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回喊我名字

我腦袋沉得很,勉強睜開一只模糊的眼,看見他坐在我面前低垂着眼的模樣。

“去哪呢,森口?”我迷迷糊糊地問。

“不回來了。”模糊間我沒有分辨他語氣的悲喜。

“為什麽,你還在意骨頭麽?哎呀……那東西給你咯,別搞壞就好啦……”我有氣無力地朝他擺擺手,認為他在和我耍小脾氣,在沙發上側個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不在意了呢。”

“嗯……?”

“好多地方還沒去過,都想去看看。”

“啊……可你的墳不是在這裏麽……”我吸吸鼻子,眼皮控制不住又閉了下去。

他在那頭靜了下來。

“有啊。有啊。”他斷斷續續地回答。

“我的墳就在你旁邊,沒有立碑。”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似乎在極力壓抑聲音裏的顫抖,接着說,“那裏年年有開得繁盛的茶蘼。”

“诶诶诶,我倒是沒怎麽注意呢……太久沒有去過了……”我慢吞吞地回答。

“你現在活得幸福嗎?”

“嗯啊。”我悶聲回答,“幸福到不知道怎麽承受了。”

“對不起。”

他說。

“對不起。”

額間傳來冰冷的氣息,鋪天蓋地的睡意湧來,漫無盡頭的黑夜裏只留下一聲綿長的嘆息。

第二天清晨,起來的時候雲雀正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屋子裏一如既往的安靜。我揉着腦袋從沙發上下來,發愣地環顧四周,一切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我張張嘴,喉嚨裏沙啞得難受,低着頭腦袋放空了幾秒,閃過昨晚幾個斷斷續續的片段,忽然像發瘋了般光着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頭一次什麽也沒說。

我丢了東西了。

我丢了東西了。

我一路瘋跑,刺目的晨光灼得我皮膚生疼,左手像着火一般地燒。

跑到後頭我停下腳步,垂下頭盯着我光着的腳板出神,怎麽也想不起昨晚到底夢見了什麽。

許多年後我站在森口屍骨無存的墓前泣不成聲。

想起自己連好好道別都沒有做到。

那是我長達幾百年記憶裏做過最後悔的事。

Chapter.19坦白

Chapter.19

忘記并沒有什麽不好。而我怎麽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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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來得扭扭捏捏。

每次稍微感覺到了點它的氣息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天氣不穩定,就容易生病。

我一邊收聽着天氣預報一邊整理醫藥箱,把昨天購置的一些感冒藥放進去,收拾完後,把前天拿出去曬的榻榻米放回和室裏鋪好,再用溫毛巾沾點之前稀釋好的醋,一寸寸地擦拭起來。在這座宅子呆了半個多世紀,也慢慢對這些日式瑣碎的生活細節熟悉起來。

想起宅子那無數個無人居住的日夜,自己日複一日重複着相同的事情,從未想過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為什麽要想,我沒有必要想。

把毛巾洗好晾幹,我站起身拉開和室的拉窗通風,初冬的稀薄涼意撲面而來。使勁打了個哆嗦想把雲雀過冬的衣服整理出來,轉念又想到前幾次幫他整理衣櫃他不是很愉悅的态度,只好不自覺地撓撓脖頸打消了那個念頭。

轉身到廚廳打算把晚餐的一些食材先洗起來,這個月跟着上川先生多少學了點皮毛,已經可以燒出像樣的菜了,但也是我自己做給自己打發午飯,我燒的菜畢竟和上川先生相差太遠。嘆口氣打開米櫃,才發現家裏已經沒有米了。再打開冰箱,雞蛋也沒剩下一個。

去超市買點回來吧,我瞄了眼口袋裏的零錢,盤算着錢還夠把燈關了就出了門。

街上人不多,這條街本身居住的人就少,住在這裏的人都是老居民,有不少人是當初我來并盛町就知道的。那時候他們都年輕,總有做不完的事,談不完的戀愛和沒有盡頭的夢想。等到他們結婚生子,辛苦的生活磕碎了美夢,我看着他們曾經的不顧一切早就到了盡頭。現在他們都老啦,時鐘的時針都快指向終點,只有我一人的時針始終沒動。

我這是在感傷麽。我擡頭看着對面鏡面裏沒有什麽表情的自己,苦笑着搖了搖腦袋。

耳邊仿佛有人在輕笑,我反射性地轉過頭,身後是堆滿整齊貨物的貨架,再無其他。我抖抖肩膀低下頭挑雞蛋。

“犬,我們不是要買晚飯……嗎?”是少女溫弱悅耳的聲音。

“吵死了!我不是在選嗎?!”少年暴躁得要跳腳的聲音。

“犬,你挑了半小時都在挑零食,我們要吃飯。”少年異常冷靜的聲音。

“啰嗦啰嗦!吃零食有什麽不好!骸大人在就不會說我!”

另外那頭搞出的動靜太大,我把雞蛋小心翼翼地裝進籃子裏,把推車推出去的時候下意識往那個方向看了眼。

軍綠色的校服,兩個少年和……一個異常熟悉的鳳梨頭。

我停下腳步,一臉訝異地看着前方抱着黑色書包的少女,她垂着腦袋小心翼翼地跟在兩個少年身後,纖細的身形讓我渾身一顫。

這狂魔……已經COS到這種地步了麽……

“喂——你擋住我的路了。”停在我身旁的少年沒聲好氣地開口。

我顫着手指指着他們身後的少女,少年意識到我在指着誰後很快擰起了眉頭,露出野獸般的不善目光,擋在我的視線面前,“你想做什麽?”

“卧槽槽槽……鳳梨怪你的品味還真是多啊……你這身打扮還真是讓我……”聽見我的話後少女驚得擡起頭,我的聲音在下一秒止住,目光僵在她用眼罩罩着的右眼上。

我的視線穿過她,把那眼罩下的窟窿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臉茫然地看着我煞白的臉,我躲過面前少年的阻止來到她面前,先前她的身子被那兩個人給擋住了,讓我沒有看清楚。而來到她面前,我的視線沒敢再向下移。

“你惹誰了?!事情鬧這麽大?你不是好好在水裏呆着嗎?”我一下子沒法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上前按住她瘦弱的肩膀,對面的少女臉色蒼白地看着我,渾身僵硬地顫動一下,半晌才從嘴裏吐出一個字。

“疼。”

“請你離她遠點。”戴着眼鏡的少年似乎很不高興。

這個氣息,不可能認錯的。

我皺緊了眉頭,剛想開口說話,浪潮般的霧氣頃刻間湧入整個塵世。

“kufufufu……你可不能欺負我的庫洛姆喲。”還是那個語調輕佻上揚的聲音,充斥着整個幽暗密閉的靛青色空間。我回過頭,看見他只身一人站在前方,沒有鐐铐沒有牢籠,身上穿着和方才那些人一樣的軍綠色校服。

“你的……庫洛姆?”我睜大眼睛看他異色的瞳孔,他紅色的眼睛還完完整整的,腹部的衣服面料也沒有凹陷下去。

“好久不見,我又回來了,從輪回的盡頭。”

“輪回……你妹……”我伸手撫額,對他的中二也是不忍直視,回味少女和他異常相似的面龐,猶豫着開口,“那個……不會是你親戚吧?妹妹?女兒?”

“你想太多了,這世上已經沒有人和我有血緣關系。還有我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女兒。”聽見“女兒”後他抽抽嘴角,手裏那把三叉戟好像要戳過來。

“卧槽。”聽見他的否定我更是一驚,“有你這樣追妹子的嗎?把別人的頭發和你剪得一樣?你讓人家怎麽做人?”

“托我的福她好好活、着、呢。”他一字一頓,極力壓抑着把手上的三叉戟扔過來。

“那女孩——”我沉下音,“死了嗎?我看不見她的內髒和右眼。”

“嗯,遇到我的時候是差不多要死了,我的幻術可以幫她撐些時日。”他語氣平淡地回答,臉上沒有半點悲喜。

“所以現在你們是一體的?”

“不能完全這樣說,她需要借助我活下去,我需要通過她和外界取得聯系。”

“互相利用麽?”

“利用?”他隐隐地笑起來,“不能這麽說庫洛姆,最多說是我在利用那孩子。”

“難道你要她一生為你而活?”我不喜歡他說這話時太過随意的态度,那太讓人不安了。

“不。”他立馬否定我的說法,“我們的契約只會持續到她對我沒用了為止,那個時候她為誰而活都和我沒了關系。”

我微怔片刻,短暫的沉默後垂下了眼睑,胸口不明所以地發悶,“可到那時她完全離不開你了不是嗎?對你沒用了她活下去有什麽意義?這樣做未免太殘忍了些。”

“可是她願意。”他嘴角帶笑的看着我,似乎覺得我的反應有趣,加重了嘴裏的吐字,“她願意為我付出在這世上僅有的一切。”

我啞口無言。低下頭不想再對上他探究的眼神,也不願意再接下這個話題。左手拇指轉動着食指上的指環。

“你依靠這個獲得新生麽?”他像是早就注意到這個,微擡起線條淩厲的下巴,嘴角的笑意愈加強烈,“該說你幸運還是不幸呢。”

“什麽意思?”

“有人篡改了過去啊,你的麻煩事就要來了呢。”他側着身對我,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半邊臉龐上紅寶石般異常漂亮的瞳仁不斷有數字在跳躍變換。

“你手上那枚指環,會帶你通往地獄啊。”

******

買完東西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去找一個人。

先前并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但估摸着這個時間他會在拉面館。

果不其然遠遠地就看見他站在門口修長的身影,還是那一襲墨綠色的和服,一個人靠在牆上吃着熱氣騰騰的的面條,蒸騰的霧氣早就迷了眼。他這人也是奇怪,看見他的時候,似乎也是一直做着同樣的事。

“川平先生。”我停在他面前,他擡起模糊的鏡片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快速把剩下的面吃完,估計是怕糊了。

“呼——好飽。”他吃完長呼一口氣,笑眯眯地轉頭看着站在一旁的我,“你來吃面嗎,幽靈小姐。”

“哈哈,看表情不是吶,來找我嗎?”沒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說,霧氣随着下午的涼風很快風幹,露出光滑鏡片下那雙漆黑的眼。“你看起來很憂郁呢,最近。”

我被他盯得手腳發麻,不好意思地擡手撓撓臉頰。

“我也是呢,最近,好寂寞呢。老朋友也走了。”他垂下眼,年輕的臉龐卻仿佛布滿歲月的塵埃,一瞬而來的熟悉氣息讓我一怔。

我忽然才發覺他和森口有那樣驚人的相似氣息。

“老朋友……是指森口嗎?”我猶豫着問。

他沒有回答,像是表示默認。

“你知道……他去哪了嗎?”他已經不在了幾天,我一直認為再過一陣子他就會從某個角落裏蹦出來。他不是念念不忘我的骨頭麽——

啊。骨頭已經被他帶走了。

那他不會回來了……麽。我看着川平落寞的神情,那樣強烈的悲傷突如其來地翻湧而上。

“我們認識太久了,久到我都沒有力氣去記住,可我們能夠見上面的機會又那麽少,沒有想過這一次是最後……他累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他的聲音穿過我的耳膜,像穿過上千年的古老的鐘鳴,敲擊我的腦膜,頃刻間如同倒帶影片的反映,在我腦海裏閃過無數個鏡頭。

狂暴翻騰的浪潮掀起萬丈狂瀾,瘋狂叫嚣着去扯斷閃電的腳趾,劃破蒼空,劈開雲層,火山和地殼都在顫抖。它撲向那片一望無際的古老森林,将世間一切頃刻吞噬殆盡。

不屬于我的記憶仿佛要在一瞬之間噴湧而上,我像個篩糠一樣地抖個不停。

眼前晃過鮮潤的,帶着張揚生命力的翠綠草地,我看見有人站在孤獨的墳前,腳邊是一片開得繁盛的茶靡,他清瘦的背影仿佛又出現在眼前。

我拼命地捂着腦袋退到牆角,直到身體撞上冰涼的牆面才将我拉回現實。

我大口地呼着氣,冷汗浃背,滲入皮膚裏,帶着刻骨銘心的孤獨。

“你看見什麽了?”對面的川平忽然開口,語氣失去了之前的和善。

“海嘯,蒼空,地震……還有——花。”我艱難地吐字。

“不是你的東西,忘掉吧。”他的語氣不是在勸我,而是命令。

“有個東西……不能忘,那個是我的——”

我的什麽?

像根羽毛一樣,像陣微風一樣微不足道的東西。

在巨大的歲月裏對某個人那樣珍貴。

“你過來是想知道指環的來歷嗎?”川平移開了話題,面色漸漸緩和下來,“這件事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他見我不接話,又接着說,“一開始見到你的時候,一直很奇怪……你沒有使命,為什麽會一直留存下來。”

“後來慢慢意識到,有時候人的執念真是強到可怕。或許你在生前感到了太多的悲傷與不甘,你成為了被時間忘記的人,你渺小到不如時間裏的一粒塵埃。要讓世界接受你的可能性很小,它永遠都是未知數,你的現在只可能是暫時的。我只能勸你,執念太深未必是好事,你的靈魂未必承受得住,安安穩穩地存在下去是你最好的選擇。其他的都當作過眼雲煙吧。”

“執念?”我不明白他對我下的定義。

“你所愛之人雲雀恭彌。”

“我……愛他?”我不可置信地重複他的話。

“不是嗎?”

“你是說……愛情?”

“哈,看來你在生前并不明白男女之間的感情吶,你從未明白自己的感情是怎麽一回事嗎?”看着我仿佛墜入深淵的呆滞神情,川平笑着笑着忽然又嘆口長氣,“其實活了那麽久,我也從沒真正懂過,妻子有過,孩子有過,可是他們算什麽?像陣風一樣從臉頰上刮過,然後什麽都沒有留下。對我們這種人,這種感情一開始就不要的好。那個蠢小子。”他說着搖搖頭,“消失之前估計也是什麽也不明白。”

“不要執念太深了,我只能這麽和你說,貪圖不該有的東西,最後都要付出代價。”

“你不過孤獨而已,愛情對你不過一陣風。”

******

并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去的。

打開客廳的燈,昏暗的空間一下子盛滿光亮。

上川先生做好了晚飯,他自己記得帶了食材,我買的東西沒有派上用場。茶幾上擺着兩壺清酒,下面壓着上川先生的紙條,前些天他便交代了要給雲雀帶兩壺酒來,讓我不要拒絕。

雲雀都不勝酒力的。我坐在沙發上,看着那兩個細頸的翠綠酒瓶發怔。

我想起最初到雲雀宅的時候,宅邸的主人是個很愛喝酒的老頭。他總和兒女們說喝了酒什麽都能忘得幹幹淨淨,于是他的孩子在他喝醉酒時一直咒罵他,粗暴地對待他。那時我總是不滿他的愚笨。

現在想想,忘記并沒有什麽不好。

我撬開蓋子像喝水一樣地灌,除了喉間的燥熱感,什麽都沒有感覺到。眼睛掃過這間屋子的一切,處處都是他生活的氣息。

【你的所愛之人雲雀恭彌。】

【你從未明白自己的感情是怎麽一回事嗎】

不,我不明白。

記憶裏反複出現他走在前面頻頻回頭的身影,他看着明明是空氣的我的眼神。他坐在對面吃飯的神情,他自然遞過來的杯子,他夜晚回來告訴我不要等他的第一句話。

不,我不明白。

然後是他逐漸長高的個子,他越來越挺拔的身影,他和我并肩而行的側臉。

不,我不明白。

我扔下瓶子,雙手撐着臉龐,眼淚順着指縫無聲無息地落下。

【貪圖不該有的東西,最後都要付出代價】

是,我貪圖。我咬緊發抖的嘴唇,堅硬的指骨咯得我面部發疼。

貪圖那樣的日子,他看得見我的日子,我們可以說話的日子,我碰得見他的日子。

什麽叫陪他走一遭啊……你這個卑劣的僞善者。

【我們的契約只會持續到她對我沒用了為止,那個時候她為誰而活都和我沒了關系。】

那我呢,對雲雀來說,我有什麽用。

為他洗衣做飯?這樣的事誰做不到。

他會慢慢長大,他會從學校畢業,他會有自己的事業,他會有自己的女人。

他并不需要我。

想起宅子那無數個無人居住的日夜,自己日複一日重複着相同的事情,從未想過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不是沒有必要想。我不敢想。

沒有答案就意味着一切都要結束。

忘記并沒有什麽不好。

耳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擡頭,看見雲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面前。

“我。”我仰起頭看他,模糊的雙眼已經無法聚焦他日漸棱角分明的臉,張着顫抖的嘴一字一頓。

【我是個死人。】

忘記并沒有什麽不好。

而我怎麽能忘記。

******

深夜的冷風從落地窗的縫隙裏灌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睜開沉重的眼皮,夜色正濃。

腦袋漲得發疼,我爬起來,走到落地窗的位置打開窗。左手傳來異常的灼痛感,把迎面而來的冷風撞得粉碎。我低下頭,那點火光在指環上聚攏,由一點點的零星膨脹而起,我第一次看清它在夜裏真正的顏色。

霧氣般純粹的靛藍色,帶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走進庭院,着魔般地一點點地上前。

下一秒沖天的火光升起,把我吞沒在靛青色的夜色裏。

Chapter.20故鄉

Chapter.20

朝我開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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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到刺骨的冷意驟然加劇,我下意識用發抖的手指攏了攏蓋在胸口前的舊報紙,強烈的睡意早就被這傍晚的又一波寒風一掃而空。

緩緩睜開眼皮,轉動着眼珠環顧了下四周,我立馬又閉上眼睛。

真是夠了,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這夢真的太長了。我在心裏把可以罵人的話都罵個遍,把那張我昨天從垃圾桶裏撿來的舊報紙遮在眼前,拿起放下,拿起放下,這樣的動作做了十次左右。

嗷嗷嗷嗷——老子不是應該好好在家裏沙發上躺着嗎?!已經過了一天了!!為什麽這個鬼夢還沒結束!我抓狂地扔開那張單薄的報紙,從牆角邊站起身來,迎面的冷風讓我立馬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透過過道看着前方路上行人厚實的外套圍巾,再看眼自己身上單薄得可憐的T恤,我又打了個噴嚏。

喂喂喂,開什麽玩笑,現在是冬天吧。

自己昨晚咬着牙躲在建築物之間的過道角落裏過了一夜,心裏認為今天醒來什麽都會過去。然而,情況似乎沒有我想的那麽樂觀。

應該說,糟糕透頂。

我哆嗦着身子往街上的方向走,身後陸陸續續有趕着赴約的人推開擋道的我,嘴裏念叨着讓我腦袋呆滞的語言。

放眼望去一片身材高挑的白色人種。

街道上的店鋪鱗次栉比地緊密相連,擡頭可以看見那些高高聳立的巴洛克風格的古老建築,灰黑的建築基調襯得傍晚藏青色的天空越發肅穆暗沉。越過喧嚣的人群,那些汽車的引擎聲,火車的轟鳴,港口輪船的鳴笛都從四面八方飄進了耳膜。

這是個港口城市。

我低下頭加快了腳步,穿過人群一路直走。

直覺告訴我,必須一直走,不能再往後看。

空氣中彌漫着強烈的難聞氣味,那是火山灰的獨特氣味,周遭的居民早已習慣這種味道。我停下疾走的腳步,僵硬地回過頭,視線穿過人頭攢動的的人群和高矮不齊的古老建築,那深藏在雲霧裏的連綿山脈在城市裏的一片華燈中映入我睜大的瞳孔。

對面冒失的青年一下子撞上了我,我被餓了一天頭腦發暈,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地面上。

青年似乎吓到了,蹲在我面前不停地問話。見我一直低頭沒回答,急得要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沒事。”我擡起頭,嘴裏吐出生硬幹澀的語言。

他打個招呼又急急忙忙地趕路。

我顫巍巍地站起身,望向那快要隐沒入夜色中連綿山脈。

那是整個歐洲大陸最高的火山。

“我從我的灰燼中再生。”我喃喃獨語。

一開始告訴自己絕對是錯覺的心理安慰已經被擊得潰不成軍。

如果這不是夢,那我腳下踏的這片土地,是我的故鄉。

西西裏島上的第二大城市,活在埃特納火山陰影下的卡塔尼亞。

******

不,這不可能。

我不過是喝了兩壺酒,難不成還能穿過大洋橫跨大陸麽。

然而事實是,我真的做到了。

老子一定是幹了什麽缺德事才會這麽衰——我餓得前仰後合,蹲在牆角嗅着空氣裏的烤鱿魚香氣,還有那地道的芝士披薩氣味,檸檬和柑橘的強烈果香。

味道真實得讓我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我體力不支地坐了下來,靠在背後年代久遠的老牆上,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滿城清一色的暖黃色燈光。

我垂下眼睫,眼簾隔絕了夜色裏的燈光。

【貪圖不該有的東西,最後都要付出代價】

哈。那這報應還真是來得快。

我無力地側過頭,臉頰貼在冰涼的牆面上,徹骨的寒意驅散不了我排山倒海般的睡意。

好餓,好渴,好困,好冷。

果然這座城,永遠都只能給我帶來這些東西。

我合上眼睑,所有的感官随晚風散去。

半睡半醒之間,那些顏色鮮豔的畫面又一次湧上了瞳孔。

“诶诶诶,裏面怎麽還亮着燈啊……該不會我早上出去沒關吧……”鉑金色長發的少女嘴裏嘀咕着,疊起角落裏的小凳子踩上去,個子并不高的她還要吃力地踮起腳尖摸着頭頂吊燈裏的東西。

摸了老半天才摸出一把房門的鑰匙。她動作娴熟地跳下來,把凳子放回原位。再把鑰匙插/入鑰匙孔打開房門。房裏亮着燈,照亮她身後昏黑的夜。

房間不大,普通的雙人房。她脫了鞋,把鑰匙随手放在鞋櫃上,再把先前放在門外的一沓厚重的書籍搬進來。轉身看見沙發上坐着的黑衣男人,吓得手裏的書落了一地。

“雲雲……雀?你怎麽在這裏?”

“你太晚了。弱小的草食動物。”沙發上的青年放下手裏的書,面無表情地開口,棱角分明的面龐在燈光陰影下一半冷硬一半柔和,“這麽放松警惕,不是我的話你有可能就死在門口。”

“啊……過幾天不是要畢業考試啦,我忙着複習呢。”少女先前緊張的神情放松下來,把散了一地的書籍整理到書桌上,指了指那一沓書,“最近一直在圖書館泡着呢。”語氣裏有淡淡的疲憊。

“泡一天對你有用?”青年微不可聞地冷哼一聲,“你就一直吃這些?”說着把目光投向垃圾桶裏的方便面盒。

“啊……方便……”她被他的視線盯得有些發咻,不自覺地擡手撓了撓臉頰。

“有人在信件裏一直叮囑我必須合理飲食,現在看起來那個人也很合理地飲食。”青年靠在沙發上,伸手扯松系在領口的領帶,眼風裏掃過一臉窘相的少女。黑色的西裝外套被他脫下來,露出一身深紫色的襯衣。

“啊啊,不說這個啦。”少女拿起水壺走到飲水機那裏倒水,放在煤氣竈上燒起來。“你什麽時候到的這裏呀,怎麽信裏都沒說。”

“有項臨時的任務要處理,兩個小時前到的羅馬。”

“哦哦。”她應合着走到書桌那兒給筆記本開機,“那怎麽不在那裏的酒店住下呢?草壁被你一個人甩在那了?”

“你有意見?”

“……我是想說這裏的環境不怎麽好……住酒店會更好……”她小聲地辯解,輸入電腦開機界面上的密碼。

青年看着她輸下密碼的鍵盤,面無表情的臉龐上有一閃而過的愉悅,“我的地方在哪呆都是一樣的。”

“呵呵噠= =。”少女随口應了聲,手指在鍵盤上靈活跳躍。

青年打着哈欠,一手撐着額頭一手繼續翻着先前看到一半的書。“看到不少低級的語法錯誤。”

“納尼——”打着字的少女回過頭看了眼他手上拿着的書,身子靠在轉椅上揮手,“那是我第一本筆記啦,別看別看……”

“呵。”他毫不理會。

“對啦對啦,你和上一次那個九條家的大小姐怎麽樣啦?”她歪着腦袋忽然問道。

“哪個,忘了。”他連續打了兩個哈欠。

“什麽叫忘啦……不就前個星期的事嗎?我看過草壁給我發的照片了,長得很不錯的,你不喜歡嗎?我覺得聯姻的話……”

“我不喜歡,看了煩。”他眼神剜了過來,毫不留情地打斷她。

“看了煩……這種話被聽到會傷心死的,雲雀你真不能這樣對女孩子……”

“雲雀雲生。”他沉下音,“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

被連名帶姓叫的少女一驚,坐直了身子後繼續嘟囔,“不提就不提,那我提男人→_→。”

“你有見到迪諾先生嗎?他前兩個月就在這裏了,還有斯庫瓦羅先生,我們三個偶爾中午會去外面吃個飯。每次都纏着着斯庫瓦羅先生掏腰包,他們都喜歡吃生魚片呢,哪天回日本……”少女自顧自說着,沒有注意到已經站在她身後的青年。

“我會好好回請他們。”他咬字清晰地打斷她,感覺到他氣息的少女轉過頭,鼻尖剛好碰上他挺直的鼻梁。雙方溫熱的呼吸打在對方臉上,原本冰涼的空氣變得燥熱起來。

即使是面無表情,卻也能感覺到那雙狹長的灰藍色眼睛捕捉獵物般的神情。長長的睫毛撲在臉頰上異常發癢。

“水開了……”她猛地站起身,避開青年的目光,走到竈臺那去關火。

“以後你來卡塔尼亞,我不在的話你拿那個吊燈上的鑰匙就好啦,我都放那裏的,你今天是不是又爬窗進來的?”

“啰嗦。”

奇怪。

好奇怪。

為什麽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夢。

夢裏的一切都好像真實地存在過。

夢境剛剛結束,我就被冷風撲醒。擡頭望向四周,城市只剩下微弱的螢火燈光,大概已經到了半夜。

揉着酸疼的脖子從地面上爬起來,我發着抖一邊往一個似曾熟悉的方向走,明明踏上是陌生的路,卻好像已經走了上百次,那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着我,讓我無法抗拒。

我穿過一條條狹窄的過道,上下坡的不停來回讓我冷汗直冒,自己的身影在無數個靜谧的昏黃光束下晃過。

鹹腥海風從狹窄的甬道撲面而來,帶着深夜浪潮的低吟。舒緩的節奏仿佛溫柔的海水從身上流過。身影慢慢穿過灰白牆角上那些波光粼粼的倒影,我忽然一點都不感到冷。

面朝大海的時候我停下腳步,停在一棟矮小的房屋前,裝修老舊,天藍色的牆面。門窗邊都擺放着盆栽,顏色鮮豔的花開得繁盛。門頂上那個老舊的吊燈垂下來,在暗夜裏靜靜地亮着。

好像在等人回來。

我走上門口的兩階石梯,找到角落裏的小凳子搬到吊燈下,動作緩慢地踩上去,吃力地摸着凹槽裏的東西。

摸到夢境裏的那把鑰匙。

我看着那把金屬鑰匙發了很久的愣,插/入鑰匙孔輕輕地打開門,門把上覆了一層灰,屋子的主人像是很久沒有回來過。

房間不大,簡單的雙人房。門外的吊燈照進來,照亮房裏古樸簡單的家具。東西收拾得很幹淨,使得不大的空間裏有空敞感。

我把鑰匙放在鞋櫃上,關上木質的房門,那微弱的光線還能從門縫,從半敞開的窗邊溢進來。

好靜。

我沒有開燈,走到床邊躺了下去,鵝絨床墊很舒服,疲憊的身子深深地陷進去。

窗外的燈光漏進來,照亮另一邊黑色的單人床。

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上仿佛躺着熟睡中的青年。

“雲雀你睡了嗎?”極力壓低的細啞聲音。

“沒有對吧,我看到窗外那片花瓣落了。”

“麽麽麽,你明天就要走了嗎?幾點吶,這次任務危險嗎?”

閉着眼的青年睫毛動了動,沒有答話。

“诶诶诶,說句話啦……明天就要考試了,好緊張……考不好丢你臉了怎麽辦……”

“本身就沒有對你抱有期望。”青年睜開眼,灰藍的眸子掃過趴在另一邊床頭攪手指頭的身影。

“呵呵,那還真是對不起了= =。”

“話說這裏可以聽到海潮聲呢,早上還有那些鷗鳴和輪船聲音,你當初怎麽沒想好就買了這間屋子,你睡這裏完全都睡不着诶……”

“那次看電視的時候你不是吵着要?”

“哪次?”

“……”

“哦哦哦!那次!我那時候随便說的啦……诶诶诶,你那時候不是在看書啊?這麽說你是因為我買的嗎——”

那個懶懶趴着的身子一下子騰起,半個身子都要跨過另一邊的單人床。“嘤嘤嘤好感動……”

金屬制的浮萍拐擱上那人的手臂,青年皺起了眉頭。

“走開。”

“嘤嘤嘤我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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