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007
傍晚的夕陽斜進教室,染紅了冉遙的課桌,下課鈴響,他合上筆記本,把桌面零碎一股腦兒全撥到書包裏,迅速回頭,張了張嘴,停頓半刻,又抿了抿唇,失落的垂下眼睫。
南汐的座位是空的。
長長的樓梯走了一節又一節,每層的拐彎處都有透窗的光線落在上面,冉遙踩着它們邁出教學樓,路過學校門口,櫥窗前的一方空地上擠滿了人。他好奇的踮起腳尖,從攢動的人頭上方望過去,看見一張占了半拉篇幅的紅榜最上面的位置醒目的貼着南汐的照片,下面緊跟着寫了一串傲人的成績,“數學競賽市級一等獎”、“英語演講市級一等獎”、“月考總成績年級第一”等等。
冉遙不自覺抓緊自己的書包帶,清澈的眸子藏在微長的劉海後面,他低着頭,往後退兩步,離開擁擠的人群,心神不寧的走回宿舍。
上樓的步子軟綿綿的,小腿像灌了鉛,冉遙掏出鑰匙,打開門,再用後背掩上,努力做了兩次深呼吸。他拉開書包,拿出作業,映着天邊柔和的霞光仔細在試卷上寫寫算算,總共二十幾道題,十幾道答的都不算順利,上牙咬住下唇,指甲死死的摳進手心裏,額頭抵上桌沿兒,冉遙閉上眼睛,松開了筆。
南汐……實在是太優秀了。
當屋外的月色替換上晚霞,宿舍窗前灑着柔融的一團光亮時,南汐回來了。門響那刻,坐在床鋪上的冉遙揚頭看向他,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南汐的籃球服上透着肉眼可見的一層潮濕,裸/露在外的米色肌膚淺淺的散着熱氣,運動後急促的呼吸還未喘勻,雙頰上的潮紅還未褪去,屋內灰暗,冉遙卻看得清晰,他偏過頭,南汐身上有整個夏日最滾燙的溫度,看久了,處久了,很容易就能讓兩人的關系偏離原有的軌跡。
南汐呼哧帶喘的單手掀掉上衣,扔在枕頭上,走到櫃子前拿出洗澡盆,濕/漉/漉的鑽進衛生間裏。沒幾分鐘,水流聲停,他又帶着一身濕氣重新走回床邊,擦兩下頭發,把空調調低,懶洋洋的歪倒在床鋪上。
屋裏只有空調冷風吹拂窗簾的細微聲響,輕,靜,兩個人誰都沒有先要開口說話的意思。很快,南汐睡着了,冉遙耳邊多了一種讓他适然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向對床,南汐的胸腔有規律的起伏着,認真聽,還帶着一點有些發悶的,微弱的鼻音。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然後下床,繞過書桌走到南汐床邊,蹲下身,撿起他的籃球鞋,順走他的籃球服,放進自己的洗臉盆裏。
密閉的空間內,頭頂光線昏黃,視野并不明亮,冉遙偶爾用牙刷沾一點牙膏,細致的刷淨鞋底的泥印。由于彎腰的時間過長,他直起身子緩兩口氣,拿袖口蹭蹭額頭上的汗,繼續低頭賣力的刷着,沒用多久,一雙純白色的籃球鞋亮麗如新。
接着是籃球服,擠點兒洗衣液進去,每道邊緣每條縫隙都使勁揉搓,來來回回,再換一盆新水沖淨泡沫,擰幹後,冉遙拿出櫃子裏的塑料衣架,挂起來,晾在自己床頭。
他把鞋子小心謹慎的放到窗臺外面,夏風一吹,很快就能幹了,明早南汐就可以穿着它去打球了。
冉遙的視線始終落在那雙籃球鞋上,沒意識到,時間就快要臨近午夜。“冉遙”,南汐輕輕地叫他,冉遙聞聲轉過頭去,看着睡醒的南汐,笑了笑,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
南汐擡起的手在空中頓了頓,将對方鬓角的細發揉進掌心:“你最近是怎麽了?”
冉遙閉上眼睛,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被南汐碰到的那塊皮膚上,他搖了搖頭:“沒什麽。”
“頭發是不是長長了?”南汐掃了下他的劉海。
冉遙看着他:“嗯,有時間就去剪。”
南汐笑道:“不剪也挺好的,要不試試就這麽留下去?”
“好啊。”冉遙應下,“只要你喜歡,怎麽樣都可以。”
他們曾經口無遮攔,無話不談,但現在,對話最多維持不過三五句,南汐不喜歡這種感覺,他開始看不透冉遙,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別扭什麽,又或者:“是不是,我哪些地方做的不夠好?”
“沒有。”冉遙難受的靠在他肩上,很輕的,向他坦白,“只是,南汐。”他吞咽一口,“你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了。”
像溺水,像失重,像走在快要碎裂的冰面上,冉遙覺得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快要将他蠶食幹淨的無力感,從小到大,他都是望着南汐的背影努力從爬到走,從走到跑。如今真的竭盡全力了,可還是追不上,眼巴巴的看着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對不起。”冉遙用胳膊撐住身子,沉着腦袋,認了命,“是我太沒用了。”
等南汐回過神時,右手心裏是光滑肌膚的溫軟觸感,冉遙的背脊窄瘦嶙峋,他順勢而上,輕輕覆住其中一片微微隆起的蝴蝶骨。以往,冉遙總是嚎啕大哭,所有情緒都能淋漓盡致的發洩在南汐面前,南汐說,“看着我”,冉遙聽話的把臉擡起來,然而此刻,沒有眼紅,沒有淚水,一側的臉頰被月光照亮,顯露出來的是平靜而又克制的神情,是一種南汐從未見到過的悲傷,隐忍卻致命。
冉遙緩慢向南汐靠近,近到兩人身上的氣味融在一起,近到炙熱的鼻息打在對方臉上,近到再有一厘他們就能擁抱,親吻,布料下的手忽然捏住冉遙的後頸,無情的将他制止在了原地。
空調的風吹動挂在床頭的籃球服,衣架輕聲碰撞在欄杆上,冉遙顫抖着肩膀問:“如果,我們沒有離開良岘村……”
南汐抓了下冉遙的手。
“沒有遇到奶奶……”
“沒有跑離孤兒院……”
冉遙吸吸鼻子:“如果,你沒有帶我走,或許,我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他還是沒忍住,泣不成聲的喃着話:“南汐,我好狹隘啊,我才是那個最應該為你高興開心的人。”他的示弱在這一刻終于等來了一個擁抱,冉遙拼了命的抱住南汐,“對不起,南汐,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落在後背的手一直沒有停下,南汐耐心的哄着冉遙平複情緒,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麽,都只是艱難的動了動喉結。很長時間過去,冉遙同小時候一樣,軟軟的躲進他懷裏,南汐摟緊他,沙啞的聲音萦繞耳畔:“以後,別再想着跟我怄氣了。”
什麽時候睡着的,冉遙不記得了,清早的陽光濃烈刺眼,他疲憊的撐着床板爬起來,伸長手臂去夠桌子上的手表。遲到了,第一節課已經上了一多半,被子從背上滑到南汐身側,那人也醒了,眼睛睜了又閉,緩了很久,溫柔的對冉遙道了聲:“早安。”
“早安。”冉遙赤腳,着急的把窗外的籃球鞋拿進屋,寶貝的擦了擦鞋面上的灰塵。
他們一直磨蹭到第四節體育課,才與班裏的其他同學在體育館彙合。恰好遇上高中籃球隊訓練,南汐活動開手腕,拉伸四肢,跳熱身子,應隊長的邀請,很快融入進他們的隊伍。
裁判站在中線準備吹哨發球,南汐突兀的揚了下手:“不好意思。”
目光在看臺上逡巡了一圈,雙手放在唇邊攏起聲音,“冉遙”,南汐大聲呼喊對方的名字。坐在不遠處的冉遙愣了一下,擡頭先是對上無數雙眼睛,然後才回神尋找聲源,他快速跑下看臺,來到第一排,安靜的坐在南汐指給他的位子上。
球場上的南汐,與他信任的夥伴們有說有笑,配合默契,隊員們紛紛傳球給他,而南汐總能不負衆望,輕輕松松扣籃得分。冉遙不動聲色的盯緊南汐的身影,內心會隐隐作痛是意料之中,他低着腦袋反複摩挲雙手,試圖減輕心裏那股莫名其妙的壓力和負重。
他很清楚,其實自己根本不想來看南汐打球。
隊長突然吼了一嗓子:“南汐!分什麽心呢!”
冉遙詫異的擡起頭,在對上南汐目光的剎那,球被別人截斷了。
中場休息,南汐接過等在籃筐下學姐手中的礦泉水,撩起衣角潦草的抹了把臉上的汗,冉遙身前的空氣中多了些許荷爾蒙的味道,那是獨屬于南汐的氣味。腳邊的光亮被黑影遮擋,冉遙仰頭,南汐俯視,額角未擦淨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滴在他的右眼角下。
南汐把水瓶遞給他:“給我喝幹淨,一上午都沒怎麽喝水。”
冉遙剛要張嘴,身後響起一波叽叽喳喳的交耳聲——
“南汐和冉遙的關系真好啊。”
“親兄弟的關系當然好啦。”
“哎?親兄弟嗎?可是長得不怎麽像啊,而且,為什麽兩個人的差距這麽大啊?”
瓶口沾上幹澀起皮的嘴唇,冉遙動作一滞,耳朵上一陣瘙癢,南汐揉捏着他的耳垂順勢坐在他身側,有意無意的格擋開那些聲音:“下了課先陪我回宿舍洗澡,然後咱們再去食堂吃飯。”
喝完水,冉遙留戀的抿了下瓶口,拿過南汐手裏的瓶蓋,擰緊,“我可以去食堂幫你打飯回來……”
“不需要。”南汐的眼眸清涼,彎起的眼角帶着溫意,“冉遙,無論做什麽,我們都要在一起。”
還是不對,怎麽都不對。
冉遙木讷的看向穿梭在人群中的南汐,他想要他完完全全屬于自己,但又不想讓他這麽辛苦這麽累。做不到的,做不到大度的允許其他人融進他們的世界,确切的說,是不敢有一絲松懈,讓別人有機可乘。
彼此之間的關系說不破,外人以為的關系理不清,無路可走,橫豎都行不通,南汐想要的,冉遙成全不了,冉遙想要的,南汐不願意将就,矛盾,僵局,光可鑒人的地板映着自己孤獨的影子,有那麽一瞬,冉遙想,到底能以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填滿南汐的心,任誰都再也走不進去。
一聲哨響,全場結束,南汐又一次被所有人團團圍住,冉遙站在圈外,跟着看臺上的同學們一起鼓掌,隊長寵溺的揉了揉南汐的臉,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南汐笑的那麽舒坦。
冉遙從小接受南汐的照顧,不高興時蠻橫無理,高興時随心所欲,南汐包容他所有的缺點,守護着他跌跌撞撞的長大,如今他能為南汐做的,不過是放棄“獨享”和“占有”,為什麽做不到,為什麽在外人看來根本不算是付出的付出,都這麽難以決斷。
眉心刺痛,冉遙眨了下眼睛,捂着腦門,聽見南汐對他說:“想什麽呢?走了。”
他趕快起身跟上去,緊緊的貼在他身後,低着頭,盯着他髒兮兮的手,不想忍了,于是悄悄握住他的小拇指,甩起胳膊,撒嬌似的晃了晃。
南汐由着冉遙,單手擰開瓶蓋,扔進垃圾桶,一口氣灌掉一整瓶水,痛快的抹了抹嘴。
稀稀疏疏的光線從頭頂縱橫交錯的枝桠間投下來,青川縣的夏末氣溫舒爽,陰影下的風卷起絲絲涼意,南汐看向冉遙,看向身旁那張忽明忽暗,眉目清秀的臉。
不一樣了,和小時候不一樣,和那些在球場上肆意揮灑流汗的男生不一樣,和有過交集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小指上的溫度越來越燙,南汐別開目光,嘆了口氣,按了按右肋,努力壓制過快的心率。
兩人沿着林蔭大道筆直往前走,經過教學樓西南側的拐角處時,冉遙比南汐先一步看見等在監控盲區的兩名女生,手裏的信封是抹惹人厭煩的顏色,形狀紮人,連帶着她們的存在都礙眼的過分。冉遙憤怒的沉下表情,就因為他們是兄弟,就因為南汐不是他一個人的,所以才給了其他人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的機會。
他不能再等了。
冉遙忽然拉了一下南汐的手,微笑着站到他身前,陽光正好,風也清淨,這一刻,所有世俗、眼光、流言、妄論,都不重要了,都不在乎了,冉遙清楚的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他要再賭一次,賭南汐會原諒他,縱容他,包容他,保護他,賭他會選擇他,接受他,以及,愛上他。
“南汐,我喜歡你。”
下一秒,冉遙踮腳,環上南汐的脖頸,深情的蹭上那兩片柔軟的嘴唇,細細的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