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代桃僵(二)

一夜翻來覆去,被蘭芝嘤嘤的哭聲吵得頭疼。

半夢半之醒之間,孫昭仿佛看到章華對着她笑,可細細看來,那女子含羞帶怯,雖是美豔無方,卻不是章華……

翳月輕輕牽着她的手道:“奴家今日随夫君進宮,自會有其他姐妹服侍姑娘用飯。”

這是翳月對孫昭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的眼神幹淨而羞怯,與城府頗深的楚天白判若兩人。從那日以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翳月,而根據蘭芝的描述,“章華夫人”也正是那一日慘死宮中。

孫昭的一顆心驀然收緊,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暢通無阻的馬車、貌似章華的少女、莫名失蹤的翳月。孫昭不由大口喘氣,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令她無比心悸,難道是楚天白李代桃僵,将自己的愛妾翳月送入宮中,一手策劃了衛□□/殺章華的假象?

那樣明媚如早春嬌花的女子,那樣體貼入微的女子,人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若楚天白被野心促使,當真能做出這般勾當?

次日一早,皇後引着太醫來到了長陵殿,倒是确确實實關切她的眼疾。

太醫院提點姜玉竹親自為玄音公主診脈,孫昭則隔着屏風淡淡道:“天氣漸暖,兒臣想裁制幾身輕薄春裝,還請皇後娘娘準許。”

“本宮倒是忘了這一茬,這便吩咐少府着手制衣。”楚後面容慈愛,連忙低頭向身旁的婢子說了一句。

“玄音數年不在宮中,想參考前些年的羅裙花樣,服飾配件,不知是否可以?”孫昭微微笑道。

“自是可以。”楚後當即同意,一雙眼睛卻落在姜玉竹臉上,“姜大人,如何了?”

“殿下的情況……并不好。”姜玉竹滿面愁容道:“數日來颠簸辛勞,身體極為虛弱,加之眼疾未愈,仍需靜養。”

“那……玄音的眼睛究竟如何了?”楚後急切道。

“下臣盡力而為,也只能維持現狀。”姜玉竹回話道。

這個姜玉竹倒是聰明,并未說她眼疾未愈,倒是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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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昭茫然地睜大雙眼,卻在楚後臉上看到一瞬的驚喜,轉而消失的無影無蹤。

楚後嘆息道:“你且下去。”

姜玉竹躬身而退,“是。”

孫昭不知楚後要做些什麽,只見她緩緩走到她身邊,拉着她的手道:“苦命的孩子。”

“能得皇後娘娘愛憐,玄音不苦。”孫昭卻是笑了。

“你心中可還恨着林貴妃?”楚後對上她的雙眼,企圖從中看到些許閃爍和觸動。

然而面前的少女卻是一動不動,眼神之中一片死灰。

“貴妃已故,兒臣并不恨她。”孫昭搖搖頭。

“林氏也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罷了。”楚後醞釀片刻,聲音顫抖道:“賢妃妹妹若不是管了不該管的閑事,也不會落得溺亡身死的境地。”

管了不該管的閑事?孫昭料是楚後話中有話,微微欠身,沉聲道:“請皇後娘娘明示。”

“本宮原本不該告訴你這些,可如今章華已死,便也無所顧忌了。”楚後面上動容,她臉上神色與憐憫,不知是因賢妃死得冤枉,還是因章華死得可憐。

“當日,明朱勸陛下為章華封妃,觸怒龍顏。”楚後淡淡道:“這才有阿谀奉承的崔宴與林氏沆瀣一氣,謀害賢妃于鏡湖。”

孫昭原本以為自己會哭,可她無論如何也擠不出半點眼淚。她心中的疑惑更大于悲傷,反問道:“為何章華不能封妃?”

“這……”楚後面有難色,“章華乃是嫁過人的婦人,亡夫薛航又是陛下少時的伴讀,奪人之妻的惡名,陛下背負不起。”

“可他确實做了這般惡事。”孫昭抿着唇,卻是笑容慘淡。

“玄音切莫亂說,陛下怎會做惡。”皇後連忙以帕子掩住了嘴,聲音低不可聞。

“多謝皇後娘娘告訴玄音真相。”孫昭說到此處,神色動容,呆滞的目光亦有了星光,“母妃慘死,小弟亡故,今後玄音可仰仗的唯有皇後娘娘。”

孫昭說罷,便是摸索着要跪地磕頭。

“玄音哪裏的話。”楚後連忙扶住她道:“本宮視你如己出,自會坦誠以待。”

皇後又說了些什麽,孫昭一句也沒有記在心裏,今日姜玉竹替她診脈之時,默默在她掌心寫了個“樊”字。

當日她曾以此法,暗中告訴蔣廣白,宮中有三人可用:衛則尹,樊佐,董祿。

然而轉瞬之間,其中二人已被大理寺問審,此時可以倚仗的,竟然只有衛尉寺卿樊佐,以及他麾下的羽林軍。

楚氏并無兵權,雖有太仆黎參為其所用,卻終是比不上一個樊佐。

孫昭忽然憶起,齊骁曾帶她雪夜出宮,前往衛尉寺犒勞羽林軍一事。不知齊骁是否有先見之明,料到了今日的宮變,然而那一次,卻令樊佐為首的羽林軍齊齊跪拜,山呼公主千歲。

“齊骁。”孫昭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你究竟在哪裏?你竟是要棄我于不顧?

孫昭雖是心急如焚,卻仍是佯裝淡然,每日煮茶焚香,閑散逍遙。待少府官員将早春的衣衫花樣,墜飾玉帶送至長陵殿,她便帶着蘭芝細細挑選起來。

手中雖是捏着翠玉環扣,孫昭的心裏卻揣着衛則尹入獄之事。樊佐雖然統率羽林軍,卻并不能參政議事,若是能保出衛相……她必要替衛相洗刷冤屈。丞相薛航桃李芬芳,其中最為得意的學生便是衛則尹。

孫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器玉物件,便聽身側的蘭芝“咦”了一聲。順着她的手瞧去,只見一枚七彩琉璃扣在她指尖熠熠生輝。

蘭芝見她回眸,連忙向她使了個眼色。孫昭瞬間想起她如今“眼疾”未愈,倒是看不見這滿室琳琅,不由嘆息道:“本宮乏了,你替本宮挑選罷。”

“是。”蘭芝盈盈福身,先将孫昭送回內室,然後逐個端詳起案上的琉璃扣來。

方才只一眼,令孫昭心花怒放。琉璃扣即使在宮中也是罕見的賞賜,若是能查到每年的封賞記錄,便可柳暗花明。

不過一個時辰,蘭芝便笑眯眯地入內回話。

孫昭倒是頭一次留意到這個婢子,開心的時候兩只眼睛彎彎如月,僅是看着她也能令人心上歡愉。

“啓禀殿下,奴婢查到這琉璃扣的來歷了。”蘭芝喜滋滋道。

“四年前朔城之戰,戎軍大敗,兩國議和。除了金、銀、珍寶器玉,還奉上了戎國珍寶——琉璃珠二十顆。”

戎國地處西北之境,盛産琉璃石,深谙古法燒制琉璃之術,戎國的琉璃向來被視為無價之寶,二十顆琉璃可抵得上黃金萬兩。

“二十顆琉璃珠,有十顆被打磨成琉璃扣。帝後各縫制兩顆于龍、鳳袍。大将軍齊骁戰功卓著,獲封兩顆。”蘭芝頓了頓,繼續道:“成王殿下封一顆、大學士封一顆,宮中尚餘兩顆。”

孫昭垂眸不語,她的叔父成王殿下遠在南境抵抗南楚,大學士這一回便有口難辯了。

見她久久不語,蘭芝眨了眨眼道:“請恕奴婢自作主張……今日,恐怕是奴婢最後一次侍奉殿下了。”

孫昭神色微變,“蘭芝……你莫要做傻事。”

蘭芝神色清泠,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揚聲道:“奴婢決定去大理寺擊鼓鳴冤。”

一個宮婢如何敢在大理寺門外擊鼓?孫昭柳眉微蹙,“你為誰擊鼓,為誰鳴冤?”

“想必殿下也已察覺到……衛相實在冤枉。”蘭芝咬了咬牙。

倒是個膽大心細的婢子,孫昭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不過短短一個時辰,你竟下了如此決心?”

蘭芝低頭道:“殿下說要縫制新衣,不就是此番用意麽?”

孫昭心上一動,蘭芝倒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可殿下萬金之軀,還是奴婢來做吧。”蘭芝福了福身道:“可是若是證物交給大理寺,奴婢定會被拿下問審。庶民狀告士大夫,乃是悖逆之舉,必先受重罰,奴婢此去,恐怕……”

“既然我已有證據在手,此事當從長計議。”孫昭連忙站起,反對道。

“來不及了。”蘭芝搖搖頭,卻是笑了,“奴婢還假借殿下口谕,诓騙時雨去宗正寺盜了一樣物件。”

“宗正寺?”孫昭一怔,“你可知宗正寺之職,乃是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譜牒?”

蘭芝點頭,“知曉。”

蘭芝每說出一件事,孫昭便驚訝一分。蘭芝跟在她身旁不過短短一日,卻像是她肚子裏的蛔蟲般通透。

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蘭芝竟然一件件都替她完成了。

孫昭嘆息道:“你本無須這般拼盡性命。”

蘭芝擡眸道:“奴婢分內之職。”

言畢,二人相視一笑,孫昭忽然明白過來,世間哪裏有這樣多的奇女子,倒是大将軍麾下真真卧虎藏龍。

“你入宮幾年?”孫昭問。

“奴婢自從十二歲入宮起,便在福壽殿侍奉章華夫人,而今已逾四載。”蘭芝如實回答。

“你機警聰慧,觀察入微,卻又正直敢言,不懼生死。”孫昭一字一頓,“這些,恐怕不全都是入宮後才學會的罷。”

“僅識得琉璃扣一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孫昭又道。

蘭芝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頃刻之間被面上帶笑的玄音公主看穿。

她并沒有回答她的質疑,思索片刻,道:“奴婢這便去了。”

蘭芝仍是笑着,自始至終臉上毫無懼色,卻忽然被鎮國公主拉住了衣袖。

只見玄音公主神色冷清道,臉上浮起薄薄的不安:“你……定要平安無事。”

蘭芝燦然一笑,“若是下次相見,殿下能否恩允奴婢一個請求。”

孫昭點頭,“你且講。”

蘭芝的臉紅了半晌,終于在孫昭耳旁緩緩吐出幾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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