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你想想我吧

“第三次了。”

我順着牆慢慢滑坐下去,側過頭的時候,正好能借着慘白着半個臉的月亮散發出的微弱光芒,看清牆上筆畫纖細的一個對號。

身側的少年腳步頓了一下,無聲的沉默裏,不知道是不是咽下了喉嚨口那一聲嘆息。

“換條路,慢慢來吧。”

“恩,我知道。沒關系的。”我點點頭,胳膊搭上他伸出的手,吃力地站起來。

急速下墜的感覺很不好,五髒六腑還留在半空,人卻已經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百骸俱散。我龇牙咧嘴地睜開眼睛,卻看到十七號已經站定。失去意識之前的那一秒,我分明記得他對我發出一聲大吼,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席話的內容。努力回憶,卻只能想起一只長長伸出來的手,指尖細白,骨節分明卻不突出,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末端帶着一點淺淺的月白色弧度,顯得很健康。

再挖下去,就覺得頭痛欲裂,于是只好學他的樣子把注意力轉移到面前的大屏幕上。

上面是任務表格,指明我們打開的是迷宮種類的手機游戲,第四區域的密碼就在終點,唯一的獲取途徑是通過這個迷宮。在此期間,無法退出,不可從外界獲取補給,如有意外本書概不負責——我有點後悔當初沒撕了那本滿口胡言亂語的精裝書,否則都除之而後快了,哪來那麽多後續劇情?

越想越激動,眼前的一行行字也跟着我熊熊燃燒了起來。卻忽然感受到一抹五味雜陳的目光,來自前一刻還和我針尖對麥芒的那個人。

我側過臉,硬着頭皮和他對視,無從開口,更羞于開口。不知是因為意外來地太突然,仿佛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嘩啦啦地撲滅了燒到心頭的煩躁;還是因為那聲偶像劇一樣莊重又狗血的,急迫的挽留。

不要走。

我曾經無數次在另一個人身上腦補過的句子,終于真實地響徹在耳畔。可惜,說話的那個人,不是他。

“既然知道了,那就……出發吧。”其實我特別不擅長打圓場,只好朝他尴尬地點點頭,“別浪費時間了。”

這個世界的設定格外逼真,我們身處古堡般幽暗的迷宮,周遭盡是一波三折的高牆和死胡同,比單純的像素點多了幾分森森鬼氣。邁開腳步時心裏沒底,我屏住呼吸向前走,卻不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回頭,恰撞見十七號從口袋裏掏出那根畫風熟悉的鐵絲,正往三岔口路口的一側做着标記。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頭也不擡地解釋,“等等我,這樣不會走冤枉路。”

我愣住。如此篤定而自然的語氣,他怎能肯定,我就一定不會抛下他自己走掉?

當然不會。

半分鐘後,看着那個快步越過我的身影,我否定了自己的假設。

如果因為那點兒別扭矯情的自尊心而一個人走掉,那我根本別想找到終點。有實力被需要的人總是無賴地心安理得而不自知,比如十七號,比如仁王雅治。

所以他什麽也沒有說,不是因為站在關乎我未來命運的十字路口上而不敢輕易地說出不負責任的慫恿,而是因為他那麽肯定,我一定恨不得把志願書上的一筆一劃都照着他的模子刻下來,所以就算把步子邁得再大,也沒有關系。反正我總會吭哧吭哧傻裏傻氣地跟上去,反正……都是我自願的。

迷宮的難度有點大,五個小時過去,現在,我們已經是第三次從同一個路口經過了。

“你在想什麽?”他沒有松開我的胳膊,忽然開口,卻用的是陳述句的語氣。

“什麽都沒想,”我搖搖頭,想要站得離他遠一點,“走吧。我還有力氣。”

“那你想想我吧。”

想你幹嘛?當然我把這句話咽下去,只是面對他木然地點點頭,然後低下頭對着一塊又一塊的地磚開始……想他。

苦苦思索無果後,我終于明白,原來十七號的人設就如同他的原始勇者裝備一樣毫無爆點。我記憶中的仁王雅治總是敏銳而犀利,攻擊性十足,盡管兩人在某些方面很像,可他卻一直是個面目溫存面目模糊面目全非的形象。時而是常常面無表情或面帶微笑的清秀少年,時而是略顯腹黑假裝紳士的大尾巴狼;你要說他有存在感,那絕對是胡扯,從頭到尾沒露臉的某人呼聲都高他許多;但你要說他沒有存在感,他又能在關鍵時刻作出周致而識大體的判斷——比如那根通往第一區域的鐵絲,比如,他并沒有選擇和我吵下去。

很少有人會偏愛這樣過分冷靜平面的角色,比如我。別人喜歡看熱鬧,而我從小就自恃清明通透,喜歡站在外環看着那些看熱鬧的人。一物降一物,十七號是第二個讓我感到自不量力的家夥。第一個是仁王雅治。

一想到這樣的雞肋美少年竟然就是我在本文中遇到的僅有的正常适齡非婚男子,我不禁對自己生出深深的同情。

我們再度起程,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寂寞地打着拍子,與四周的昏暗光線、陰森氣氛相輔相成,施加着足夠的心理負擔,一如那本書奉行的惡趣味主義。其實這整整一路,我都抱着近乎乞求的渴望等待他崩潰的瞬間,等待三步遠的地方,那個微微弓起的脊背回轉過來,露出一張我從未見過的歇斯底裏的臉,寫滿埋怨與頹唐,即使是用嘶啞的喉嚨沖我吼叫,也好過一聲不吭的沉默與容忍。

我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一路的不吭聲,也并非不想道歉,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那種仿佛無論争吵或者和好,都能将節奏牢牢把握的眼神,就像一團模糊的水氣,戰書發出,仿佛一拳打進了濃霧裏面,彼此都不疼不癢,卻只能顯得我揮拳的動作格外愚蠢。

無論是贏是輸,都是一個人的戰鬥,我只能像堂吉诃德一般地忍受着徹底的漠視。

我不甘心。

十七號過分冷靜,實在不是讨人喜歡的設定,如果作者有心安排他成為男主角,至少要讀者知道,這樣體貼的不怪罪,是心理素質太好,還是早就對我失望?

前方傳過來淡淡的一句,“你确定你現在想的是我?”

我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擡頭看着那個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來的少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當然。”

他忽然笑了,直起身子,走過來,擋在路中間。逆光而立,冷淡的眉眼将我心裏橫沖直撞的粘稠情緒瞬間抽空。

我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我認識的活人。

“我是活人。也是從現實中來的。”他沒看我,低聲輕輕地說。

他已然升級到了學會讀心術的程度嗎?突然被說中心事讓我有點本能地恐慌,連忙幹笑了兩聲,很三八地擺擺手,“廢話,大家都是從現實中來的,不然幹嘛費那麽大勁兒通關這個破游戲——”

他突然一個猛撲過來,像所有言情小說和偶像劇中描寫的一樣,雙手擒住我的肩膀,将我壓在牆磚上,就在我眼前大約20厘米處平靜而略帶侵略性地直視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太他爺爺的完美了,和我偶爾做白日夢的時候幻想得毫厘不差。

只不過中間缺了幾個步驟。

拜托,十七號,我們之間還不是很熟。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作者有心安排你做男主角,如果你平常總是別別扭扭地對待我,明着讨厭我實際上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對我的關懷,而我則一臉小白天真的對你的舉動完全沒有接收和反饋,那麽你突然□□中燒情難自禁地将我推倒然後用粗暴的原始方式逼迫我正視塵封的感情(此處是□□的省略號……),這在邏輯上和劇情上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

然而你不覺得我們還是缺少了點鋪墊嗎?你走錯劇組了吧?即使這文很冷也不代表非要出演成人小電影來博取關注啊!

我擡起眼想要跟他說點什麽轉移一下少年的注意力,忽然感覺到臉上涼涼的。

是眼淚呵。

我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清澈的眼中泛起的那一層水霧,一滴滴淚打在我臉上。莫名想起國三畢業那天,我和仁王雅治一前一後從教室走出來。笑靥如花的學妹攔下他索要紐扣的瞬間,我繞開了他們投在地上的影子,站在一群吹着口哨起哄的同學中間,擡起頭看天空,陽光溫柔地模糊了少年空蕩蕩的領口。

後來他分開人群,走到我邊上的時候,明知故問地和我開玩笑——學傻了吧?盯着太陽光看什麽看?

我點點頭,是啊。

太刺眼了。

十七號松開手,頹然讓開,側過臉靠着牆坐下,蜷縮成一團,只有肩胛在微微聳動,呼吸間壓抑的啜泣聲,讓我的心中莫名發緊。

之前那些傻話我收回。再冷靜再體貼,說不定都是傲嬌的掩飾,他也只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也只不過,是個從現實中來的,迫切想要回去的,活人。

“十七號……”

“我不叫十七號。”略微沙啞的聲音含含糊糊但是十分冷淡地截斷我的話。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仔細想了想稱呼他的另外方式,試探性地說,“那麽,勇者少年……”

“也不叫勇者少年。”

如果我記性不是那麽混亂,那麽可以肯定在這短短的相處時間中,我的大腦只保存了關于他的兩種稱謂。小孩子耍任性呢,我想。

我又不知道你的真實姓名,難道得叫你仁王雅治?我也躺下,背對他,伸展開酸痛的胳膊與腳踝。閉上眼睛努力入睡。

這樣別別扭扭的樣子,還有剛才月光下眉眼間拽兮兮的冷淡,還真的很像一個人呢。

只是我和此人只是圍觀群衆與傳說之間的關系。時至今日,這個人的影子在大腦一圈圈蕩漾,都已經模糊了。我輕輕抹去臉上已經涼透的眼淚,把頭埋進臂彎裏面,慢慢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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