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011

周遭的景色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耳邊聽不見風聲,回家的路似乎怎麽也走不到盡頭,南汐的身體空了,步子邁的很慢,卻依然踩不到實處。

“我到底忘記了什麽……”

車隊接二連三疾馳過他的身邊,帶起一陣塵土,透過那片灰蒙,南汐好像看到了幼時的冉遙。他抱着自己的書包,眼角挂着淚珠,向着良岘小學跑去,嘴裏不停的喊,“南汐!你去哪裏了啊!”,而後一個不小心,摔進了泥地裏,南汐拼了命的撲過去想要接住他,卻撈了個空,徑直跪在了地上。

冉遙到底對他做了什麽。

南汐皺着眉,努力回憶着過去幾年發生的事,他記得畢業典禮,記得冉遙的呢喃,記得黑黢黢的隧道中輕描淡寫的吻,記得冉遙的歌聲,記得他靠坐在木門前的側影,記得他撲過來時的力道,記得自己好像發了場燒……

南汐低下頭,愕然看向不自覺放在右肋上的手,停住呼吸。

記憶斷開在初三暑假那個濕淋淋的夜晚,自己出了一身熱汗,手邊放着水和藥片。與它銜接的,是冉遙虛弱的倒在藺草席上,抱着他的腦袋,又哭又笑。南汐不記得中間發生了什麽,但他清楚的記得冉遙發病的時間,是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在高一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

踉跄着從地上爬起來,狼狽的跑回家中,南汐打開櫃子,開始不停翻找,沒有,沒有,沒有,哪裏都找不到冉遙的病例,只有一排羅列在小桌板上,始終沒舍得扔掉的藥瓶。

那些藥,究竟是冉遙的,還是自己的。

南汐跌坐在原地,無聲的念着,“怎麽可能”,他覺得荒唐,可笑,匪夷所思,甚至天方夜譚,找不回來的記憶,讓他無法得知空白的一年究竟出了什麽變數,沒有人能告訴他,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他會在不甘和悔恨中成為一具行屍走肉,茍延殘喘的活着——

奶奶。

南汐睜大眼睛,倏然擡頭望向那間大門緊閉的裏屋,渾身顫抖的厲害。他和冉遙并不是孤獨的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一直在默默的守護着他們。

他發了瘋的奔向奶奶的房間,這還是南汐第一次沒有敲門,便唐突的闖了進去,很意外的,奶奶并沒有躺在被褥中,而是安詳的跪坐在蒲團上,手裏握着拐杖,像是在特意等着他來。

窗外變天了,原本和煦的春風暴躁的呼嘯着,夕陽被陰雲覆蓋,雲層之上響起遙遠而深沉的雷鳴。三月六日,大地複蘇,鳥蟲出走,是屬于仲春時節,萬物蓬勃生長的一場驚蟄雨。

“坐吧。”奶奶有氣無力的對南汐說。

南汐緩慢坐下身,虎口卡住腳踝,泛白的指尖用力過猛,掐出了一道醒目的紅印。他聽着屋外的動靜,不知應該如何開口,奶奶沒讓他為難,她放下拐杖,沉重的說:“不要辜負冉遙的心意。”

一句話,徑直壓彎了南汐的背脊,雙臂脫力的垂在身側,軟塌塌的低下頭。無神的眼睛盯着窗前那塊被雨水打濕的藺草席,半晌過去,他呆滞的問:“冉遙他是在……報答我還是報複我。”

雨點拍打着冬青叢,一陣急一陣緩,良岘村籠罩在一片水霧當中,輪廓不明。只有在面對奶奶的時候,南汐才真正的像個孩子,鼻腔內酸楚難耐,他哭了,持續壓抑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全部發洩出來。

“奶奶,我知道自己的感情太晚了,我想告訴冉遙我喜歡他,實在不行,至少讓我跟他說句對不起。”

南汐往前爬了兩步,抓住奶奶的手,這雙手太瘦了,粗皮包着凸起的骨頭。他吸吸鼻子,調整好情緒,看着奶奶的眼睛,懇求道:“奶奶,請你告訴我,我不能就這麽稀裏糊塗的活下去,拜托你了。”

……

良岘村的冬天只有一片望不見邊際的白色,雪花紛揚着飄落,坐在木臺邊的冉遙伸手接住一朵,臉上凍出了淺淡的紅色。他晃蕩着腿,急切的沖屋裏喊:“奶奶!幾點啦!”

“哎喲,問多少遍了。”聲音是從廚房傳出來的,奶奶看一眼牆上的時鐘,“差一刻三點。”

“那離五點很近啦,我去車站了!”話音未落,冉遙跳下臺階,把帽檐兒往耳朵上拉拉,站直身子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跑下土坡,走上白皚皚的鄉間路,視野前方,依稀能瞧見一列列電車駛過的影子。

冉遙沒能考上理想的高中,奶奶打算讓他念職高,他不願意,沒有南汐的學校不上也罷。高一開學後,有時是冉遙去青禾一中看望南汐,有時是他回來停留一兩天,最近一段時間南汐總是特別忙,冉遙不敢多打擾,整日期盼着寒假快點到來,南汐就能回家了。

踩出一條蜿蜒的曲線,腳下沒有雪了,冉遙擡頭,車站到了。站臺上沒什麽人,長椅上空蕩蕩的,凜冽的寒風從站牌之間穿過,他把口罩戴上,坐在自動販賣機旁邊,安靜又焦急的等待着。

天色黑沉,電車的轟鳴聲逐漸臨近,一束暖光出現在軌道上方,冉遙打了個激靈,他睡着了,急忙擡手揉揉發沉的眼睛,目光死死的盯住這趟列車,盯着它緩慢進站,停穩。

車門打開,陸陸續續下來一些乘客,冉遙揚起腦袋左右晃晃,咧着唇角,朝那個熟悉的身影跑了過去。

“南汐!”冉遙抱住他,拿額頭去蹭他的下巴。

南汐摸摸冉遙的臉,溫柔的說:“等久了吧。”

“沒有沒有,我剛到。”冉遙接過他手裏的包,“嘿咻”,往肩上一扛,南汐不想讓他受累,剛準備拿回來,被冉遙制止住,口吻嚴肅道,“你得空出手來牽着我。”

比冰雪還冷的體溫,慘白的臉色,倦怠的面容,讓冉遙擔心的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南汐的異樣冉遙注意到了,可對方不讓他問,他就聽話的盡量不去多嘴。

初三暑假,南汐生了場病,在那之後,他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這次回來,氣色明顯不如上一次,冉遙慌了,記憶裏的南汐高大,陽光,不會像現在這樣虛弱,陰郁,他領着南汐回了家,吃了飯,擠進同一個被窩,着急的想要用自己的體溫捂熱南汐的身體。

從車站回來,南汐的眉毛一直擰在一起,冉遙終于忍不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事兒。”蒼白面色費力的扯出一點笑容,南汐摟着他,“緩一緩就好了。”

整個寒假,南汐足不出戶,終日窩在卧室裏,坐在桌板前溫習功課。冉遙系着圍裙給他洗了一小筐紅果,累出一身汗,他把衣袖撸上去,端起碗盆,回到房間,看見南汐裹着厚被,不停的咳嗦。

紅果撒了一地,冉遙撲過去,拍拍他的背:“怎麽回事啊!”

“我有點冷。”南汐疲憊的看着冉遙,“你抱會兒我吧。”

冉遙的心揪成一團,他一把扯開被褥,鑽進去,貼緊南汐,搓熱手心去捂他的臉。他太害怕了,尤其在清晰的感覺到南汐瘦削的身骨後,冉遙咬破嘴唇,用力擁抱他,南汐不能有事,他不能讓南汐有事。

下學期開學時,南汐的臉色見好,冉遙送他到車站,不舍的與他道別。

氣溫回暖,春風拂面,細雨絲絲瀝瀝的淌下屋檐,連成一張綿密的水簾。冉遙聞着春天的味道思念南汐,家裏的座機突兀的響起,他從門邊站起身,走過去接起來,“喂”字還沒吐出去半個,就聽電話那頭的女聲連哭帶喊的嚷:“是南汐的奶奶嗎!南汐暈倒了,已經送往縣城醫院了,您快過來看看吧!”

冉遙聽過這個聲音,是南汐高中的班主任。他恍惚片刻,扔掉電話,摘下挂在衣架上的斜挎包,套一件塑料雨衣,滿心焦急的甚至來不及跟奶奶說明情況,便湯着水,在雨中狂奔,跑進站臺買好電車票,踏上開往青禾縣的列車。

到站後,又輾轉兩趟公交,冉遙沖進縣醫院主樓,上到三層,在護士站詢問南汐的房間號,終于來到病房門口。

兩人隔着一扇門,冉遙喘着粗氣,忽然膽怯的不敢走進,一路上所有複雜的情緒一剎間全都化作恐懼侵蝕着他,門上那條窄瘦的玻璃透着病床上脆弱的南汐,冉遙松開把手,往後退了兩步,慌張的摟緊身上的背包。

有人向他靠近,詫異的問:“你是……冉遙?”

冉遙回頭,是南汐的班主任,他禮貌的颔首:“老師您好,我是冉遙,南汐的親弟弟。”

話還沒說兩句,女人的眼眶先紅了,她把冉遙領到內科主任的辦公室裏,同他一起坐在醫生對面。

冉遙張着嘴,怎麽也發不出聲,喉嚨幹澀的像塞了團棉花,他求助的看向身旁的女人,就聽她道:“麻煩您,把剛才對我說的話,再跟這個孩子……複述一遍吧。”

春雨驚雷,是萬物複蘇的節氣,屋裏開着暖風,冉遙穿着羽絨服,還是覺得冷。醫生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抿着嘴,眼淚大把大把的落下來,最終泣不成聲。

“醫生……我比較笨,很多東西我聽不懂。”他嗚咽着,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氣,“南汐他很聰明,他的身體一直很健康,他還打籃球,怎麽、怎麽會……你們是不是搞錯了啊!”

冉遙急躁的将桌面上那張“肝癌”的診斷書撕扯揉碎,他悶着腦袋,重重的往腿上砸了兩拳。

“最好馬上能聯系南汐的父母,盡快安排住院治療。”醫生用鋼筆輕點兩下桌面,“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南汐的病情發現的比較晚,恐怕不太樂觀。”

冉遙騰的一下站起來,抹了把鼻涕,朝醫生恭敬的鞠了一躬,轉身奪門而出,奔向南汐的病房,跑進去,抱住他,再也不願松手。

南汐紅着眼睛,躲進冉遙的擁抱裏,抓着他的衣服,偷偷的哭。冉遙學着南汐的樣子,揉揉他的頭發,深吻他的發旋兒,嗅嗅他身上好聞的味道,不大的房間,一張小床,兩個依偎在一起的人,彼此親昵,十指緊扣。

他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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