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一直分得清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走出了迷宮。一望無際的金黃沙丘反射着熾烈的陽光,腳下和頭頂同樣一片耀眼,讓我恍惚中覺得自己行進在無盡的光芒中。
我的後背和頭頂已經被炙烤得滾燙,只有胸口一片溫涼,那是十七號的體溫,寬厚的後背。我的下巴卡在他的肩窩,臉頰邊緊靠着他微微汗濕的脖頸。
耳邊傳來聲音,是女主角之書的。我迷迷糊糊地聽着他們的對話,什麽也沒說。誰都不知道我其實已經醒了。
“喲,居然找着地圖出來了?”
“閉嘴。我本也是打算好的,等在游戲機裏找着了地圖,做了準備,之後再帶她開這個迷宮也不遲。也無所謂,反正昨晚熬了一夜也通關了,不過……出了迷宮居然還是沙漠,這是怎麽回事?”
“沙漠是迷宮輔助設定,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啊別急別急,我只是很好奇,這些你為什麽不告訴她?明明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事,何必要別人指着鼻子罵你玩物喪志?”
“沒用的。”十七號的腳步頓了一下,微微側過臉來,我甚至能穿過發絲,一眼望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
“不試過怎麽知道?你們怎麽一個個都這麽不開竅?”
“別在那兒裝得跟教導主任似的。聖人你有閑心不如去修修這個BUG,這沙漠怎麽長啊?我現在只想回去沖個澡。”
“差差差差別待遇!!有本事你把面對她的好聲好氣用到我身上?還有,回去……你還能去哪兒?”
“我……回登陸地點。”
“假正經。成天一副笑嘻嘻的樣子,還得假扮成毫不知情的知心哥哥,你累不累?”
“你管得着嗎。”
“你為什麽不告訴她?一年前,三年前,還有六年前——”
“我問你,你走不走。”托着我的手沉了沉。
女主角之書曾說過,我們倆心裏,都有巨大的懸而未決的遺憾。即使我聽不懂他們在聊什麽,也大致能用豐富的想象力與狗血的少女情懷,拼湊出一個拐彎抹角,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故事。你喜歡她,她卻是另外一番表示,年少的自尊彼此交織,陰差陽錯在一側穿針引線推波助瀾,最後塵埃落定,敲上“遺憾”的紅章。
也許根本用不着腦補,因為,那其實就是我的故事。
我們都明白,很多時候,把話說清楚就好,何必別扭。故事裏面男女主角平時小嘴叭叭叭精明的都能聽見算盤聲,偏偏關鍵時刻很多簡單的事情都說不明白,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字,有時候你都想要替他們吼一句“殺人兇手是XXX”“XX真正愛的是你”“他才是孩子的爸爸”……可是他們就是不說,就是不說。
哦,他們也說話的,他們會說——“你聽我解釋,你一定要聽我解釋”“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很多人都向往成為電視劇裏的主角,卻忽略了劇本有很多,我們撞上的,也許是最最為人不齒的那一套。
“我是真的替你感到可惜,如果你想出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如果只是為了站在這裏和你廢話,那我當初還為什麽要回來?”
女主角之書沒有搭腔,大概也是覺察到了十七號的憤怒。我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數秒,沉默的半分鐘過去,它還是啪的一聲在空中消失了。
我的雙腳随着十七號的步伐一搖一搖,像随性不準時的鐘擺。我沒有告訴他我醒了,一動不動,安靜地伏在他背上,目光凝聚在少年挺括的半襯衫上,呆滞地緊盯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淚眼模糊。
眼淚打在他頸窩,背着我的人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後背的肌肉僵硬起來。
“醒了?”
我左耳緊貼着他的臉,聲音聽起來嗡嗡地,像從收音機穿出來的,滋啦啦帶着雜音。
“恩。”
“哭了?”
“不是,流口水了。”
他站住,我做好了一切被摔下來的準備,可是他站了幾秒鐘又開始向前走,每一步都更沉重了幾分。
“真的是口水。”我說。
“口水是涼的,眼淚是熱的,我一直都分得清。”
眼淚像被他的話穿針引線了一般,滴滴答答,無論如何都斷絕不了。我低下頭,把臉埋在他的背上。
終于嗚咽出聲。
立海大附中每一屆的畢業典禮,都在二月份。升學考試還沒有開始,塵埃未定,不知是哪位校長說過,世事難料,人情冷暖,那樣寶貴的三年的終點站,何必讓孩子們在經歷了得意失意後顯得滄桑。
聽到這個傳說時,仁王雅治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說他怎麽不知道原來立海大附中的歷史上,還有這樣一位浪漫的校長。
班長來收志願表,我那份放在桌上,他微微側過臉去偷瞄,被我眼疾手快地逮到,二話不說把手中薄薄的紙塞到班長懷裏。
“怎麽,還不讓我看?”和我執拗的目光對視了片刻,少年悻悻地聳聳肩,“算了,反正高中也是在一個學校。”
我沒有說話,把注意力放回物理筆記上。他滿不在乎的聲音鑽進耳朵,露出小小的一截,內心深處的新垣夏知揪住那個音節,慢慢地,浮現出一絲苦笑。
萬一呢?
國三那年的畢業典禮更是格外早,導致排隊去禮堂之前岡本老師還用文件夾敲着講臺,扯開嗓子聲嘶力竭地喊,什麽高中志願書截止到今天放學前上交,有意向的同學還可以到我這兒來改動……
人流嘩啦啦地,擠着他的聲音湧出教室。難得清閑一天,誰都不願把時間花在他絮絮叨叨裹腳布一樣的叮囑上。畢竟也是從學生過來的,岡本老師也沒訓我們,只是在講臺上悠悠得理着表格,擡起頭時身邊只剩下我一個人。
他的目光像見了鬼。
然後馬上變得意味深長。
“還不去排隊?在這兒看什麽看?”
他當我班主任三年,我做他物理課代表三年。他曾經半開玩笑地說你和仁王同學是不是特喜歡老師啊?否則怎麽每年開學走進教室,第一眼就能看見你們倆呢?
要不是礙于他為人師表的面子,我早就把懷裏那疊卷子往他臉上砸了。
我國一入學時他剛畢業,皮膚天生黑,工作沒多久,年紀輕輕就做了班主任。于是也沒個樣子,插科打诨,無所不為。我從小就發誓這輩子一定不當課代表,能做的事情除了收作業就是發作業,毫無造詣,不幹。卻一直記得頭一節物理課上,比黑板更黑的班主任翻着入學成績,看了兩眼就啪一聲合上,說,十八號的……新垣夏知,物理成績是滿分啊,那,她就是物理課代表了。
我覺得丫肯定是故意的。仁王雅治說每天早上我扯着嗓子收作業時,那神情活像誰欠了我錢沒還。我摩挲着物理筆記,沒錯,那個欠了我八百萬兩雪花銀的混蛋,就是他。
現在居然還敢在這兒臭不要臉地問我是不是特喜歡他。
你腦子有病吧。我把這句話吞進磨牙聲裏。
分班是根據選科來的,我在意的從來不是班主任的調配,而是另外一個人。我和他同桌那麽多年,名字總會緊挨着出現在公告欄裏的分班表上。他們說,我倆對科目的喜好、對名次的追求,無論哪方面都如此一致,一定是鐵哥們兒。
其實我想聽到的,至少他爺爺的也該是個紅顏知己啊!
我站在岡本邊上,那時而傻笑時而發呆,時而磨刀霍霍的表情,大概能直接打包po到推特上。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物理老師兼班主任,沉默而微笑着欣賞了我很久,才拍拍我的肩膀,放緩了聲音提示道:
“他們都下樓了,再不去,沒人幫你占位置,就只能站着畢業啦。”
我如夢初醒,醍醐灌頂,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才從推開的教室門裏沖了出去。氣喘籲籲地追上班級隊伍,如一滴水珠彙入大海,把自己融進哄哄鬧鬧的人群裏時,耳邊還一直回響着錯身而過的那一刻,他那句輕飄飄的話。
“我剛才收到了X大附屬高中的自招錄取名單,恭喜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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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園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