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廚房裏,田果正燒着開水,張揚挑簾走裏屋出來,磨蹭了一會兒走到她身邊,然後從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張香油票,遞出去說:“田果,這個你拿好。”

明明是做好事,他語氣卻虛得很。

田果看看香油票,又看看張揚:“呦,單位發香油票啦?”

張揚暈,心想你第一天進理發店麽?就咱們那屁大的小單位一年就發兩回香油票,一是春節二是中秋節,發之前兩個月他大姨董桂花還得向上級三天一封信的提醒,生怕人家把理發店這幫人忘了。

“不是單位發的。”張揚說,“是我從家拿的,你也知道我爸我媽單位效益好,逢年過節必發香油票,我們家就三口人,這香油票根本用不了,反正也是放過期,直接給你吧,你鄰居不就是丢了一張嗎,你直接把這張給她,就說不小心掉抽屜縫裏了,剛找到。”

其實說“拿”并不準确,應該是“偷。”張揚家香油票是多,但再多也不能逮着誰就送誰,他家又不是福利院,愛心可以奉獻,但香油票不行。這東西在八十年代是稀罕物,十斤芝麻也不出了一斤香油,張揚媽有經濟頭腦,家裏用不了的票就賣給鄰居,一張一塊五,還不還價。

張揚覺得自個老媽特庸俗,眼裏就剩下錢了,街裏街坊住着,一張票賣人家幾毛就得了,居然還一塊五一張,鬧得張揚走在胡同裏都不好意思跟鄰居們打招呼。說來也巧,店裏一位師姐就是張揚的鄰居,有次師姐家來親戚,和完餃子餡兒才發現家裏沒香油了,親戚住在南方,來一次四九城不容易,師姐就咬着牙從張揚媽手裏花一塊五買了一張香油票。

估計也是覺得冤,從那兒以後,師姐一嗑瓜子就把這事叨唠出來,快趕上窦娥了。所以看着張揚遞過來的香油票,田果并不接,而是笑着說:“張揚,謝謝你啊,大老遠還專門跑一趟,不過現在沒事了,那香油票找到了。”

“啊?找到了!”張揚心想別介呀,好歹讓我做一次雷/鋒。

田果說:“是的,已經找到了,所以一會兒回家你趕緊把這票原封不動的放回去。這玩意金貴,丢一張,你媽媽得多着急。”

“沒事,她不知道!”

田果笑了,說:“她現在是不知道,等回家一點數不就知道了。”

哎呀,張揚一拍腦袋覺得自己真傻。虧了當年沒考警校,不然他去哪兒工作都屬于給小偷當卧底了。心裏把那位小心眼的師姐埋怨了一溜夠,張揚拿出董桂花的領導架勢,大事化小的說:“行吧,既然事情已經得到圓滿解決,那我就先走了。”

“別介,吃完飯再走吧。”

其實田果就是客氣客氣,沒想到張揚腳步一停,轉過身來對她笑道:“行吧,我還真有點餓了,你也別太客氣,咱們不是外人,随便做兩個菜就行,我喜歡吃帶魚,你家有帶魚不?紅燒最好,亂炖也行,調汁時多放點白砂糖,米醋比白醋味道好,至于素菜嘛,随便什麽都行,涼拌,清炒,哪個方便你做哪個哈。”

田果家可沒帶魚,心想就是有,我也不能給你吃啊,還不夠我跟姥姥兩個人分的。正好砂鍋裏還有剩下的炖五花肉,田果把早上泡好的紅薯米分扯吧扯吧放進去,又切了一個土豆和胡蘿蔔扔進去一起加熱炖熟,随後又蒸了一鍋米飯。好歹是個男人,雖然成分屬于小受,但飯量張揚不少,呼嚕呼嚕吃了兩大碗米飯,砂鍋裏的炖肉湯都給喝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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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田果送張揚出了院門,回來時只聽姥姥坐在炕頭充滿憂慮地說:“小果兒啊,你們單位這女同事也忒能吃了,跟男人似的。呼嚕呼嚕,這吃飯聲音也大,像個有福氣的人,女生男相,是福相,男生女相,是賤相。我看啊,你這同事以後得生個大胖小子,沒準還能嫁高幹!”

先生兒子後嫁高幹?這順序弄錯了吧?田果抿嘴一笑,端起臉盆說:“姥兒,時間不早,我給你打盆熱水,你洗洗腳趕緊休息吧。”

晚上聽了一段河北梆子,姥姥就睡下了。田果卻睡不着,拿了筆和幾張紙跑到廚房支起一張小桌,映着不太明亮的三瓦燈泡開始規劃自己今後的人生——所謂《米田果未來中長期發展目标(1985—1988)。

先定三年吧,三年為一個跨度,每個跨度有一個目标,然後一點一點實現。昨天看了報紙,說四九城準備開修三環路,現在正籌集資金。很多人提出反對意見,說在那麽一片荒無人煙的破農村大興土木修建一條環路值得嗎?

值啊,太值了!一平方米售價兩萬的房子能不值麽,真真的寸土寸金。

也是重生了田果才知道敢情東三環那兒原先就是一片破菜地,雖然是緊鄰城區的農村,但與遠郊區縣差別不大。泥土地,大瓦房,驢子騾子滿村跑,晚上沒路燈,黑不溜求跟拍鬼片似的。白天稍微熱鬧點,雞鴨豬羊在各自圈裏嗷嗷叫,把特意來看房準備撿個大便宜的田果吓得夠嗆。

主要是心涼,這是東三環?是cbd?是無數小白領削尖了腦袋也要紮根的地方?別開玩笑嘞!

那天村裏有集,大部分人都跑去趕集了,村子裏空空蕩蕩,田果推着自行車在村裏打聽了一圈兒,也沒打聽到什麽有用訊息。面朝黃土背朝天,這些樸實木讷的村民壓根就不會想到十幾年後這一片土地上會建起摩天高樓,房子一平米上萬,是主宰成千上萬人夢想的黃金地段。

對啊,他們不知道,但田果知道。所以一個星期後,田果又騎着自行車跑進村兒。為了不讓人家懷疑她是特務或者是心懷鬼胎的小偷,田果還特意照着下鄉采風的美術大學生打扮了一番。身後背着畫板筆袋,長發披肩,頭頂戴一個黃草帽。

這一次在村裏走了一圈田果收獲頗豐,不過心也更涼了。八十年代還沒有商品房一說,本來田果想打聽一下村裏有沒有人買房子,如果有,她就趕緊回家籌錢,然後坐等十年後這裏開發商品房住宅區時狠敲開發商一筆,結果,聽到“賣房”,樸實的農民們都大吃一驚。

“啥,賣房?誰敢賣房嘞,賣完房去哪兒住?喝西北風去?”

在他們看來賣房相當于是賣命,房子土地向來是農民的命根子,就是你給他錢他也不賣,除非是換房,但換房風險也很大,再說了,房子換走了,土地咋辦?種地多不方便啊?還有一點就是,那時的房屋還不允許買賣,除非你在當地有戶口。八十年代中期,東三環這片土地還屬于農村,這裏的人們自然就是非城鎮居民。先不論其他,就是讓田果把城鎮戶口改成非城鎮這一條在派出所就辦不了,除非在當地找一名漢子嫁了。

當然,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狠狠“砸錢”,從上到下全部疏通好,派出所啊,村幹部啊,負責管理當地土地分配的工作人員啊......但是,田果翻翻存折,自己和姥姥的存款加在一起還不足500元,就算狠心供出去,也只夠一個人的,所以去農村買房這是就拉倒了。但田果心裏一直惦記着,如今看到報紙說修建三環路,她心裏就有了底,原來這個空間跟那個空間是一樣的,三環路一旦修好,商品房也就會慢慢建起來,自己先努力賺錢,十年後,也就是1995年,估計東三環的房子也就幾百一平米,如果運氣好,興許能買到一間。

哪怕一居室也好。

十年後的目标定好了,那麽現在田果就把目光轉移到了眼下。她為自己大致規劃處了兩條路,一是還做回老本行當演員,二是去農村找二喜看看批發蔬菜這條路容易走不。不過,這條路估計哪一條都不好走。

首先,八十年代還屬于電影時代,電視機還沒有走進千家萬戶,這一次去棗莊,田果就發現村子裏只有村支書家有一條九寸黑白電視,平日裏舍不得看,鎖在櫃子裏跟存折放在一起,可見有多寶貝。

所以,電視劇拍完了給誰看呢?況且一周還停好幾次電。整條胡同除非是特別小資的人家——比如鈕煥然家,基本晚上沒有看新聞的習慣,大家還是喜歡天黑就上床睡覺,頂多聽一會兒無線電。

而電影一年也拍不了幾部,也無票房分成一說,演員掙得是死錢,那時都講究奉獻,拍一部電影頂頭也就掙三四百,聽說劉曉慶拍完《芙蓉鎮》,一共才掙了300多,可人家是影後,有票房號召力,田果算個啥?

前幾天人藝公開招聘學員,田果喜滋滋跑過去以為自己終于轉運了,結果還沒進大門就讓老師轟走了。

“你這學歷不行啊。”老師嚴肅地看着田果,覺得她就是跑來搗亂的小盲流,“你看看板子上貼的招生條件,最低也得是高中畢業,我們是搞文藝的,也算半個知識分子,你這連小學都沒畢業哪行啊,我問你,知道莎士比亞嗎?”

“知道,他是英國文學家,寫過很多優秀舞臺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和《仲夏夜之夢》是其中最為經典的兩部,當然,他寫的好多戲劇都非常有名,我個人最喜歡的是《哈姆雷特》。”

“哎呦,看你學歷這麽低,思想覺悟倒是蠻高的,居然還知道莎士比亞。”老師上下掃一眼田果。人不可貌相,短短幾句話招生老師就看出她還算有點內涵,這劇院裏好多學生考進來時連《水浒傳》都不知道是誰寫的,語氣也不禁柔了,“但是,你還是不能進去,就算你把莎士比亞全集背下來了也不行。對不起噢,同學,這是規定,興許我們劇院明年還面向廣大群衆招生,你若真熱愛文藝,就先去上個夜校,好歹得有個初中文憑再來應考。”

明年?那黃花菜都涼了!

往事不堪回首,田果只覺現在的自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算了,明天她休息,先坐車去棗莊看看批發蔬菜這條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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