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十七號少年

“X歲那年我從XX來到XX,遇到了自己心愛的少年XXX。”

我經常能在建議上架青春文學的小說裏看到這樣的句子,如果有條件的話,我也很想把這句話當做一切的開始。也許另外一個人早就把這些抛到腦後,但我仍然記得,國小四年級的春假,我随父親去四國島拜訪他的一位舊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仁王雅治。

父親與他的朋友隔着茶幾坐下,我還是個小孩子,不知兩人曾是一起打進甲子園稱霸全國的好兄弟,也聽不明白他們口中的恰同學少年,于是找個借口從那幢高層公寓樓中溜了出來,跑到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異鄉街頭與神奈川無二,又找不到書店以資消遣,我不由覺得無聊,又忽然口渴,就拐到路邊的小超市裏買冰激淩,三月天,還不熱,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寫滿了“熊孩子”三個字。

走在行人稀少的江橋上,護欄的另一側是川流不息的車輛。遠處群山起伏,一葉漁船緩緩從腳底的橋洞裏駛過,風醉醺醺地拂面而來。一邊咬下甜筒邊緣那層脆皮,我一邊考慮着今晚做完春假作業的可能性,忽然聽到一聲驚呼——

“啊啊啊啊啊快讓開!”

擡頭的瞬間,只看見一個男孩子演雜技似的在護欄上騎車,雙手離把,勻速前進,一頭銀發泛着好看的光澤,正悠閑地接受着衆人的側目。如果下一秒他沒有與我撞個滿懷,我一定會對如此拼命的show off抱以崇高的敬意。

我很少回憶這一段,可難得想起來又似乎被開了上帝視角——站在回憶這端的我,無能為力地看着男孩子慌忙捏緊剎車,輪胎脫離了扁平的護欄,騰空而起,我後背忽地一下冒出細密的汗,針尖一樣紮着,然後手中的甜筒在空中劃出長長的抛物線——

于是我撲倒在地,膝蓋上那層薄薄的牛仔褲皮開肉綻,灰塵沾到手掌上的傷口,又被血呼啦啦地沖出來。後來膝蓋和肘關節上的傷疤愈合,又因我手癢了抓破,淺紅的疤痕留到現在,仁王雅治曾指着我幸災樂禍,說你丫小時候肯定不省心,你看看哪個女孩子腿上這麽傷痕累累?

其實電視劇明明不是這麽演的。男主角的出場總伴随着鮮花掌聲,恨不得把所有經費砸在這一幕,就算是富家子弟撞上灰姑娘的狗血戲碼,也非得用英雄救美渲染這場不平凡的戀情,只差在旁邊标上兩人是神仙眷侶天作之合。而我更像是個跑龍套的群衆演員,導演指着我的鼻子,說讓你把故事磕磕絆絆編到現在已經是好運氣,是命運的寬容,居然還在這兒跟我要求後續?沒門兒!

所以我什麽都沒有反駁。

我想,那沒吃完的甜筒,大概砸到了男孩子身上吧。血債血償,一報還一報,只聽見稀裏嘩啦的一串響聲,好像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可惜我那時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只顧緊咬下唇,一言不發地,把哭腔也堵回喉嚨裏。卻驚覺那輛倒在我腿上的自行車被人扶起來,帶出嘩啦啦一陣噪音,然後一雙手伸到眼睛底下,有點嫌棄,又有點兒不忍心,一個聲音拖長了音調:

“喂……別哭啊,你痛不痛?”

“你說我痛不痛……水平半點兒沒有耍什麽帥啊……”

他大概是生氣了,原來每個男孩子都有一顆敏感脆弱又變扭的自尊心。

“你說誰水平半點兒沒有?”

“說的就是你!還有,我哪兒哭了?”我梗着脖子反駁,忽然撲哧一聲笑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因這場意外而陰郁的心緒,居然不可思議地明朗起來。胡亂在臉上抹了幾把,頂着灰撲撲的造型擡起頭時,我看見那個穿夾克衫,挂着半肩膀香草甜筒的男孩子,手上沾滿了鏈條的機油,正用同樣含笑的眼神看着我。

“你敢說你沒哭?這演技,啧啧啧。”

閉上眼睛,我似乎依舊能感受到那天的陽光,還有揮散不盡的,同樣洶湧的味道。

是香草冰激淩。

後來他接過我遞去的手帕,慢悠悠地把手擦幹淨,才從口袋裏抽出一包口香糖,問我,剛才算我的錯,這個……賠禮,你要不要?

“……”從小在“不跟陌生人走”的教育下長大,卻随便和一個男孩子趴在欄杆上聊天,我早已破戒,但面對這莫名其妙的示好,直覺還是驅使我選擇了拒絕。

他盯着露出半截的綠箭,忽然自顧自地聳聳肩,很遺憾地笑了。

“噗哩,那好吧。我們去吃甜筒。”

他說那家小超市的甜筒不好吃,于是我們穿越長長的江橋和人來人往的街頭,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家有冰激淩的甜品店。我拿着菜單,轉頭問他你要什麽口味的?他卻搖搖頭說,我不愛吃甜點……如果有烤肉味的話,那還勉強可以接受。

莫名其妙。

我盯着他的側臉,對這個小男孩的印象從此定型。三歲看小五歲看老,仁王雅治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那個吊兒郎當的欺詐師,答案其實早就顯現。

六年以來,我們都維持着“你敢挂我電話我就挂回去”“你損我試試明天玩得你皮都不剩”的神奇模式,插科打诨,我竭盡所能抓住一切槽點攻擊他,卻從未用過這個古老悠久的梗。

其實不是害怕他反過來揭我愛哭又自來熟的老底,而是怕他早就忘記。

不過那時的我尚且沒有如此深遠的考量,在河提邊坐下,我埋頭對付冰激淩,一邊凍得牙齒打顫,一邊傻裏傻氣地問他:

“你叫什麽名字?”

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的搭讪太過老土,他又露出那種狐貍似的笑容。随手翻了幾頁漫畫,男孩子頭也不擡地說:“我叫十七號。”

“十七號……?”我皺着眉頭。

“沒錯。”他笑得格外燦爛,指着漫畫上的男孩子,“就是他。”

“哦。”我點點頭,繼續舔我的冰激淩。

失望的表情終于在他的臉上一點一點地綻放出來:“你就不好奇?”

“有什麽可好奇的,你願意叫這個名字,就叫呗。”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不感興趣,還是想用這種漠不關心來吊他胃口。我本不該把年僅十歲的自己想得如此老謀深算,但那一刻我其實是注意到了的,他眼底偷偷溜出來的好奇與玩味。

于是飛快搶過那本漫畫,指着與那個“十七號”少年并肩而立的少女,問:

“她叫什麽?”

“十八號,怎麽了?”

“恩,為了配合你的趣味,我也就叫這個名字。”

然後在他的注視下,繼續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因為……因為她漂亮呀。”

那張一直保持着神秘姿态的臉,終于因為我的恬不知恥而破功。他把那本漫畫丢到一邊,笑着拉起我,仰頭重重地倒在三月萌芽的嫩草上。我側過頭去看他的表情,聽他回答我一個又一個問題,偶爾事無巨細,偶爾有所保留,偶爾胡編亂造。

他說其實他預備騎車去本州,想吓家人一跳,可惜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宏偉計劃居然敗在我手上,我得對他負責;又說我傻人有傻福,剛才那條口香糖不過是整蠱道具,只要抽出就會爬出玩具蟑螂;到最後話題被榨幹,沉寂了好久,才聽見他故作懸殊,又充滿不屑地問我:

“晴天陰天下雨天,你喜歡哪一個?”

“陰天。”

“真不巧,”他叼着草莖:“我喜歡晴天——”

“你騙人。”我枕着胳膊,十二分肯定地打斷他的話,急切地如同邀功行賞。

我說,是人都看得出來。這樣的好天氣,難得出了太陽,你卻始終貼着牆走,把自己藏在一片陰影裏。卻還告訴我喜歡晴天,不是忽悠還是什麽?

我們總以為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學到了很多,比如知識文化,比如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隐忍,比如顧全大局、沉默是金,卻不知道人是會退步的。有時候站在仁王雅治面前,我會格外羨慕那個心直口快的小姑娘,至少那種不必在乎形象與言辭的勇氣,之後的新垣夏知,再也不曾擁有過。

“噗,被識破了。”男孩子大大方方地聳聳肩,“你呢,為什麽讨厭晴天?是不喜歡出汗麽?”

“我……不告訴你。”我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國三那年的全國大賽,因天氣太熱而拒絕了仁王兩年邀約的我,終于出現在觀衆席上。天氣悶熱,陽光暴烈,在他那個天然卷後輩因戰敗而嚎啕大哭的剎那,我久久凝視着場地中央相互握手的兩支隊伍,最終還是站起身,從偏門走了出去。

開學時仁王嘲笑我真沒用,因為怕出汗連着三年不去看比賽,每次都遺憾地錯過了他叱咤球場的飒爽英姿。

我扯着他的辮子說少貧了你,沒告訴他我其實是去了的,只不過他們的遺憾尚有卷土重來未可知的豪氣,而我卻只能頂着被汗水淌濕的劉海,将那些沮喪盡收眼底,一言不發。

我不是不敢說,只是沒立場。只是害怕将打了許久的腹稿剖白在他面前,卻換回一句“你懂什麽”的嘲諷。也不是沒有遺憾,只是少女情懷在一個夏天的努力面前相形見绌,而他整理好情緒又将奔赴下一個賽場,正如每年十月身側空缺的位置一樣,我追不上。

我躺在草坪上幾乎要睡過去,擡起頭,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鋪排着的雲,高遠寧靜,像奶油冰淇淋一樣柔軟美好。

天色漸晚,我站起身,男孩子見狀啪一聲合起攤在臉上的漫畫,問我:“你要回去了?”

“恩。”我看着他跨上自行車,很誠懇地點點頭,“祝你成功離家出走。”

“噗哩,其實我不打算去本州了。”

“說不定我還能在神奈川街頭碰見你……啊?你說什麽?”我板着臉注視着面前沒毅力的家夥,“為什麽啊?”

“因為,因為……”那張聰明敏銳的臉上忽然露出難言的表情,他低頭輕咳幾聲,這才慢悠悠地說,“因為我想和你一起玩啊。”

四周安靜,氣氛正好。

只不過,我盯着他雙頰可疑的紅暈,最終長嘆一聲:“想跟我一起玩,就來神奈川找我啊。承認吧十七號,其實……你只是餓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直到國一開學那天我因遲到而沖進教室,膚色黧黑領帶打歪了的班主任岡本指着第三排微微一笑,十八號新垣夏知是吧,你就坐那個位置。直到椅子被我拉開,刺耳悠長的聲響裏,邊上的男孩子把漫畫慢條斯理地翻過一頁,忽然頭也不擡地笑了。

“噗哩,那麽就是同桌了。請多關照,十八號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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