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012

8月29日。

南汐的眼眸渾濁,嘴唇幹裂,身體虛弱到就連蓋在身上的被子都覺得有壓迫感,他沒精打采的撐住床板直起身子,伸手去夠牆上的日歷,拇指摩擦着那串數字,今天是冉遙的十八歲生日。

辦理住院後,南汐轉到一間裝潢比較簡陋的單人病房,這裏采光很好,也很安靜,冉遙的行軍床擺在他右手邊,離他很近,晚上睡覺能聽見他規律的呼吸。

選擇接受治療,是對自己的生命感到不甘,無法承受這樣的結果,整整五個月,南汐的心情起伏很大,有沖冉遙大吼大叫的時候,也有抱着他痛哭流涕的時候。

今天的陽光很暖,落在雪白色的被單上是一團柔和的鵝黃,南汐把手伸到光亮下,感受着自然的溫度。他想放棄治療了,一旦産生這個念頭,也就意味着終于接受了這樣的命運,他不願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當作最後一面,留給冉遙。

病房門開,冉遙的腦袋探了進來,他沖南汐做了個鬼臉,拎着飯盒,水壺,反身用腳掩上屋門。

“今天天氣可好了。”打開蓋子,将飯盒擺開在桌板上,冉遙遞給南汐勺筷,自己退到床腳,一下下去捏他的腿,給他做按摩,“待會兒帶你出去走走。”

南汐夾起一塊肉沫豆腐,嘗了嘗,沒什麽胃口,他放下筷子,“冉遙,我想回家了。”

冉遙停住手,看着他,停頓片刻努力笑着說:“還有好幾個療程沒做呢,做完咱們就回家。”

“不做了。”南汐拉過冉遙的胳膊,讓他站到自己身邊,“給你和奶奶留點錢吧。”

藥物能維持和延長壽命,也能給人虛假的希望,南汐不想這麽活着,不想再浪費他和冉遙的時間。他讓冉遙在他身上趴了會兒,然後拍拍他的後肩:“去幫我辦出院手續吧。”

關上房門,冉遙靠在牆邊,悶頭盯着地面,愣了很久。他扶着牆走到衛生間,躲進其中一個隔間叩上門鎖,蹲下身,無聲的發洩着情緒。眼白充紅,冉遙咬住食指關節,用袖口抹掉眼淚,直到聽見有人進來,他才克制的整理好表情,裝作若無其事的走出去,立在水池前,往自己臉上一捧捧潑着涼水。

這麽長時間,能做的都做了,能想到的也都嘗試了,依然保不住南汐的命。掌心觸到冰冷的鏡面,冉遙擡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十八歲了,成年了,可還是這麽沒用,有時夜晚從夢中驚醒,抓着南汐的手,看着他因疾病而頹靡憔悴的面色,會忍不住想要質問老天爺,為什麽是南汐,如果他們當中非要有一個人遭此不幸,那也應該是自己才對。

用手揩了把下巴上的水珠,冉遙走出衛生間,去到護士站,準備為南汐辦理出院。

走廊上的閉路電視正在播放良岘村的宣傳片,當值的護士長和小護士支着腦袋眼巴巴的瞅着,鏡頭掃過各色美景,小護士撅起嘴巴,戳戳護士長的胳膊:“聽說這裏要建成度假景區了,真的好美啊,哎快看,昨天蘆根湖的煙火晚會,哇,好想去啊。”

冉遙回頭望一眼電視機,煙火漫天,蘆根湖兩岸的村民手挽着手唱起童謠,搖鈴的女人穿一身彩裙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構圖精彩,夢幻的不切實際,仿若世外桃源。

護士長看愣了,腦袋往掌心一歪,又立刻坐直身子,指着鏡頭調轉的畫面,小聲道:“哎,你聽到過淺水寺的傳說嗎?”

小護士收回目光,搖搖頭,兩人立即湊到一起,竊竊私語:“什麽傳說?是吓人的嗎?吓人的我可不聽,晚上我還得值夜班呢。”

“不吓人不吓人。”護士長一臉壞笑的沖她勾勾手指,“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相傳,只要對着淺水寺第九尊神像許願,任何願望都能實現。”

小護士一驚:“真的假的?”她拍了拍臉,“那我能許願青春永駐,長生不老嗎?”

護士長斜她一眼:“前提你得先找到這第九尊神像。”

聽見這話,小護士愣住了:“……什麽意思?”

護士長的眼神變得神神秘秘,擡手掩住聲音:“因為從淺水寺建成伊始,那裏的神像就只有八尊。”

兩人交流完,良岘村的宣傳片也已放映結束,小護士後知後覺的打了個冷戰,迅速搓兩下胳膊,哆嗦着問:“那這第九尊……是怎麽傳出來的?”

“這說明……”護士長把手伸到她背後,“淺水寺裏有鬼。”說完,一巴掌拍到她肩上,吓得小護士蹭的站起來,面色慘白,扭臉又撞見杵在導醫臺前的冉遙,“啊”的一聲,捂住心口。

“冉遙來啦。”護士長把鋼筆插進衣襟前兜,拿起一厚摞病歷本,準備查房,“是來給南汐取藥的嗎?”

“不是。”冉遙禮貌的笑道,“是來辦出院手續的。”

護士長皺了下眉,沒說話,她很清楚南汐的病情,知道兩個孩子遲早會選擇這一步,于是把手裏的病歷交給小護士,起身領着冉遙去填出院單,開證明,退錢取藥,足足忙活了一上午。

“藥還是得繼續吃,一定注意多休息,保證充足的睡眠。”護士長擡起的手在空中一頓,輕輕拍了拍冉遙的肩膀,“好好陪陪你哥哥。”

“我會的。”冉遙攥緊藥袋,“這麽長時間,麻煩護士長了。”

青禾縣的陽光熟悉又溫暖,冉遙攙扶着南汐,走出縣醫院大門,攔了輛出租,兩人進到後座,肩挨着肩,握在一起的手又濕又粘,他沖南汐笑道:“想奶奶了嗎?”

“想。”南汐很快回答。當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滿心挂念的,唯有一生中的至親至愛,“太想了,想吃水果糖,想吃紅果,還想喝豆腐湯。”

冉遙摸摸南汐的胃,刻意避開幹扁的右肋:“哇,這麽能吃,看來病快好啦。”

南汐也笑了,他點點頭道:“借我們壽星吉言。”

上了電車,冉遙往南汐身上披了件外套,兩人靠向一處,頭頂頭望着窗外,欣賞從青禾縣到良岘村一路的風景。這條線來來回回走了無數趟,他們還是第一次看的這樣仔細認真。

光線在冉遙臉上躍動,南汐盯着他的眼睛,問:“想要什麽禮物?”

冉遙假裝思考了一陣,笑眯眯的趴在他頸側:“希望南汐明天也要喜歡我。”

列車駛過隧道,光芒大盛,良岘村快到了,南汐偏了下頭:“每年都是這個願望,今年換一個吧。”

冉遙揚起腦袋,問他:“我的願望會實現嗎?”

“會。”南汐捏捏他的臉,“我保證。”

電車轟響一聲進站,乘客陸陸續續站起來,等車廂空了,冉遙牽着南汐的手,邁進燦爛的陽光中,笑着說:“那我換一個。”

他們走上稻田中間的小路,很慢的繞了個遠,田間的金色本就耀眼,又淋了一層光,冉遙的瞳眸亮亮的,他彎下腰,摘來兩朵玉簪花,一朵放進南汐的襯衣前兜,一朵別在自己耳後。

南汐的手漸漸熱了起來,冉遙把他的手貼在自己心口,紅蜻蜓飛過他們的頭頂,他彎起眼睛,滿足的說:“希望南汐明天也要愛我。”

冉遙永遠記得那時的他們,永遠記得南汐溫柔的笑容,記得自己心裏僅剩的那點渴望,是想要南汐健康的活下去,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吃過飯,伴随着日落輕柔的風,南汐閉上眼睛,疲憊的睡着了。冉遙給他掖好被角,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俯身親吻他的額頭:“待會兒見。”

他穿上外衣,趿着木屐,望了眼淺水寺的方向,義無反顧的朝它跑去。

哪怕再不可信,也要試一試,因為這是最後一條路了。

淺水寺位于良岘村最高的那座山頭,冉遙曾經和南汐在那裏玩兒過捉迷藏,幾次路過寺廟門口都沒有進去,原因是冉遙怕鬼,那座寺院看上去陰沉沉的,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前幾年還有僧人住在裏面,如今聽說準備重新修建,人氣兒散了,更加顯得陰冷可怖。冉遙抄了條近路,他穿過茂密的竹林,爬過一叢荊棘,翻越一牆石壁,氣喘籲籲的踏上通往淺水寺的石階。

夕陽徹底淹沒于山巒間,四下靜谧的讓人心裏發空,冉遙咬了咬牙,裹緊衣服再次跑起來,在踏過寺門的一剎那,他聽見了風鈴的聲音。

是錯覺還是确有鈴聲,冉遙顧不上思考,他沖進正殿,喘勻呼吸,鼓足勇氣擡頭望過去,殿內一片漆黑,一排表情猙獰的神像透過黑暗正盯着他看,冉遙膽怯的退到門邊,晚風“沙沙”的刮響殿外的菩提樹葉,他穩住心神,大膽的走進去,來到神像面前,開始數數。

“一、二、三、四。”由于太過緊張,手心裏全是汗,他咽了口吐沫,指着第五尊神像繼續往後數,“五、六、七、八。”

八尊,意料之中,冉遙失望的垂下眼,伫立在原地,過了半刻,不甘心的又一次擡起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不想認命,可這本來就已經注定的結果,還是讓他不可避免的沮喪和失落。月光拉長他的影子,殿內依舊空曠沉寂,冉遙等了很久,他在這段時間裏,嘗到了無力、痛苦、絕望,悲恸,唯獨沒有釋然,即便再愚蠢再可笑,他也絕對不能放棄。

“一、二、三、四。”冉遙在心裏無數次祈求,擡起的右手微微顫抖,眼角開始泛紅時,耳邊忽然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指尖繼續向右移動,“五、六、七、八……”

“九。”冉遙猛地倒吸口氣,克制住內心本能的恐懼,不管不顧的沖過去,離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座半人高的神像,通體棕灰色,面容不同于其他八尊那般猙獰可怕,而是清朗柔和。

冉遙“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短暫的停頓中,剛才的聲響再一次劃過他耳邊。

有什麽東西落在了神像上,吸引過去他的視線,冉遙一愣,猝不及防對上一雙黑洞洞的小眼睛,那一瞬間,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

殿外的風停了,熟透了的菩提果三三兩兩掉到地上,冉遙回過神來,身上漸漸有了一點溫度,他呼出口氣,閉上眼,嘴角輕揚:“是你呀。”

交彙的目光中,腦海裏閃現出一幕幕溫暖的往事,冉遙不安分的揉搓雙手,試探性的問:“你能……治愈南汐嗎?”

耳道裏響起一抹聲音,幹淨,清晰:“生死有命,六道輪回。”

長睫遮住明眸中細碎的光亮,冉遙很輕的“嗯”一聲,良久沉默後,他兀自說道:“南汐生病了,我必須得救他。”

“能遇見他,我真的很開心,也覺得很幸運。他是我能活下去的全部意義,如果沒有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保護我,從小到大,我都沒為他做過什麽,所以拜托你,務必幫我達成這個願望。”

“南汐真的很優秀,沒有我,他也一定能過得很好。”

像摯友交心,也像最後的托付,冉遙頓了頓,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微笑着合上眼簾,虔誠的向神明請願:“請讓我替他,拿我換他,讓他忘記所有病痛,健康的活下去。”

再次擡眼時,第九尊神像消失了,冉遙木讷的垂下手臂,仿佛做了一場夢,夢裏有他的虛妄,也有他的執着。

頃刻間,冉遙低下頭,忽然感覺到身體正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他喜出望外的站起來,跑出大殿,躍過寺門,邁下臺階,步履不停的朝着遠方那間亮燈的木屋,開心的奔跑。

風鈴輕響,冉遙拉開屋門,吃力的爬上木臺,虛弱的倒在藺草席上,他抱着南汐的腦袋,與他額頭貼額頭,嘴裏不停念着,“有救了,有救了”,然後哭着笑了很久。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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