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霍小玉
在她說完這句話後,李倓原本有幾分緩和的清隽面容,再度蒙上了一層寒霜。
霍小玉突然就明白了作為古代登徒子的快感,笑了起來。
這個不經逗的建寧王,怎麽就這麽招人疼呢?
瞧瞧這清冷的氣質,再瞧瞧這微微下撇的嘴角,越看越讓人想“欺負”他。
當然,欺負是不可能欺負的,這輩子都欺負不了的,李倓完美繼承了太宗皇帝的戰鬥基因,捏死她跟捏死一只小雞一樣。
她只能在言語上占一占李倓的便宜,還要稍微注意着李倓的底線,別真把人給惹毛了。
霍小玉不等李倓發怒,便見好就收,道:“大王救我一命,我豈能放任大王去送死?近日所做之事,一為大王,二為天下。”
李倓抿着唇,沒有說話。
他聽過霍小玉的名字。
沒有遇到才子李益前,她一代名妓,豔絕天下,遇到李益後,她哀豔凄婉,癡心錯付,無論哪一種,都讓他無法與眼前精靈鬼怪的女子對上號。
眼前這個女子,豁達聰穎,又帶有三分恰到好處的狹促,她的眼睛很幹淨,清澈得讓人一眼望到底。
她眼底沒有愛戀後的刻骨銘心,也沒有輾轉悱恻的缱绻柔情,她眼裏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她不愛任何人。
李倓眉頭輕蹙。
能讓人賠上性命的癡纏,不是那麽容易放下的。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起那夜張致遠說他放不下霍小玉時,他在夜幕裏看到的綽約的女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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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不能說是看到,張致遠身後是火把燃起,烈烈夜風拖着張致遠長長的影子,視線所及,明明暗暗一片,什麽也沒有。
或許是眼睛,又或許是感官最會欺騙人,他感覺到那裏立着一個人,長裙飛舞,長發與夜風交織,帶着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上下打量着他。
這種感覺很奇怪,并不讓人毛骨悚然,只有讓人一探究竟的期待和不解。
作為一個生在李唐皇室裏的人,李倓自記事起,見的便是血腥殺戮,而世人所說的因果報應,他卻沒有見過一例。
或許這種原因,他不信善惡終有報,對于鬼神之談,心裏更是沒有半分敬畏。
不敬畏,自然不會害怕,不害怕,所以能坦然面對一切。
更何況,在經歷了唐初的袁天罡和李淳風後,李唐皇室中人對奇人異士早就見怪不怪了。
李倓淡淡道:“那夜致遠身後之人,是不是你?”
霍小玉眉梢微挑,眼底的詫異一閃而過。
李倓心中了然,眸中冷意少了一分。
他想起那夜她從棺木中出來,立于溫柔月色下,低頭垂眸,給他腕上系上紅綢帶。
紅的綢帶,白的指,分外的好看。
他不被毒酒毒死,三尺白绫與鋒利鋼刀,都不曾要了他的命,仔細想來,應是那紅綢帶的緣故。
李倓眉頭舒展開來,又問:“你并非本世之人,來此所為何事?”
是借屍還魂,還是其他原因,他并不關注,他關注的是她為何而來,所為何事。
大唐江山于風雨中飄搖,如果這個時候有異人相助,那麽,他很歡喜。
霍小玉笑了起來。
她游走各個時空多年,還是第一次掉馬掉得這麽快。
親密如母親鄭淨持,只以為她是大難不死後的大徹大悟,雖有懷疑,但也被她蒙混過關,而在李倓這裏,她一點也糊弄不過去。
霍小玉大大方方承認,身體微微前傾,看着李倓的眼睛,笑道:“大王不怕我嗎?”
說好的這個時代的人一旦得知她的身份,就會把她當異類燒死呢?
這個李倓,莫說怕她了,她離這麽近,也看不到他眼底的半點波瀾,只看到因她的靠近,他稍稍有些不适的劍眉微蹙。
武則天太平公主和安樂公主幹政霍亂天下,給後人留下的陰影頗重,讓不少的李唐皇子們,對女子沒有太多的想法。
李倓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年近二十,莫說娶妻生子了,連侍妾都沒有一個。
霍小玉陡然靠近,讓李倓原本波瀾不驚的表情出現一絲波動。
燭火搖曳,李倓不留痕跡地往後避了避,偏過臉,不去瞧近在眼前的霍小玉,漠然道:“你若想害我,便不會煞費苦心救我。”
六角宮燈上繪制的牡丹圖案華美,火光一照,便印在李倓垂眸的側臉上。
李倓氣質清冷疏離,但經牡丹的雍容渲染後,有着一種勾魂奪魄的撩人感。
最是攝魂美人魄。
霍小玉按了按心口。
裏面的心髒跳得有點快。
霍小玉道:“大王相信我不會害大王,那大王也應該相信,我為大王而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伸手,将李倓側着的臉扳過來,想瞧一瞧他說話時眼底的神色,對她是歡喜還是厭煩,可又覺得那樣太唐突。
她和李倓總共才見了兩次面,這是第二次,談不上有交情,她做的那些事,又是謀逆造反合該千刀萬剮的事情,又利用李倓的大哥李豫,讓李倓不得不與父親李亨對立,這種情況下,李倓沒有出手捏死她,已經是家教好,涵養高,為國為家不能對她下黑手。
她若再去對李倓動手動腳,那不止是恬不知恥,更是不知死活。
霍小玉道:“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
“我很欽佩大王,所以我來了。”
李倓還保持之着剛才的動作,偏着臉不看她,俊逸的五官被燭光柔和三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霍小玉看了又看,只覺得眼前這人當真是個禍害,氣質明明那般清冷拒人于千裏之外,可稍稍垂眸,便是百轉千回的惹人憐愛。
幸虧李唐的皇帝沒有漢朝的皇帝那般葷素不忌,男女通吃,他又是玄宗李隆基的親孫子,要不然,只怕這大唐江山早些年便敗了。
霍小玉思緒亂飛,道:“我會帶大王離開,我不會叫大王死在這裏。大王在軍中素有威望,只需振臂一揮,便有千軍萬馬為大王出生入死。到那時,請陛下退位,奉大王的兄長廣平王為新君,大王意下如何?”
李倓這才擡頭,靜靜地看着霍小玉,半晌後,他輕輕搖頭,道:“我不能走。”
又是不能走?
李倓到底在擔心什麽?
想了想,霍小玉道:“大王可是在擔心一旦事變長安,叛軍便會蜂擁而至圍攻長安?”
李倓不置可否,道:“姑娘膽大心細,令人折服,但近日所募集來的新兵,并不足以與宮中禁衛軍相抗衡。”
霍小玉的謀算很好,沒有父親昭命,他的兄長李豫從千裏之外趕來,便已經是犯了他父親的忌諱,逼得他不得不起事擁立兄長,迫父親退位。
但此法太險,外有叛軍未平,內有宦官後妃幹政,新兵對禁衛軍又無全面的壓制性,無論哪一個環節出了意外,給大唐造成的傷害便不可估算。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他赴死。
高仙芝封常清兩位絕世名将的冤死,已經在士兵心裏埋下了質疑皇權的種子,他的死,會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到那時,只需他的兄長抱着他的屍體痛哭,便能兵不刃血,讓他的父親退位。
長安縱然又出政變,但終究不曾起兵戈,他的兄長又是極其缜密的人,不會給叛軍可趁之機。
李倓閉上眼,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姑娘請回罷。”
霍小玉看着李倓閉目等死的淡然模樣,氣極反笑,從袖子裏取出裝着紫玉釵的錦盒,打開之後,拿出裏面的紫玉釵,在李倓眼前晃了晃,道:“這個東西,大王記得不記得?”
紫玉釵太招搖,戴在發間引人注目,她這才用錦盒裝着,放在袖子裏。
她帶着紫玉釵,原本是防患于未然,并沒有打算直接拿給李倓。
她以為自己是能夠勸得動李倓的。
哪曾想,李倓這個人,一頭撞死在南牆也不回頭
她只能把這東西拿出來。
霍小玉道:“兩年前,霍王爺的女兒行及笄禮,霍王爺走遍長安城,一擲千金,為女兒打造一枚紫玉釵。”
李倓眸光輕閃。
紫玉釵在燭火下閃着溫潤柔和的淡淡光澤。
霍小玉指了指自己,繼續道:“我,便是霍王爺的女兒,霍璟。我沒有死,只是在父親死後被嫡母趕出家門。”
“陛下太上皇先後冤殺良臣武将,盡失人心,朝臣萬民苦君王久矣,只需一個契機,便能揭竿而起,我便是那個契機。”
其實無論是她,還是高仙芝封常清的後人起事,追随的人都不會少,只可惜,封常清直至冤死想的都是如何平叛安祿山,高仙芝在封常清死後萬念俱灰,兩人都不曾起過反叛的念頭,後人更不會堕了他們忠義之名。
“只是擁立廣平王還不夠,我會大開關隘,迎叛軍入關,聚而殲之。”
“我不會讓原本一年便能解決的安史之亂,硬生生地拖到十年八年。”
“廣平王繼位後,吐蕃、回纥,這些趁着大唐內亂而逞兇一時的蠻夷,我會讓他們首領的頭顱,成為撫慰慘死在他們刀下的大唐英靈的祭品。”
“大王的心願,便是我的心願,我既為大王投身亂世,便要讓無辜埋骨的荒魂少上一些。仁德與隐忍救不了亂世,以殺止殺非我所願,卻是當今最好的選擇。”
夜風閃過,宮燈照着的牡丹花枝絢爛,燭光聚在李倓眼底,有什麽東西自心間破土而出,生根發芽,一發不可收拾。
殿裏垂下來的紗幔随着夜風起舞,銀紅的顏色被燭火染成金烏初升時的紅,一片又一片,攪在長夜的黑暗裏。
霍小玉看着李倓,一聲輕嘆:“大王可願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