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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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炎炎夏日,站臺中間的自動販賣機前排起了長隊,罐裝飲料散着冷氣拿出來,南汐仰頭悶下去半瓶,用手背抹了下唇角。
食指向上一勾,南汐單手将另一瓶拉開,遞給冉遙。
熱氣蒸騰在四周,鐵軌上淋着一層璀璨的金色,藏在黃楊樹上的知了拖長調子叫了一聲,南汐的校服被汗濡濕,他把短袖衣擺卷到腋下夾住,露出勁瘦的腰腹,坐在後面的冉遙像是被什麽東西蟄了一下,迅速移開目光,不自然的摸了摸後頸,停頓一會兒,又再次望了過去。
逆光的身影,清朗,英俊,洋溢着蓬勃鮮活的明媚少年氣。
拿在手上的飲料早就沒了涼意,冉遙輕抿一口,只剩甜膩。
電車即将進站,廣播響起,冉遙猛地打了個激靈,吞咽的有些急促,不小心嗆了口,捂着嘴止不住的咳了起來。
南汐轉過身問,“還喝嗎”,見冉遙紅着臉搖頭,重新拿回飲料,喝幹淨,五指收緊捏扁易拉罐,一個标準的抛物線,扔進了垃圾桶裏。
車輪在軌道上拉出刺耳的摩擦音,電車門開,汗津津的兩個人一腳踏進冰冷的車廂內,頓時舒了口氣。良岘村這站乘客不多,有空位,南汐尋了一處靠近車門的,與冉遙肩挨着肩坐下。
書包放在身前,跟着列車左搖右晃,沒多久,睡意被晃了出來,冉遙眯了眯眼,頭一歪,枕着南汐的肩膀睡熟了。
前行的列車紮進隧道長長的黑暗中,冉遙的腦袋漸漸低到南汐的胸口,南汐擡手,指尖抵住他白皙的額頭,就這樣撐着他睡了一路。
明明還和原來一樣親密,明明南汐的神經總是牽動在自己身上,無時無刻受着他的照顧,明明他們在學校住一間宿舍,回家擠一間卧室,甚至是同一張床。列車進站,冉遙睜開眼睛,垂眸看向兩人不自覺握在一起的手,擡起的眼睫觸到了劉海,連帶着眼皮有點癢,他用力揉了揉,揉的皮膚都有些泛紅。
他不想回學校。
下了電車,換乘公交,最後一站剛好停在青禾縣第一中學門口。這條線路他們來來回回坐了五六十趟,從初一坐到初三,坐到奶奶需要靠拐杖才能站直腰背,冉遙偏頭看向離他們越來越近的校門口,目光從眼尾掃過去,南汐手上拿着課本,正低頭複習功課,左腿膝蓋頂在前座椅背,注意力集中,整個人的狀态卻慵懶。
在青禾一中,冉遙的身份是南汐的親弟弟。這個身份被老師認了兩年,同學叫了兩年,最終潛移默化、順理成章的在南汐心裏蓋了戳,他總是時不時會喚冉遙一聲“弟弟”,每當這時,冉遙都能從他眼中,看見一種作為兄長的欣慰與自豪。
于是“照顧”,在十六歲的冉遙心中是越漸親密的暧/昧,但在南汐心裏,是兄弟間的義務和本分。
“南汐,到了。”擡起的臂肘輕輕碰了碰南汐的右肋,力氣不大,對方卻皺了下眉,不耐煩的神情吓得冉遙立刻縮回了胳膊。
南汐的反應總能讓冉遙變得敏感、多疑,不知何時起,他開始小心翼翼,生怕哪件事情沒做好,南汐心裏最重要的位置就會被“別人”占去,替代掉他這個又笨又蠢又可憐的“弟弟”。
南汐收起課本,按兩下肋骨,扭頭問:“很痛哎,你用那麽大力幹嗎?”
冉遙茫然的看向他,蜷起的五指縮在袖口裏,即便是八月盛夏,他也總愛穿着校服外套。南汐的視線從冉遙的眼睛上移開,滑向他的頸側,那裏漫出了一小片細密的汗珠,他很自然的伸手替他抹掉,沖窗外挑眉:“走吧。”
青禾一中比起市重點中學,學校面積不算大,師資力量不算優越,唯一讓外校學生向往的,是氛圍良好的學習環境。
蔥郁的林蔭大道蜿蜒曲折,連接着教學樓、食堂和宿舍,沿途每走兩步就能看見一條長椅,上面坐着或晨讀或寫作或背書的學生。起初剛來到這所學校時,冉遙覺得青禾縣和良岘村的生活氛圍有些相似,但沒過兩天,他就失望了。
這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良岘小學的孩子也多,可每間教室只有他和南汐的卧室那麽大,塞着十二個學生,都是鄉下農戶家的孩子,特別調皮的也不過是下課溜出校一個人玩鬧,南汐的座位周圍總有空位。冉遙每每看向南汐時,總能對上他的視線,對方還會笑着指向其中一個位子,歪着腦袋對冉遙說,“還不過來”。
這裏不一樣,教室比良岘小學的寬敞了兩倍,七列課桌彼此間隔一臂的距離,響起下課鈴後的課堂比良岘村的早市還要熱鬧,喧吵聲,議論聲,拉動桌椅的聒噪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冉遙總是比別人慢半拍,他坐在靠窗那排第三個位子,南汐坐在靠牆第二排最後一個,幾乎是條對角線,等他放下筆合上書回過頭時,南汐周圍的座位早就坐滿了男男女女。
剛升上初中那年,由于環境陌生,大多數孩子又都處在懵懂未知的年紀,“年齡大”很容易與“可靠”畫上等號,成為對一個人無條件信任的唯一标準。他們比其他孩子晚上兩年學,南汐比冉遙大一歲,老師也因此直接任命南汐為班長,輕而易舉的讓他的“責任感”從一個人、一個家,擴散到整個班級。
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些人,最多不過三年的師生、同學關系,冉遙不明白,為什麽南汐對待其他人,也能像對待自己那樣認真,上心。
有人忘記帶課本鉛筆盒,南汐會讓他們用自己的;有人沒吃上食堂的飯,他會到小賣部買給他們水和面包;有人受傷了,他會送他們去醫務室;有人逃了值日,南汐從來不惱,會自覺替他們打掃好班裏的衛生……
兩年了,南汐始終對這個班的同學事無巨細,無微不至,他的周身總是圍繞着各種各樣的人,冉遙插不進去,他只能等,等南汐想起他,主動走到他的身邊。
“在想什麽?”是南汐的聲音,冉遙回過神,看向他,沒有回答。
“我叫了你兩次。”南汐笑着說,宿舍樓近在咫尺,“幫我把行李拿上去吧。”
冉遙點頭,接過南汐手中兩人的背包:“又要去打籃球?”
“嗯。”校服裏面是早就在家換好的黑背心,南汐原地蹦了兩下,活動開手腕腳腕,臉上浮現出一種冉遙不理解的興奮和期待,“今天和本部高中籃球隊的學長們打友誼賽。”
“所以你才和奶奶說,要早兩天回學校?”冉遙低下頭,去看南汐筆直的小腿和精瘦的肌肉。
“嗯,哦對,抱歉。”南汐上前一步,揉開冉遙的劉海,露出漂亮的發際線,用自己的額頭碰了碰,“本來答應陪你去看一年一次的煙火晚會,結果我這兒有事耽擱了,沒去成,來年補上,好不好?”
冉遙很輕的“嗯”一聲,謹慎的問:“我一會兒能去看你打球嗎?”
“這種問題還用問嗎?”南汐順勢彎曲食指劃了下他的鼻梁,笑道,“随時來,你在,我能發揮的更好。”
南汐跑遠了,消失在林蔭大道的第二條岔路上。冉遙怔怔的立在原地,等額頭上的熱度散去,他忽然淺笑,望向遠方的眼神流露出一瞬的傷感。
來年嗎?他拎起南汐的書包,用力抱緊。
你去年好像也是這麽說的。
四人一間的宿舍,只住了南汐和冉遙兩個人。青禾一中位于青禾縣中心地段,家在縣城的學生們基本都選擇走讀,很少有人住宿。冉遙推開宿舍門,走進去,放下書包,南汐的床鋪亂七八糟,自己的,床單從上學期到現在一直沒有換過,因為這張床沒怎麽睡過。
腦袋挨上南汐的枕頭,熟悉的味道卷出了困意,陽光把被褥曬得暖烘烘的,像南汐的擁抱。冉遙蹬掉鞋子,蠶蛹似的裹緊南汐的被子,他有多久沒抱過自己了,上一次是什麽時候抱的,以什麽樣的感情抱的,冉遙不記得了,南汐在他們逐漸減少的肢體接觸中,有了自己的交際圈,他在這個圈子裏終日不停的忙活,對冉遙的關注越來越少。
窗簾被夏風吹起,明晃晃的光線照着冉遙的側臉,屋門響動,樓道裏吵雜的噪音溜進屋內,很快又聽不清了。冉遙的意識有些模糊,半睡半醒,他能感覺到有人坐上了床,在眼睛被一只濕熱的大手輕輕捂住的後一秒,清醒過來。
“回來了?”嗓音沙啞,溫柔,像浮動在南汐身後的窗紗。
“嗯。”南汐收回手,把褲兜裏的零碎掏出來扔在桌子上。
大概因為睡覺之前琢磨了太久“抱沒抱過”的事,又因為睡飽的情緒沒來由的壯大了膽子,冉遙摟住南汐的脖子,惺忪的睡眼壓在他潮濕的籃球服上,示好似的蹭了兩下。
“怎麽了?”南汐拍了拍他的背,“做噩夢了?”
“你生氣了嗎?”冉遙把臉埋在他胸前,“我睡過頭了,沒去看你打比賽。”
“有點吧。”聽語氣就知道是在逗他,南汐笑了聲,呼出的熱氣攏在冉遙耳畔。
冉遙賴着他:“那要補償你嗎?”
南汐撓了撓被冉遙頭發蹭的有些發癢的下巴:“我有那麽小氣嗎?”
冉遙收緊胳膊:“你就不能小氣點嗎?”
擁抱的時間被沉默拉長,直到南汐覺出一絲不自在,他才向後仰身,結束了兩人之間過分的親密。他抓抓耳朵,又搓了搓手背上的髒灰,平靜的說:“明天跟我去見一個人。”
冉遙剛想應聲,眼角餘光掃到一塊亮色,讓他不禁眯了下眼,聚焦的視線落在桌面上,是一張粉紅色的信封。由于距離較遠,冉遙看不清信封上的字跡,但用紅筆塗畫的那顆碩大的愛心,狠狠的刺痛了他的神經,以至于南汐端着盆走去衛生間洗澡,他也沒敢問出口要見的人究竟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