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002
“來,寶貝們,看這裏,三、二、一——”
“咔嚓”,相機定格眼前的畫面,孤兒院門口的臺階上站了三排孩子,冉遙和南汐在第二排中間的位置。院長讓冉遙下來一排,他矮,站在後面只能勉強瞧見一個腦袋尖兒,可他撅嘴不樂意,偏要和南汐挨在一起。
南汐拿他沒辦法,在快門按下的前一秒,右手環到冉遙腋下,将人抱了起來。
孩子們陸陸續續的散去,院長正在收拾三腳架,冉遙原地躊躇着,小手攥的死死的,眼瞅相機蓋已經合上,他抿了抿嘴,跑上前,鼓起軟乎乎的腮幫子:“院長!”
氣勢如虹的嗓音,盡管嫩聲嫩氣,院長還是吓了一跳,偏過頭,看向冉遙,慈愛道:“小遙啊,怎麽啦?”
“能不能……”冉遙回身看看南汐,那人正雙手插兜立在臺階上,悶頭踢腳邊的石子,他轉過來問,“能不能單獨給我和南汐拍一張?”
每當孤兒院有孩子被領養走,離開前,都會留下一張集體合影,冉遙床頭已經貼了四張了,今天的是第五張,每一次他都想和南汐單獨拍張照片,他怕南汐被大人們領走,他想要永遠記得南汐。
“可以啊。”院長重新摘掉相機蓋,沖他揚手,“你讓南汐過來吧。”
冉遙叫南汐,對方一臉不耐煩,可人卻一直等在臺階上沒有離開。他慢慢悠悠的晃到冉遙身旁,沒什麽表情的看向鏡頭,冉遙抻平衣擺,搔搔劉海,白淨的臉蛋紅撲撲的,莊重的挽起南汐的胳膊,沖着院長哈哈大笑。
“你……”南汐盯着他的手,“挽我幹嗎?”
冉遙茫然的蜷起五指,咬咬嘴唇:“我……哦。”
說着,動作扭捏的縮回胳膊,南汐“啧”了一聲,拉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臂彎上繞,很酷的歪了下腦袋:“看鏡頭。”
“咔嚓”,這次定格的是只有兩個人的合影。
孤兒院每晚九點整熄燈,冉遙的床在南汐左側,他把被子拉到頭頂,悄悄等院長離開後,偷摸下床,光着腳丫,蹦跶到南汐床邊。
“南汐,我能……”話還沒說完,南汐撩起被角,睜開眼睛,示意他進來。
冉遙比南汐矮了整整一頭,想要和他面對面,就夠不到他的腳趾頭。冉遙深思熟慮了很久,做了好半天抉擇,還是往上聳聳身子,視線與南汐齊平,閉上眼一點兒困意也沒有,他不想睡,他想偷窺南汐。
月色如紗,落在窗邊,溜進房間的光線攏在南汐身上,半晌過去,冉遙輕聲問:“南汐,你睡着了嗎?”
南汐沒睡着,也沒回應,他知道冉遙後面還有話。
冉遙在他身側鼓搗兩下,挺了挺胸膛湊近他,在被子裏尋找他的手,找到了,握住,哝哝的說:“我知道,這次被領養的人是你,對吧?”
南汐僵了下肩膀,但冉遙沒注意到,盯着他的嘴唇猶猶豫豫:“你不告訴我,是怕我難過嗎?”
不是。南汐在心裏回答,眉毛無意識的蹙緊。
冉遙“嘿嘿”笑兩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六歲的孩子還不太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但他想表現的輕松些,覺得這樣,南汐就能踏踏實實的離開這裏了:“我不難過,我有你的照片了,想你的時候,看看照片就行。”
說完這句話,冉遙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哭,鼻腔裏酸酸的,南汐的臉漸漸變得模糊,他合上眼皮,擠出兩滴豆大的眼淚,憋着氣盡量不發出聲,兩只小手胡亂在臉上抹着,又趕緊伸回被子裏抓着南汐。
冉遙睡的很快,沒一會兒,眼角還挂着淚,呼吸已經喘勻了。南汐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支起上身,摟住冉遙,把他往自己懷裏摁。
“不是。”南汐突兀的回答冉遙剛才的問題,“我是怕看到你的反應,我會下不了決心走。”
冬日的孤兒院大堂烤着爐火,燥熱,煩悶,南汐脫掉外套,只穿一件薄長袖,坐在沙發上看冉遙推開窗戶,踮着腳尖抻長脖子好像在夠什麽東西。
細腰在窗臺前來回擺晃,南汐看的不耐煩了,走過去貼在他背後,手剛伸到窗外,愣住了,冉遙指尖指向的位置,躺着一只受傷的雲雀。
“南汐,救救它。”冉遙回頭,哼哼唧唧,嘴唇上挂着鼻涕。
這是哭了?南汐有點郁悶,冉遙為他哭,也為一只不相幹的鳥兒哭,這眼淚的含金量可真不怎麽高。
郁悶歸郁悶,動作沒停,他小心的覆住雲雀棕灰色的羽毛,輕輕攏起它肉嘟嘟的身子,拿近,這才看清,小家夥翅膀斷了,一條腿瘸了,被人捧起來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不知道是活着還是死了。
正思忖着,冉遙問:“它……死了嗎?”
“沒死。”脫口而出的兩個字,南汐甚至沒想到自己為什麽敢這麽篤定,他只在乎一件事,他不想再看到冉遙哭了。
冉遙扯扯他的袖口:“那我們救它,行嗎?”
南汐點頭,雙手舉着奄奄一息的鳥兒,穿過大堂,上樓時瞄一眼冉遙,對方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緊緊的盯着自己手心裏的雲雀,搞得他回了房間,身體裏那股別扭勁兒也沒能消下去。
拿出櫃子裏的醫藥箱,南汐給雲雀上藥,冉遙執住剪刀,将繃帶剪成小碎條,一圈圈的包紮,系結,要不是南汐阻止,他可能會給雲雀纏成圓鼓鼓的一坨。
一周過去,南汐要走了。臨行前一晚,還是兩個人一張床,床邊的櫃子上放着小籃筐,筐裏鋪着冉遙擦鼻涕的花手絹,給逐漸康複的小雲雀當被墊。
冉遙不可能睡得着,小臉漲紅,憋的喘不上來氣,幹脆不憋了,嗚咽着抽泣。南汐在心裏默默嘆氣,走不成了,他得想個理由委婉的拒絕選擇他的家庭。
“南汐。”冉遙蹭着他的身子挺直腰板,“我說謊了,我好難過啊,嗚嗚嗚,有照片也不好使。”
南汐憋笑,假裝舒服的在被窩裏伸着胳膊腿,然後纏住冉遙,兩個人擰成一股。
讓南汐沒想到的是,冉遙這次沒再猶豫,照着他的嘴唇“吧唧”就是一口,嘬出很大一聲,緊接着又開始在他臉上連咬帶吮,沒完沒了。
一連串的親密,給南汐弄迷了,挂了滿臉的哈喇子,他也不嫌棄,本以為冉遙折騰累了就會安安靜靜的睡覺,誰知下一句,讓南汐徹底沒了睡意。
“你帶我走吧。”
南汐騰的從床上坐起身,冉遙受到了驚吓,蹭着他的睡衣往下出溜,費了半天勁才扒住南汐的脖子,坐直了,淚眼汪汪的瞅人。南汐抓亂頭發,比鳥窩還毛糙,冉遙的話讓他渾身發麻,那是一種渴望,一種他曾經想過,卻沒敢說出來的,荒唐的渴望。
他舔舔嘴唇,瞥眼屋門,語氣急促的問:“你舍得院長嗎?舍得陪你一起長大的夥伴們嗎?”
冉遙拇指摳着食指關節,支支吾吾的回答:“沒、沒想過,光舍不得你了。”
“我想離開孤兒院,因為我們遲早都要離開這裏,早一天走,就能比晚一天來的輕松。”南汐掀開被子跳下床,站在濃濃的夜色中看向冉遙,月光将他的輪廓照亮,亮的冉遙眼睛裏都是光。
“我們跑吧。”南汐笑了笑,冉遙發着愣,印象裏這是他第一次沖自己笑,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他道,“以後,你跟着我,我保護你。”
六七歲的孩子根本不懂什麽叫誓言,但冉遙卻把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裏,守了一輩子。他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呼兩口氣表示興奮,他們在月亮下許給對方承諾,那麽童真,那麽青澀。
羽絨服穿在身上,夏衣擠在背包裏,兩個孩子沒有多少行李,沒有錢,沒有水和食物,處在對外界懵懵懂懂的年紀,就敢往未知闖,歸根結底,是他們篤信,只要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去哪裏都無所畏懼。
南汐留給院長一把彈弓,是他來孤兒院時書包裏唯一裝着的東西,興許與他的原生家庭有關,對他有重要意義,但他還是留下了,放棄他的人,也将被他放棄,從此,他只要冉遙。
冉遙留給院長的是一幅畫,畫的是孤兒院以及周邊的風景,蠟筆劃拉出的線條歪歪扭扭,不怎麽好看,卻讓他第一次感知到“家”的含義。如今他要舍棄了,舍棄這個被動成為家的地方,是南汐給了他勇氣,讓他能夠自由的選擇歸宿。
冉遙抱起床頭櫃上的小籃筐,跟上南汐的腳步。
他們輕輕掩上別墅的門,跑出空無一人的院子,潇灑的把過去留在身後,冬雪在腳下“嘎吱”作響,厚厚的一墊,浸濕了他們的褲腳。沿着石階一路下行,跳到平坦的山路上,回過頭,孤兒院立在黑黢黢的半山腰,裝着他們兩年相依為命的記憶。
彼時冉遙想,從這一刻起,南汐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