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綠谷敲了敲通向頂層的鐵門,他推開,然後在不遠處的頂層植物旁發現了轟焦凍。
頂層三面豎着巨大的廣告牌,廣告牌後還是一層層堆疊的鐵絲網,正害怕那人想不過做傻事,現在發現就算有念頭也做不到後,綠谷安心舒了口氣。
只是處在鐵絲網的環抱中,坐在綠色植物旁的轟焦凍看起來太像只被綁住翅膀的困鳥,原以為那人做事發言直來直往的背後,生活想必也是自由自在無拘束,可與游鳥相對的現實,轟焦凍不過是在囚籠中不停旋轉的孤獨舞者,綠谷忽然意會到他為何震驚的根本原因……他以為彼此距離已經足夠接近,但事實上,他依舊對轟焦凍一無所知。
綠谷靠近他,發現轟手上敞開的煙盒和銀質打火機——看,連對方抽不抽煙都不清楚,他到底只看到了對方最光鮮亮麗的那層外殼。
“抽煙對身體不好哦,轟君。”
轟在他挨到身旁後扔下煙盒與火機,也不過問綠谷為什麽會知道自己躲在頂層,片刻後朝空氣吐了長長一口氣。
“我不會抽煙。”
“那香煙和打火機是……”
轟回答道:“上來的時候,在樓梯間從內田手裏搶來的。”
綠谷上下打量着轟,發現對方襯衫解了兩顆扣子,領帶也松垮垮系着,這架勢八成是靠一雙腿爬到頂層。所以,到底是多不希望轟炎司先生追到自己,綠谷心想。
綠谷交出臂彎間的外套:“總而言之,頂層風那麽大,轟君又流了汗很容易着涼,先把衣服穿上吧?”
“……嗯。”
轟從不拒絕綠谷的好意,站起來穿回外套,綠谷目不轉睛地注視他穿衣服又坐回去的動作,也不知道自己臉上露出了什麽表情。
轟問他:“……你喜歡這幅模樣嗎?”
綠谷不假思索:“我喜歡轟君,和轟君是什麽樣子沒有關系。”
男人忽然低頭,露出的笑容依舊淺淡,帶着無奈。
“這是那家夥給我的外殼。”轟仰頭道,“……小一剛入學的時候,老師問大家将來的夢想,我當時寫的是‘想要成為一名醫生’。”
“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老師讓我們寫出心裏的真正想法。”
“但那家夥的規劃的道路上,并沒有讓我成為一名醫生的分支。”
不是個太好的開頭,即便如此,綠谷依舊環抱住自己,自然地坐在了轟旁邊的空位上。
“那家夥對需要alpha來繼承他的事業,有着瘋狂的執念。”收緊雙眼,轟對他說,“同他商業聯姻的母親為了這樣的人渣,不斷生育……直到我作為alpha而出生。”
“和他結婚之前,我的母親作為omega,是已經找到了她人生中的作為番的alpha的。”
“但她在婚後做的抗争,在生下了姐姐後便悄然停止了。”轟嘆着氣,即使表情波瀾不驚,綠谷還是能從他口氣中讀到淡淡的失落,“接連生下beta,一直到我作為alpha而出生……我想,擁有四個孩子的母親,可能已經釋懷了沒有和番的alpha在一起的悲傷。”
“母親……怎麽了嗎?”綠谷小心翼翼問。他想起上次在家中的不歡而散,也正是自己無意提到關于轟家庭話題所致,而要說當時話語中最特殊的詞語……也許就是轟的母親了吧。
“母親在結婚之後,精神狀态便一直不太穩定。而作為富家子女卻未收到英才教育的她,對那家夥在我身上的做法持着反對态度。”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成績不好也可以,不繼承事業也無所謂……和那家夥近乎變态的控制欲完全不同。所以,兩個人經常在關于我的問題上起争執,肢體沖突也在所難免。”
“但說白了,母親的家庭事業只是轟家的附屬。沖突鬧到家裏,母親家裏的人也只是勸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況且她還有三個孩子,我一個特殊存在也沒什麽大礙。”轟單手托腮,拉起了一個近乎自嘲的笑容,“我很感謝母親正常的時候,都沒有選擇放棄和那混賬作對。可我的遭遇,最終令母親回憶起了自己悲慘的婚姻,她沒有能守護住的番,作為聯姻道具和生育工具而存在……一切都在沖擊她活下去的自信。”
“轟君……”
“……發現異常的時候,母親已經被确診為重度抑郁。為了保護我們,也是為了阻止風聲外傳影響名譽,她被關進了那家夥安排的療養院中,并限制了外出。”
綠谷聽到這裏,發現轟正用手摁住左眼處的傷疤,那一度被綠谷認為是對方童年時貪玩大意而帶上的傷疤。
“發現的契機,是精神極度異常的母親,将燒開的熱水潑向了當時只有五歲的我的左臉。”
“她說,‘你的臉太醜陋了,和他一模一樣’。”
風剛好刮起,吹散了轟焦凍遮擋傷疤的紅色額發,綠谷盯着他占據了左邊大半臉頰的疤痕,即使随時間的過去,那些疤痕的顏色已經同周圍皮膚很接近,但皺縮的燙傷痕跡卻不會因它而消失。被父母傷害過的痕跡,真真切切地在轟焦凍的身上體現,綠谷無法想象五歲的孩童是如何遭受住那樣的疼痛的,而他除了震驚之餘的同情,也不知道該對轟的回憶做出何種評價。
轟似乎覺察到他的為難,貼心道:“……前輩,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啊……嗯。”
“你要是很在意的話,那我還有什麽立場去報複那家夥啊。”
“……對不起。”綠谷好像捕捉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字詞,“報複?”
“我不會走那家夥定下的道路,繼承他的家業,再和不喜歡的omega結婚。”轟看着綠谷,忽然拉住了後者放在腿面上的一只手,緊緊握在手心,“雖然諷刺,但母親的遭遇讓我明白了番的意義。我喜歡前輩,而前輩又是我的番,那我——”
他忽然停了下來,望着綠谷,視線裝滿疑惑。
“……綠谷?”
被握在手心的右手很快變得冰涼,變得僵硬,如同寒冬破敗的枯枝,綠谷在轟的疑問中抖了一下,縮起上半身,臉色蒼白,更別說回答問題,他連如何和對方交換眼神都做不到。
很快喘了幾下,空氣順氣道灌進他胸腔,帶起火辣辣的疼痛。身後的頂層植物似乎看出綠谷朝四周躲避,最終卻又會回到那令他心神不寧的alpha身上的視線,一陣風吹過,垂下來,寬大葉片不偏不倚擋在兩人目光交彙處的中間,綠谷又攥緊了雙手,掌心濕黏,而他從那人緊握中掙脫,像取回了被捆綁至今的理智,綠谷不再說話了。
記憶如同水流般,他想起一切開始的那個夜晚,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對誰抱有愛慕之心的膽小鬼,發情期到了,最大膽的事也不過是在那人的領地上宣洩欲望,可他并不幸運。被發現的剎那心跳呼吸幾乎停滞,綠谷從随後進來的轟身上嗅到了麻痹理智的脂粉香氣,不是他的,而是屬于讓面前男人進入發情期的omega,屬于他未曾見面過、可确信是自己永遠無法打敗的某個人身上的。
然而将這股信息素占為己有的小偷是他,連帶搶走的,還有理應是別人獲得的唯一位置……轟焦凍的番。
曾以為自己老實本分了20餘年,在青春即将燃燒殆盡之際,自私瘋狂一把也會被神明原諒,也萬萬沒想到,如今無法原諒罪行的竟是自己。
惡魔将老實人第一次推向了代表私欲的道路,以為僅僅是一個月的感情施舍,像童話故事裏的短效魔法,時間過完一切都會變回原樣。
但轟焦凍對他的好,對他扯出謊言的堅持,遠遠超出了綠谷出久自認為天真的範圍。他們好像是真的開始了一段千萬分之一的戀愛關系,那人的情話擁抱與親吻,或是一本正經的撒嬌,還是抱着他說成為戀人和約會都太好了的時候——他愈是認真對待,綠谷心中的愧疚則随之增長。
綠谷一直認為,轟焦凍對番的堅持是專一的性格使然,而他還一度在內心嘲笑過年輕人對戀愛的天真爛漫。
說到底,他到底了解轟焦凍多少呢。
而現在,得知了轟焦凍的過去,終于有機會進一步了解那些不曾對外公開過的回憶,憑番的身份坐在轟焦凍的身邊,綠谷發現,比起轟對番的堅持,他反複苦惱的私心簡直渺小又卑劣——僅僅為了體驗一份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實現的戀情,他利用alpha對兩性關系上的專注,越軌偷走了轟焦凍可能一生只會給一個人的真心相待。
真諷刺啊。幹出這種事的人,居然是說過喜歡他的自己。
就這麽愣愣的看着轟,連愧疚什麽時候寫到了臉上都不知道,微微啓開的嘴唇是幹枯的,綠谷還記得它們被對方深情吻上時的觸感,當下卻宛如密集針刺,過去反複沉浸甜蜜回憶中的他,似乎想不到迎來終點的時刻,會那麽尖銳酸澀。
“……抱歉,我不該給前輩施加多餘壓力的。”
為什麽道歉的會是你。
綠谷忽然站了起來,手掌依舊冰涼,心髒卻跳得迅速,他站在轟焦凍面前,低着頭,像極了一個犯錯待訓的好學生。
“我……”
綠谷在轟焦凍的異色雙眼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即使明白撒謊會繼續傷害他的情況下,依舊對坦白真相抱持恐懼的無恥者面孔。
但不說出來是不行的,不和他解釋清楚——
他還在期待什麽轉機呢,還是,期待對方還會因為早一步的知曉真相而選擇原諒自己嗎?
綠谷又坐回了盆景邊緣,繁茂的綠色葉片無法将他隐藏,轟似乎想再次拉住他垂在腿邊的手,伸在半空中,但指尖終究連綠谷外套袖口都碰不到。
已經不會再有機會了,一切都結束了。
絕望與深深自惡如陰影般迅速裹上,綠谷忽然把臉頰埋進了手掌裏,身體裏的某個地方凍結僵硬了,像是把一度敞開過的世界又收進了口袋中,已經不會再對第二個人敞開它了。
原來在那晚喝醉酒的女性,她的內心是如此折磨煎熬。
“對不起轟君……對不起……對不起……”
手掌下的聲音漸漸嘶啞,變得痛苦,變得絕望。
“我一直都在騙你……”而他最終哭了出來,“我只是個不會散發信息素的、無法找到命運之人的omega……”
“我不是你的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