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多像那個人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窗外是熹微的晨光,此起彼伏的蟬鳴,還有脖頸、後背一層細密的汗。

條件反射性去按床邊的手機,卻摸了個空。這下子徹底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依舊被關在登陸時的密室裏。這個游戲的設定挺任性,不,人性。時而是歐式風格的密閉裝潢,昏暗幽深;時而面對繁華的新宿,從幾十樓層高的落地窗鳥瞰,人潮洶湧,高樓鱗次栉比。美妙紛陳的大千世界就在窗外,可惜我出不去。

後背濕熱難忍,我扯着身上的短袖坐起身,掀開薄薄的涼被翻下床,光腳踩在地板上。

天殺,這個世界越來越真實了,沒法混了。

這麽想着,腳底硌在尖銳的刺上,一聲尖叫從喉嚨裏滾出來。我急忙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呆呆注視着橫在面前的狼牙棒。

昨晚睡得早,我撲到床上時十七號還在房間另一頭打游戲,短暫的通關音樂中他把目光投向這裏,看着我床邊的巨大棍狀不明物體,挑眉道:“你不會用背包?這種危險物品,放在外面幹嘛?”

“防身。”我言簡意赅,想了好久才默默補充了半句,“我覺得比起它,你一個氣血方剛的少年,更加危險。”

然後頂着一腦袋沒吹幹的亂發鑽進被窩。

我現在整個人都有點兒發懵,視線落在那幾排張牙舞爪的尖刺上。卻聽見啪啪啪一陣清脆的掌聲,我擡起頭,怒目而視,卻正對上十七號旁若無人的微笑。

“真精彩。”他雙手背在腦後,斜靠着料理臺,伸了個懶腰,仿佛逃了值日的悠閑少年,嘴裏再叼一根草棍兒就更完美了。晨光淡薄,給他籠罩上一層白茫茫的光輝,光影調和出完美的側面,鎖骨在襯衣領口隐約可見,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像少年時代清純無敵的山下智久。

一個人,大早上的在無人欣賞的情況下執着地擺pose耍酷,這是一種怎樣的精神病?

“你在幹嘛?”我問他,卻用的是陳述句的語氣。

“沒幹嘛,做早飯,順便思考一下‘作死’對于人生的意義。碰巧有人在我面前完美诠釋了它而已。擁有這樣為哲學獻身的精神,難能可貴,終生成就獎沒有頒給你,還真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大失誤。可惜可惜。”他解開毫無違和感的圍裙。

“哲♀學?”我眯起眼睛,下巴掉到地上,終究還是在那一本正經的注視中敗下陣,乖乖收好防身的狼牙棒,滿不情願地走到餐桌邊。

黃油,吐司切片。哦,還有煎雞蛋。

“……”我沉默了一下,決定用婉轉的語氣開口,“冰箱裏還有別的食物嗎?”

“有。”話音剛落,一只盤子推到我面前。是培根三明治。

在少年篤定的眼神裏我狐疑地咬下一口。烤得微脆的吐司,培根不加鹽,夾着幾片生西紅柿,最重要的是,沒有加雞蛋。

神奇。

我把整個三明治慢慢吃完。撐頭打量着料理臺前微屈的脊背,他調奶茶的方式很奇特,鮮奶油沖紅茶,加一勺糖粉。

之前那個混不吝的笑容又不甘心地從記憶深處浮上來。好多年前,有人懶洋洋地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推——“不喜歡有本事不要喝。”

我的确沒本事。

這時男孩子回過頭來,企圖對作壁上觀的我表示不滿,卻正撞着我來不及收回的那抹笑。于是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小姑娘看什麽呢。”

“看你呀。”我後知後覺地收回目光,笑得格外歡暢,“加油。”

那雙黑色的眼睛卻并未就此移開,而是繼續炯炯地盯着我。

“好吧……”舉起雙手,“我只是覺得,你調奶茶的方式,很像一個人。”

“男生?”

我莫名其妙噎了一下:“對……一個朋友。”

“聽起來有些欲蓋彌彰。”他摸着下巴笑了,一杯奶茶放到我面前,冒着熱騰騰的蒸汽。

“我要冷的。”我把手伸向他的盤子。

“駁回。”那樣的表情,正如我曾向某個人抗議,憑什麽你能喝冰汽水而我只能捧着溫白開?他卻抱着胳膊沖我笑,體育課都請假的人想問我要冷飲?門兒都沒有。

那天我們在餐桌上坐了很久,對面對,攪拌着杯子裏口味獨特的奶茶。我沒有告訴他,豈止是調奶茶的方式,從運動神經到惡劣的性格,從對PSP的熱衷到聰明敏銳的思維,甚至連我對雞蛋過敏這件事,十七號都一清二楚。

可我知道他不是。或者說,我并不希望他是。

面前的男孩子沉思很久,忽然開口問我:

“我和他,哪裏像了?”

國中第一回月考,我的成績很糟糕。年級排名還未公布,就被數學老師叫進辦公室——“新垣夏知你怎麽回事?”

我從手裏接過卷子,更準确的說,是一張皺巴巴的卷子被摔到我手心。坐在試場裏還自我感覺良好,如今面對鮮豔的分數與醒目的錯號,一時百口莫辯,在劈頭蓋臉又苦口婆心的訓斥裏,只好把頭壓得更低,餘光觸及到緩緩落在腳邊的年級大榜。

“仁王雅治”四個字驕傲而不屑地懸挂在第五位。

我那吊兒郎當的數學課代表同桌,上課從不抄筆記,自顧自地寫練習冊,偶爾在桌子下面翻漫畫。數學考試的時候連草稿紙都不用,我還在糾結于選擇題蒙C還是B時,他已經快馬加鞭地翻頁去寫大題了。那紙張翻動的清脆聲響,讓我心碎。

我也不曾向他确認,曾經是不是見過一面。那天他一直垂着頭翻漫畫,看不清隐沒在陰影裏的面容。後來又覺得沒有意義,初進網球部便嶄頭露角的仁王雅治,早不是我記憶裏別扭嚣張的小屁孩兒了。

難道我應該恬不知恥地扯着他的袖子說:“你不記得我啦?我是十八號啊,十八號!你怎麽到神奈川來了?”

開什麽玩笑。久別重逢的戲碼,即使狗血惡俗,也不該是這種結局吧?觀衆該多傷心吶。

如果有觀衆的話。

“……我明白剛進國中你也許會不适應,但學習這件事情一刻也不能松懈。你們班主任不管,我也不多說了,你進校的時候是年級前十,數學還不賴,這是一段很關鍵的時期,打基礎的,如果沒及時調整好心态,初中三年就都完了。自己好好去想想吧。”

從辦公室裏出來,我沒有回教室。彼時恰逢午休,作業不多,于是在學校漫無目的地游蕩。立海大不愧為名校,占地面積何其廣大,我一路走一路開小差,停下腳步時,面前是如綠濤般翻滾的小樹林。

誤入藕花深處,沉醉不知歸路。

五月的天氣已有些悶熱,我站在那樣一片溫柔的綠蔭裏,仰起臉看天,光線直射入瞳孔,刺目溫柔地幫助流不出眼淚的我,制造了一臉的淚水。

“當然了——我成績本來就不差。”我在男孩子玩味的眼神裏臭不要臉地解釋,“只是當初剛進國中,急于用分數證明自己,所以心浮氣躁,寫英語的時候塗串了答題卡,數學……數學裏面有50%是計算錯誤。”

“恩,我相信你成績很好。只是失誤。”他特誠懇地看着我。

“……算了,我寧可你別相信我。”

也許對于漫長的人生路來說,十三歲的一次月考,只是一座小土丘。盡管早已釋懷,多年後的我仍然不會用這場哭泣來嘲諷尚且年幼的自己。

任何一座小土丘,只要離你足夠近,也能遮擋你全部的視線。

深呼吸,轉身。我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捏緊了拳告訴自己,新垣夏知你沒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很早以前仁王雅治就說過我特別樂觀淡然,因為我從來都缺少深入思考的能力,自然缺少煩惱,在任何一個環境中都遲鈍得察覺不出違和感,并且迅速整裝待發投入下一場戰鬥。其實我始終覺得他說的話永遠只保留第一個小分句就足夠了。

直到小樹林邊傳來腳步聲,我偏頭一看,與板着撲克臉的數學老師四目相撞。

“老、老師好!”我飛快地用胳膊遮住淚痕,一口氣沒提上來,咳地五髒六腑不住翻騰。

“……你好。快回教室吧。”

我很難描述那一刻他的臉上是什麽表情,也正是這樣微妙的神色讓我有點疑惑。一個十分鐘前還語重心長地沖我咆哮的人,怎樣才能如此若無其事地催我回教室自習?

在數學老師轉身離開的一剎那,我的腳步跟上了他的背影,直到他在東門邊蹲下來,變戲法似的掏出兩只碟子。我看到他加了牛奶與顆粒狀物質,然後插着兜起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兩只貓從他身後灌木中跳出來,争先去舔盤子裏的牛奶。

而他也望向了我藏身的轉角。

“那邊的小姑娘,跟蹤別人是不好的喲~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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