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004
良岘村有民辦小學,南汐攢了些錢,同奶奶商量,讓冉遙落戶,供他上學。一個月後,南汐和冉遙一同入了奶奶的戶口,并于八月末,背着書包,去良岘小學報道。
奶奶執意要南汐也去學校,多了筆開支,家裏的錢勉強維持到他們上四年級,所以南汐決定,往後每天早起一小時,先去早市賣果子。
某天清晨,冉遙醒來找不到南汐,獨自一人刷牙洗臉,穿好校服,背起書包,抱着南汐的,抹黑拐上一條小道兒。冉遙向來不記路,都是跟着南汐,但現在,他只能憑一點模糊的印象朝着學校的方向走去。
沿途,稻田裏有蛙聲,泥路濕滑,冉遙走的很認真,很小心。一輛自行車晃着燈,疾馳過他身邊,擦着他的肩頭,冉遙怕碰壞南汐的書包,偏了下身,結果腳底一個不穩,摔進了泥潭裏。
剛洗幹淨的校服髒透了,白色染成了黑,臉上也挂着污泥,越抹越多,冉遙有點委屈,更多的是抱怨,抱怨自己什麽都做不好,每天累苦了南汐。
但眼淚助長了委屈,盡管冉遙知道南汐的辛苦,此時此刻,還是越來越責怪他為什麽要丢下自己。
一筐新鮮誘人的果子沒一會兒就搶購一空,南汐賺了三十塊錢,一個月的生活費有了,他驚喜的跑回家,在後院找到正在劈柴的奶奶,咧嘴問:“奶奶,冉遙呢?”
奶奶愣了下:“他沒跟你去早市嗎?”
那點兒驚喜瞬間變成了驚吓,南汐拉開卧室的門,校服不在,書包不在,他跳下臺階,一路狂奔,滿身冷汗,喊破了嗓子,大動幹戈折騰到日上三竿,才在臨近學校的稻田間找到了坐在泥濘裏的冉遙。
可憐極了,嘴角向下撇着,手腳全浸在泥裏,除了南汐的書包完好幹淨的擱在肚子上,身上沒一處好地兒。南汐跳進泥地,拎起自己的書包,拔蘿蔔似的拽起冉遙,拖着人邁上土坎,抹了抹他的髒臉。
瞧着對方一臉氣哼哼,南汐笑着問:“你怎麽跑泥裏去了?”
冉遙不答話,看見南汐,剛才的委屈早就沒了,可他又笑,笑自己蠢,別別扭扭的情緒再次冒出了心頭。
南汐覺出不對勁,收斂表情,湊近,小聲問:“怎麽了?真生氣了?”
溫柔的嗓音,讨好的語氣,冉遙吸了吸鼻子,沒忍住,張嘴就哭:“你去哪裏了啊!”
“哎。”南汐嘆了口氣,“我去早市賣果子了。”
“那你,嗝。”冉遙哭着急了就愛打嗝,“那你不叫,嗝,我。”
南汐趁機逗他:“來,叫一聲哥哥聽聽?”
冉遙抹了把鼻涕,揮起拳頭:“不叫,我才不要當你,嗝,你弟弟!”
學校去不成了,得回家洗澡,南汐把書包挂在身前,背起冉遙,一步是一步穩實的朝家走去。陽光從樹林間漫出來,身上的泥巴幹了,渣子粘在臉上,不舒服,冉遙鼓弄南汐的脖子:“以後帶我一起去。”
“不需要。”南汐脖子裏一陣陣的癢,他偏頭,嘴唇蹭過冉遙濕潤的眼角,頓了頓,繼續說,“一個人就能忙活完的事兒,幹嗎要累兩個人?”
“是你說讓我跟着你的。”冉遙摟緊南汐,不講理的叨叨,“現在又不要我跟了。”
“能一樣嗎?”南汐望着前方的路,天地間是藍盈盈,綠油油和金燦燦,耳邊是清風,以及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兩碼事兒。”
“我學習不好,還笨,分辨不出來有什麽不同。”冉遙固執的頂嘴,非要把心裏的不滿吐露個痛快,“你覺得我是累贅就直說。”
“冉遙。”南汐停住腳,很快又繼續向前走,他們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一歲,年紀無差,性格卻大相徑庭,“我從來不覺得你是累贅。”
随着年齡的增長,心智也有了不小的變化,趨向于成熟的同時,也意味着會有更多的心事和煩惱。冉遙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賴着南汐,他害怕有一天南汐會離開,他需要不斷去試探,從南汐的反應中得到一些安全感。
洗完澡,順便洗好了衣服,冉遙端着盆打赤腳回屋,用挂鈎晾起來。衣架碰到栓在屋檐下的風鈴,“叮呤”,聲音幽幽的散進風中,門口的玉簪花開的蓬勃旺盛。
南汐拿着碘酒和棉簽,逆光看向冉遙的背影:“坐過來。”他說,細長一道影子映在他眼中,覺得美,還有種道不明的異樣感。
冉遙乖乖坐下,南汐捧起他的踝腕,小腳趾破了皮,沒出血,但也抹了碘酒。他鼓起腮幫子吹,冉遙也吹,呼出的氣迷了眼睛,南汐擡頭看向他,看向眯眼沖他傻笑的冉遙。
“我帶你去早市。”說完這句,南汐像是回了魂兒,皺眉,不明白自己怎麽就這麽輕易的答應了冉遙。
冉遙興奮的收回腿,爬到他眼前,南汐往後仰身,他湊的更近,清亮的眼眸映着南汐的臉:“真的?”
南汐躲閃着他的目光,給碘酒瓶蓋蓋子,半天才對準瓶口:“……真的。”
他們下午放學一起采果子,第二天早上五點起床,背着書包去早市,然後把筐子寄存在學校門口的傳達室,日複一日。
冉遙學習很用功,可他沒有天賦,跟上學校的進度已經有些吃力。南汐一直保持在班裏前三名的位置,升到六年級時,班主任找他談話,希望奶奶可以來一趟學校,考慮一下是否願意保送他去市重點中學念書。
冉遙孤零的等在辦公室門口,揪緊褲線,抿着嘴,沉着腦袋。南汐當即拒絕了班主任的好意,畢恭畢敬的朝她鞠了一躬,離開時帶上門,一扭頭,冉遙淚眼汪汪的瞪着地面,默不作聲。
上完最後一堂課,南汐收拾好書包,班裏的孩子都走光了,冉遙依然沒精打采,右手一圈圈繞着桌洞裏的書包帶。
南汐拽出他的書包,挎上臂彎,本想撞下他的肩膀示好,卻鬼使神差的拿手背碰了碰他的臉:“……走了。”
冉遙一聲不吭的站起來,邁出座位,綴在他身後,時不時抹下眼睛。
熟悉的田間小徑,熟悉的草木清香,熟悉的傍晚夕陽,南汐走到半道兒,轉過身,口吻頗為無奈道:“你能不能別哭了。”
冉遙開始憋氣,眼白充血,小臉兒漲紅,南汐頭一次感覺到束手無策,他耐着性子軟下聲音,做出保證:“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可我也不想耽誤你。”冉遙矛盾,他太矛盾了,他沒想過離開了孤兒院,“現實”還是有機會将他們兩人分開。
不可以,冉遙想,他追不上南汐的步伐,那就不追了,直接站到他身邊去:“我不想上學了,我可以在市區裏賣果子,供你上學,每天等你回家。”
南汐笑出了聲,冉遙望向他,那麽明媚,還有點帥,已然有了俊朗少年的雛形,他看愣了,一時沒了反應,直到南汐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就你?還想養我?”
“別瞧不起人了。”冉遙氣鼓鼓的說,“我昨天剛和奶奶學做的飯團,咱倆的衣服哪件不是我洗的,成天跟着你去早市,還學不會賣東西嗎?怎麽就不能養你了?”
南汐拍拍他的小腦瓜,哄道:“我信你都會,也有這個本事,可我不給你這個機會。”
“我已經拒絕班主任了,麻煩你再努努力,你能考上哪個學校,我就去哪個學校當第一。”南汐緊了緊與冉遙纏在一起的手指,“這次你別跟着我了,讓我跟着你吧。”
冉遙在說出“養南汐”的言論前,已經下定了決心以後再也不能哭鼻子了,結果沒過兩分鐘,就打了臉,“嗷嗷”的一直哭到了家門口。
奶奶站在木屋前迎接他們,冉遙跑過去抱住奶奶,說南汐欺負他,南汐苦着臉聳聳肩,把書包扔進卧室,去廚房準備晚飯。
将水燒開,放入洗好的青菜,幾滴香油,撒一捧蔥末,最後是面,熟的差不多了,打三個荷包蛋,用白瓷碗分別盛好,上桌。
飯桌就擺在煤氣竈前面,擁擠的房間裏,坐着一家三口。兩側斑駁的牆面上一邊挂的是一幅畫,一邊是一張照片,畫是冉遙用蠟筆勾勒的田野鄉間,藍天白雲下,點綴着幾只漂亮的紅蜻蜓,照片是他們三人的合影,請村長拍的,背景就是這間簡陋卻溫暖的木屋。
“奶奶想讓你們去縣城讀初中。”随着話音落下,南汐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第一個反對,奶奶揚手打斷他,“良岘村才多大點地方,你們的未來,不能局限在這裏。”
冉遙喝了口湯,從碗沿兒上望過去視線,南汐的表情很嚴肅,他不出聲,“未來”兩個字對優秀的南汐來說有種珍貴,冉遙沒所謂,南汐在哪兒,他就去哪兒。
今天的果子賣了不少,奶奶買了西瓜,提前為他們冰鎮好,一刀下去一人一半,用鋼勺兒挖着吃。南汐若有所思,被冰西瓜凍酸了後牙,将內心兒最甜的部分挖出來留給奶奶,他貼着邊啃兩口白瓤,咬字清晰的對奶奶說:“我不走,走了沒人照顧你。”
奶奶在洗碗,腰背比前兩年佝偻了不少,老人老的更快,也更容易變得傷感,南汐知道,所以無論奶奶說什麽他都不肯離開。
瀝了瀝水,把擦幹的碗放進碗櫥,奶奶扶着腰,撐住竈臺轉身,慈眉善目,笑出一臉褶子,永遠那麽親切和愛。她知道南汐的脾性,小時候的那股倔勁兒逐漸從冉遙一個人身上轉移到這個家,她欣慰,男孩子應當有責任感,但不應該是在這個年紀:“奶奶跟你做個約定。”
“我努力活久一點,好好守着家,等你們學成歸來。”
冉遙沒日沒夜的苦學,終于被青禾縣第一中學錄取,轉眼,小學畢業,他和南汐拿到了相同的通知書,以及奶奶買給他們去往縣城的火車票。
臨行前一晚,南汐和冉遙爬上良岘村最高的那座山頭,站在山頂遠眺整個村落,幽鄉辟谷,怡人的靜谧,蓋着一層火紅的夕陽,總能帶給人嶄新的希望。
冉遙握住南汐的手,激動的說:“我們就要離開這裏了。”
南汐點頭,用力呼吸家鄉的空氣,他的身材已經抽條,逐漸高大,英俊,冉遙轉頭望着他,笑的有些合不攏嘴。
“玩會兒捉迷藏?”南汐提議。
冉遙躍躍欲試:“那你閉眼,我準備跑了。”
南汐聽話的閉上眼睛,彎彎的睫毛盛着細微的光亮,白淨的臉面五官立體,淡紅色的嘴唇形狀精致,數到19了,冉遙還沒舍得走,他糾結,躊躇,從南汐嘴裏不斷蹦出的數字成了倒計時,他就要睜開眼睛了,他不能錯失這個機會。
一個吻,落在南汐側臉,南汐呼吸一窒,沒敢動,大腦倏忽一片空白。
等冉遙跑遠,他定了定神,呼出口氣後才發現,忘記數到第幾位數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