不由立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不在宮中的這些日子,竟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孫昭駐足良久,低聲道:“你且與我細細說來。”
一提起章華夫人,蘭芝便忍不住眼淚,将那一夜之事一字不差地告訴玄音公主。
玄音公主卻若有所思,疑惑道:“真的是章華夫人?”
“公主為何這樣問?”蘭芝忽然止住了哭聲,水盈盈地眸子一動不動地望着玄音公主。
章華夫人也算是齊骁的青梅竹馬,他不過出事幾日,便有人對章華下手,恐怕是籌劃良久。然而章華素來行事低調,在後宮并未與人結怨,若說有人殺她洩憤,實乃無稽之談,何況那人是純良正直的衛相?
蘭芝聲音顫抖道:“殿下……殿下能否為奴婢做主?”
孫昭低頭看着這個婢子,她似是話中有話。
“大将軍生死未蔔,奴婢只得将真相禀明少府大人,哪知他亦被大理寺傳去問審。”蘭芝神色嚴肅道。
董祿是父皇身邊最信任的人,竟然也涉入此案。
“你是齊骁的人?”孫昭這一問,倒是驚得蘭芝目瞪口呆。
片刻之後,蘭芝卻是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道:“奴婢奉大将軍之命,在宮中照應章華夫人。”
倒是舍不得青梅竹馬的戀人,孫昭不由笑了笑,心上苦澀,“你且說說,要本宮做什麽主?”
蘭芝伏在她身側,壓低了聲音道:“福壽殿中死去的,不是夫人。”
孫昭柳眉微動,“何以見得?”
“奴婢日日替夫人沐浴,前一日,她身上分明有些痕跡,可屍體卻出奇得幹淨。”蘭芝回憶道。
不用細問,孫昭也知道章華夫人的身上,皆是她父皇烙下的歡/愛痕跡。不料今日,竟成了辨識屍體的标記。
“奴婢給她淨身時,從緊握的拳頭中找到了這個……”蘭芝顫巍巍地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剔透如玉的扣子。
孫昭低頭看了一眼,琉璃扣?這倒是宮中才有的物件,普通人家皆以盤扣綴在衣襟,唯有帝後及諸位妃子才能鑲嵌琉璃扣。
不過也有例外,齊骁厥功至偉,也曾被賞賜過琉璃扣。而衛則尹,并無這般恩蔭。
孫昭看了半晌,忽然道:“這是什麽,本宮看不到。”
蘭芝聞言一愣,卻立刻反應過來,“奴婢該死,忘了殿下的眼疾。依奴婢看來,這是罕有的琉璃扣。”
孫昭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本宮乏了,你先出去。”
蘭芝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可是殿下!”
孫昭和衣倒在榻上,對蘭芝的話充耳不聞。
蘭芝洩氣似的,帶着哭腔的聲音說了個“是”字,便輕輕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