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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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後的記憶就很模糊了。
綠谷在這段自知虛假的戀情中壓抑太久,但也明白,導致現在局面的罪魁禍首是自己,因此很快停止了哭泣,僅僅抽噎着,眼睛和鼻頭都是紅的,淚漬在來回擦拭雙眼的袖口上留下大片的深色濕痕。愧疚令他一直低頭不敢看對方的表情,不管是憤怒,還是驚訝,或是厭惡都是預料之中的反應……倒不如說,不會那樣反應的人才不正常。
而他害怕看到這樣的轟焦凍,不久前才目睹過對方和父親之間的針鋒相對,時間太短,綠谷出久實在沒有辦法把其中的角色替換成自己。
綠谷站起來,低着頭,兩手拉緊褲腿,被淚水浸泡過的聲音沙啞脆弱。
“如果生氣,現在就狠狠揍我吧……”他咬緊牙關,“但我也知道,這樣根本無法讓你洩憤……因為我欺騙了你——”
話只說了一半,綠谷緊緊閉上雙眼,抿起嘴唇,他掙紮了好久,預期之中的拳頭卻未落在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上。空氣安靜極了,除去風吹葉片的沙沙響,他聽得清晰的怕只有轟焦凍粗重呼吸時的喘息聲,轟沒有對他說任何一句話,而綠谷誇張地害怕起對方在過度震驚中失去意識,偷偷将雙眼睜開一道細縫,朝上望,卻直勾勾地落進了那人無聲構造的一張網裏。
Alpha的信息素氣味酸澀辛辣,近乎沒有一絲甜的味道,綠谷誤吞了幾口,又很快被它們刺激得忍不住皺起眉頭,在沒有等到回複的情況下,他滿腦袋裏只想着快點逃跑。
快離開吧,快讓他離開這裏吧。
綠谷勉強挪動一只腳,鞋底擦過地面發出了打破沉寂的一聲響,好像紮進人大腿裏的一把匕首,血流下來,刺痛讓麻木的軀體恢複意識,再走一步……他慢慢後退,直到距離拉開至某個界限,再往後便是終點了。
是他一開始便預料到的終點。
他最後再看了一眼至始至終坐在盆景邊緣的轟焦凍,即使被告知自己是個受了欺騙的可憐蟲,仍舊低低地壓着腦袋,額發遮過雙眼,一言不發,還沉浸在一場悠長夢境中似的。童話故事裏的公主遭遇永久睡眠的黑魔法,即使無法從夢中醒來,卻還有懷抱真愛的王子為她披荊斬棘,可代表勇氣與力量的王子也落到同樣下場,又有誰來為他策馬揮劍,為他送上真愛之吻呢?
“……對不起。”
壞事做盡的魔法師對王子低聲說。
慢慢倒退,直到走完最後幾步,綠谷推開了虛掩着的頂層鐵門,逃了出去。
留在頂層的人并沒有追上來,離開那兒的綠谷很快坐了下行電梯,返回沒剩幾個人的辦公室裏拿走自己的東西,多年的工作經驗令他十分擅長表情管理,就算其他人問他不拿東西跑去哪裏了,得到的回答也只有那人敷衍的“去辦了點事情”,附上一個一成不變的溫暖笑容,平常得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被搶走打火機和香煙的內田意外還在辦公室守着,看到綠谷後趕緊湊了過去,他搓着手,又大咧咧地摸摸頭發,最後才在綠谷帶着催促的眼神下開口。
“課、課長呢?”
綠谷心裏猛地揪緊,可還要做出最像自己的模樣:“內田君找課長有事嗎?”
“哎呀……就剛才想在樓梯間抽煙,課長忽然跑過來,搶走我的東西上樓了。”他拉拉綠谷的衣擺,“打火機是女朋友送我的交往禮物,剛買不久,但我實在不好意思問課長要回來……”
“你和課長最近走得那麽近,明天上班幫我問問吧?”
“如果前輩答應我,我待會兒去約會就不緊張了!”
綠谷看着那個總是舉止言行輕浮的年輕人此時羞澀的樣子,想不到真的談了戀愛時竟也是一副單純模樣,吃驚之餘想,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看透周圍每個人的本性,包括在頂層上坐着的轟焦凍。
他只是看到了旁人對自己而言最有吸引力的地方,這樣一想,實在是膚淺得可怕。
“……嗯。”
綠谷對年輕人點頭,然後目送那人小跑着趕去約會的背影,陷入戀愛中的每個人都是那麽無憂無慮,仿佛世界的顏色都被他人所點綴,一睜眼便是飽滿的彩色,而想要在其中保持眉頭緊鎖的狀态的确很難。
即使五彩缤紛的世界現已變回了單調枯燥的黑白,他又何嘗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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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谷第二天向公司請了日假,表面說辭是身體不适,但真實原因只有自己清楚,他還沒有足夠的和轟焦凍見面的勇氣。
對那頭的客套性關懷表示感謝,綠谷挂了電話後,如釋重負般倒回了客廳沙發上,摟緊抱枕将自己放空。他記不清自己昨天是怎麽到家的,到家後有沒有吃飯洗澡,意外平靜的思緒好像使他再哭一場都做不到,最終就這麽迷迷糊糊地沉進了黑暗中。
原以為那麽喜歡,多少會有幾道短時間磨滅不去的傷疤……可夢境中竟沒有對方的到訪,一切消失得幹幹淨淨。
醒來後不意外到了隔日清晨,綠谷做了個簡單的洗漱,離開前又在置物架上看到了轟留下的牙刷與毛巾,結合昨天在辦公室聽到的對話,他才意識到,對方無論如何都要留在這裏過夜的原因——現在沒有戀人和豬排飯做遮掩,這人和父親關系又那麽緊張,接下來又會去哪裏度過漫漫長夜呢?也許不是綠谷該思考的問題了,念想至此,他便抽出那柄淺藍色牙刷,果斷扔進垃圾桶。
還有不到24個小時,他需要徹底擦去身心環境中每一絲屬于alpha的氣息。
窗外天空蔚藍,升起不久的太陽溫暖明亮,把電量見紅的手機随便一插,綠谷拎着髒衣籃去卧室裏轉了一圈,又撿起了昨天下班後扔在沙發上的襯衫及外套,洗衣機吃飽了,轟隆隆開始工作。這點時間裏,他又溜去了廚房,打開冰箱找出賞味期限到今天為止的切片面包,白玫瑰牛奶倒了滿杯……早餐看似營養,實際上,冰箱裏也就剩這兩樣能吃的東西。
盤算着下午去超市采購一趟,綠谷盡可能裝作沒看到除冰箱以外的廚房環境,在這裏幹過的事情,他一輩子都忘不掉——不論是從後擁上來的雙臂,對着耳朵緩緩吐出的情話,還是深埋體內的炙熱,過後的“胡鬧”只要想起,男人便會反射性的面頰發紅,搖搖頭,立馬朝一側的空氣揮手。
“談戀愛”不過三周不到的時間,比起一段難得的經驗,和alpha度過的時間,更像是準備踏入某個階段前的準備期。
可是該做的事情一件不少,親吻擁抱以及進一步的身體交合,但綠谷細想,他們開始關系的契機正是一次巧合得不行的肉體接觸,現如今絲線胡亂蔓延交纏,也沒有什麽太奇怪的。
他不了解轟焦凍,反之亦然,好像彼此都帶着面具互動——綠谷忍不住嘆氣,對方甚至可能對他的面具并不敢興趣,轟焦凍需要的,只是契合自己信息素的omega,他的番——這麽想想,悲哀的還是沉浸在準備期的自己,是他太過盲目擅自越軌。
是他忘記了自己的僞裝,忘記要做一個老老實實掩蓋身體缺陷的omega。
被欺負的經歷讓初中過後的綠谷意識到,不會散發信息素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尤其是生來身體構造獨特的alpha及omega。而高中以來,知道他秘密的人不過就要好的麗日禦茶子及飯田天哉,綠谷的兩位摯友,綠谷學會了掩藏發情期症狀,本能把學生證上性別的一欄用手指摁好,其他同學将他當做beta的一員,他笑而不語,安安全全地過了三年。
高中畢業後讀了大學,大學之後進入社會。成年人的世界總是自私又孤獨,綠谷在這裏工作了五年,目睹每個新來alpha幹的第一件事,便是有意無意把辦公室裏的單身omega都聞一邊,而他身上只有淡香水僞造出的虛假信息素,吸引不了誰的注意,自然也被排除在關注列表外。
漸漸地,有人猜他是不是beta,他溫柔地微笑,不做言語。
又有人問他是不是已和alpha結番,他溫柔地微笑,只微微搖頭。
信息素味道千奇百怪,想讨好關系的後輩有時候跑過來,草草嗅兩下便誇贊“前輩的信息素真好聞”,他笑容裏帶着無奈,有時也會客套地回一句。
游刃有餘地同外界周旋,在混雜的環境中,他巧妙地掩藏自己特殊的地方,連omega獨特的發情期都無法将其動搖半分。
都說戀愛使人變傻,轟焦凍的出現,無疑破壞了他一如既往的僞裝。
加班夜晚偶然爆發的發情期,缺乏緊急抑制劑的情況下铤而走險。情欲燒壞綠谷的理智,他滿腦子裝的都是另一張臉孔,雙腳顫抖着走進不可踏進的禁區,alpha信息素将他包裹,把僞裝抛在腦後,一直以來堅持的事物被輕易地破壞幹淨——
他只記得,自己是個omega,他需要讓身心平靜下來的番。
而如果alpha剛好是轟焦凍,那才是上帝為他遲遲準備好的、千萬分之一的奇跡。
“貨物送到了,下次也請使用我們的宅配服務!”
中午随便叫了個牛肉飯的外賣,餐盒扔下沒多久,綠谷打算換身衣服準備出門,宅配員剛好給他送來個大紙箱,重量不輕,可送貨地址讓omega看到的第一眼便放下心來,很快配合對方完成流程,然後用美工刀把母親送來的紙箱完全打開。
滿滿的蔬菜和大米,還有自家做的一罐腌梅,唯獨少了一封手寫的書信,綠谷把箱子放進廚房,想收到母親照顧也不算第一次,過後打個電話彙報一下就好。
于是換了出門穿的衣服,綠谷把家裏審視一邊後,往便利貼上寫下要買的必備品。他來到離家最近的大型超市,有目标性的搜索着,一樣樣物品裝滿手推車,直到紙條上寫的全部采購完畢,他才開始考慮晚上的食譜,又回到了冷藏櫃旁。
綠谷在一袋袋擺放整齊的荞麥面前挪不動腿,心裏自嘲怎麽還想着過去的約定,手卻不受使喚伸了過去。綠谷忙趕在指尖碰到包裝袋前停手,荞麥面是不難做,可沒有誰陪着一起吃,他害怕自己嘗不出其中的美味。
戀愛也一樣,沒有正确的人陪伴,哪會有什麽膩到骨頭裏的甜蜜。
盯着荞麥面,想着約定,綠谷又忍不住想撿收好的負面情緒,超市人多,兩位女性恰好從他面前走過,應該是太專注交談,不小心撞了一下綠谷的手推車。
“啊,對不起。”
綠谷對她們搖搖頭,女人收起窘迫的笑容,她們繞過綠谷朝前走,對話并沒有因為意外的插曲而暫停。
“帥哥癡漢,社會真有這種人設啊。”
“但被抓了現行,脾氣還那麽暴躁……”
綠谷回頭看了一眼,方才思考菜譜過頭,現在有無意間聽到的對話提醒,他才感覺到隔着幾個貨架傳來的騷動。
本着看熱鬧的心态,他推車靠了過去,騷動發生在離收銀處不遠的空地上,人群将騷動中心圍了三層,綠谷推車站在最外層,就目前看到的狀況說,不算是個最佳觀賞點。
“……媽的,有完沒完!!”
綠谷剛想推車離開,人群中心的聲音勾住他準備邁動的右腳。一閃而過的猜測令他放棄裝滿的推車,找個空隙處,打算從最外層慢慢擠進去一探究竟。
“怎麽,摸了屁股就想抵賴嗎!”
手臂上聞有大片刺青,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摟住穿着暴露的女性伴侶,盯着面前的另一名事發者,揚起下巴,大聲呵斥道。
仗着人多,他大聲說:“趁着人多跟在她後面,你可是摸了三次啊!三次!”
“閉嘴垃圾!”手裏攥着帽子,擁有綠谷所熟悉的面孔的男人很快反駁,“都說了,只是想過去提醒你們有癡漢,老子才不想和人渣幹一樣的事情啊!”
“穿着機車服裝什麽正直青年!”
“哈?你手臂不也有刺青嗎!”
世界真小。
金發,張揚的刺猬頭,兇狠的上挑眼,寫滿暴戾的紅色瞳孔,憤怒時總會咧得十分誇張的嘴唇,唯一不同是記憶中的臉龐較如今擺脫了太多年少的稚氣,棱角分明的臉部線條勾勒出成年男人的味道,即使極易暴躁的性格一如既往,還有那個對待自己父母也完全不柔和的、粗魯的說話方式。
擠進人群,又近距離旁觀了雙方争執,綠谷擦了擦雙眼,确定自己沒有把男人口中的“機車服青年”看錯後,他朝兩旁的陌生人道歉并很快突破最後一道屏障,且趕在對方發現自己之前,不由自主地喊道:
“小勝?!”
爆豪勝己,綠谷出久初中畢業到現在,十來年見面次數一只手都能數出來的青梅竹馬,此刻被當成了大庭廣衆下對陌生女性做出越界行為的癡漢,黑着一張臉,正在黑與白的邊界線上奮力掙紮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