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血色的殘陽低垂天際,赤紅的霞光淺淺暈染,入目處皆是略顯破舊的青磚瓦房,街上的人步履匆匆,神情木然。
一女子披麻戴孝,深低着頭,辨不清容貌。她費力的拖着身後的板車,踉踉跄跄的走着,而那板車上躺着一人,全身覆着破草席,只能從露在外面的幾縷白發看出,似乎是個老者。
車軸吱吱嘎嘎的響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散了架子,女子咬牙堅持,努力的蹬踩着地面,過了許久,她在相對熱鬧一點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她伸手從草席下摸出一個靈幡,牢牢的抱在了懷裏,然後膝蓋一彎,跪在了車前。
賣身葬父。
見她如此,來往的行人要麽一聲嘆息,要麽唏噓惘然,可就是沒有一個人肯停下腳步,亦沒有人願意出這銀錢。
此地名為天水郡,地處北部邊陲,朝廷對外用兵多年,不僅賦稅繁重壓得人喘不過起來,又經常受到胡人侵擾,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自己都不知何時殒命,哪裏還能去管別人的閑事。自己都沒有銀錢買口糧,誰還去替別人出錢葬父。
況且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人們面對死亡,似乎早已經麻木了。
女子在路邊跪了整整兩個時辰,始終無人問津,連願意出些散碎文錢的都沒有。
“少爺少爺,等等小的啊。”一個略顯谄媚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這天都要黑了,老爺讓您早點回府……”
“閉嘴!”一聲暴喝止住了小厮的話,“婆婆媽媽像個娘們似的,再敢多說我就用馬糞糊了你的嘴!”
說話之人是一個華服公子,姓韓名澤,乃是本地太守的愛子。他神情倨傲,手裏搖着一把很不合時宜的折扇,輕佻的很。
兩名小厮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唯唯諾諾,再不敢多說半個字。
轉眼間,韓澤已經來到了板車前,他略微瞥了一眼,待看清了女子的意圖,急忙後退了幾步,連連啐罵:“真他娘的晦氣!”
說完唰的一聲打開折扇,用力的扇了幾下,好似要把那些晦氣通通扇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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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少爺,別生氣啊,少爺您可是文曲仙君下凡,別說一個死人,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要避讓三分。再說,少爺肯看他一眼是他的福氣,保不準就因為少爺您的福澤,讓他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呢,他感謝都來不及,所以說,少爺這可是在行善,哪裏來的晦氣一說。”
韓澤是家中獨子,打小就被寵着慣着,生怕受了丁點的委屈。四歲那年,韓太守為他請了個教書先生,那教書先生也是為了混口飯吃,日常授業幾乎全都由着韓澤的性子,只要韓澤一皺眉就立刻停止,任由着他瘋鬧。
韓太守也是早年花銀錢捐了個官,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也都不懂,每次詢問韓澤的功課,只要他能背上兩句詩、寫上幾幅字便認為這孩子天資聰慧,再由先生一誇,便成了衆人口中的文曲仙君下凡,将來定是定國安邦之才。
聽着小厮的陣陣誇獎,韓澤得意洋洋的搖着腦袋,面上一派春風,就連扇子也搖的輕快了些。
他冷眼看向女子,仿若看着什麽髒東西一般,冷嗤一聲便要提步離開,突然間腦中卻突然想到了什麽,腳下一滞又停了下來。
小厮不知道他又在打什麽主意,也不敢多嘴問上一句,只好跟在身後,随着他來到了女子身前。
韓澤紙扇輕搖,嘴角微揚,露出了一抹暧昧的笑容。
他記得以前曾看過的話本子,上面有不少關于貧家女賣身葬父的故事,此時就應該出來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傾囊相助,最終與貧家女成就一段美滿的姻緣。
雖然韓澤未打算娶親,也不認為以她的身份能配得上自己,但是收個暖床的也不是什麽壞事。況且他早就将女子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除了搭頭布遮住了臉,讓他看不清容貌,這女子的身材可是實打實的好,即使身着喪服,也隐隐能看出曼妙的曲線。
韓澤趾高氣昂的一伸手,小厮立即看懂了他的意思,趕忙把錢袋恭恭敬敬的送到了他的手上。
“小美人兒,這是銀子,從現在起,你就是本公子的人了。”韓澤拎着錢袋,輕輕晃了幾下,隐約能聽見散碎銀錢的聲音。他随手一丢,像是給狗丢骨頭一樣,将那錢袋丢在了她的面前。
女子急忙撿起錢袋,伏身重重的叩了幾下,“多謝公子。”
哎呦呦~一聽這聲音,韓澤心裏簡直樂開了花。
就像是夜莺婉啼,聲音柔柔媚媚的好似要酥到骨子裏。
“來來來,小美人兒,擡頭讓公子好好看看。”韓澤樂的合不攏嘴,他用扇面輕輕的挑起女子的下巴,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啊!!!”一聲響震天際的大叫聲頓時傳遍了大街小巷。
小厮不明所以,被那喊聲吓得渾身一震,卻又不敢怠慢,趕忙上前攙扶起連滾帶爬的自家公子,結果稍一搭眼看清了女子的容貌,于是街上又傳來了兩聲嘶嚎。
醜,簡直不似人類的醜!
那女子滿臉麻子坑,五官歪歪斜斜的長在臉上,就像是打娘胎裏就被人踹癟了臉一樣,而且滿口大黃牙,嘴角流涎,正癡笑着看着他們。
韓澤眼角抽搐不止,他擡手指向女子,哆哆嗦嗦半天,想要罵上幾句,嘴卻好像不聽使喚似的,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看着他滿身塵土,小厮擡手就要為他整理一下,結果卻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腳。
韓澤滿腔怒火無處發洩,正好小厮在旁,便擡腳狠狠的踹了上去,“都他娘的滾遠點!”說着又罵向來往看熱鬧的行人,“看你娘的看,都他媽滾!”
他搖着扇子狂扇不止,試圖降一降心裏的火氣,可一看見眼前的女子,那股怒火又噌的一下冒了上來。
韓澤上前,對着女子狠踹一腳,見那女子被踹倒在地,好像不解氣似的,又補了幾腳。
晦氣!真他娘的晦氣!
“走!”發洩完了,韓澤拂袖而去。
韓澤走後,女子費力的從地上爬起來,她撿起韓澤丢下的錢袋,小心翼翼的收在了懷裏,在行人的唏噓聲中,起身重新拉起板車。
吱吱嘎嘎的聲音再次傳來,她拉着那個笨重的板車,一步一步的,背對夕陽,也不知要去哪裏。
月上柳梢,家家戶戶早就關好了門,寂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那個略顯伛偻的身影。
女子拉着板車來到了城南一間破敗的小院中,她到門口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圈,确保四下無人後,小心翼翼的鎖好了門。
她擡手掀開車上的破草席,看着躺在上面的人,也不知為何,突然怒從中來,朝着他狠狠的踹了一腳。
“還裝睡!快滾下來!”
“哎哎哎,別發火啊,都給我踹疼了。”男子躺在車上,慵懶的抻了個懶腰。
看見她的樣貌,男子輕笑出聲,“你今天是真醜,以前的根本比不了。”
女子懶得理他,自顧自的去打了一盆清水,清洗完畢後,卻露出了另外一張十分清秀的面容。
“花菱,還是這張臉好看,怎麽看都好看。”他捋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想了想,又補充道:“啧啧,我家花菱怎麽就長得這麽好看。”可他的贊美并未得到花菱的認可,相反,一聽這話,花菱緊緊的護住懷裏的東西,充滿戒備的看着他,目光灼灼的仿佛要将他看穿一樣。
“晚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
男子名叫晚生,不過這個名字可跟世人熟悉的謙辭沒有任何的關系,只是因為他是晚上出生的,他父母為了方便,便給他取名晚生。
為了确保真實,晚生臉上也帶着妝,現在活脫脫就是一個枯朽老人的模樣。他讪讪的搓着手,笑的滿臉褶皺,老态龍鐘的面容與那雙晶亮的眸子顯得格格不入。
“好花菱乖花菱,好歹我也躺了一天不是,也算是有那麽一點小小的貢獻。”說到小小時,還特地用手指撚出了一個小小的動作,然後讨好似的伸出雙手,“不用太多,夠我買壺酒就行了。”
“喝喝喝,你個殺千刀的就知道喝!”花菱氣的直跳腳,擡手就要去揪他的耳朵。
晚生倒也不躲,他了解花菱的脾氣,每次花菱都是如此,讓她揪完耳朵她就會給酒錢,所以說,為了酒錢,稍稍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麽呢。
“花菱花菱,輕點啊,耳朵揪掉了就沒了。”
“還讓我輕點?你還知道疼?你知不知道白天你睡覺的時候……”花菱想了想,又把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她滿臉怒意的看着晚生,不想再理他,于是從腰間的荷包裏摸出了幾枚銅錢,忿忿的塞到了他的手中。
“喝死你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