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倒是一路都沒理她。手支額頭,側坐阖眼補覺,感覺得到旁邊有個鬼鬼祟祟坐不安穩的身形,就當沒感覺到。

他或多或少地知道紅衣心裏還揣着擔心,同時亦是清楚她不敢問。也歸功于這“她不敢問”,他省了一樁口舌上的麻煩。

沒有辦法同她解釋,自己因為縷詞弄得幾乎長陽城議論紛紛,是因為日後之事;而他之所以能料及這“日後之事”,則是因為他目睹過。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麽,上一世是,這一世更是。

世家貴胄對這出身的鄙夷從來沒有絕過,無所謂他現在有沒有侯位,也無關他日後又添了多少戰功。

其中将這鄙夷表露得最不留情面的,就是何家。

再近一步說,其實就是何慶。

二人本都是年輕氣盛,可他總要多忍一分,因為顧着軍中、顧着大局。

到底是有忍無可忍的那一天。

何袤因戰中失利自盡謝罪,何慶把父親的死怪到了大将軍頭上,上門打了人。鄭啓沒有計較無妨,他卻一時氣急,拿弓矢射殺了何慶。

彼時與赫契的又一場大戰近在眼前,将領間的糾葛引得軍中動蕩,而後連敗兩場。

許多本不該喪命的人因此喪命。

那一樁事難以一舉論清誰是誰非,可是回頭看去,也許本不至于鬧到那一步。

皇後與鄭啓對何家的不滿,是被何家一點一點拱起來的,他便想着延緩這不滿,是以壓着何慶那日晚宴上“傷衆”的話語未提;沒了何慶這不明理的,日後鄭家與何家也就不會形成水火不容之勢,所以在西市決鬥時,他當真想一劍刺死何慶。

是想為縷詞出口氣不假,卻不止是為縷詞。

此時他殺了何慶,就只是他一個人的錯。鬧出了人命來,就算是皇後和大将軍也說不出袒護他的話來,何袤也只能把這筆賬記在他頭上。他現在還沒有統領軍權,不至于引起軍中動蕩。

下一場戰争……應該是在三年之後。

三年,許多事情都足以被沖淡了,鄭啓、何袤久經沙場,自然能大局為重;軍中也不會一口氣議論這事三年。

這也許就能改變很多人的命數,幾千、甚至幾萬。

但到底是沒能來得及。

禁軍功夫不差擋下了他,而後在早朝上何袤介入其中,事情自此真正從二人的私仇上升到了朝堂臺面上,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那些考慮。

可又不得不為縷詞多争一句,她本是全不相幹的人。不管這背後的糾葛有多複雜,都不該牽扯上她。

他擡了擡眼皮,看向紅衣。

她的身子僵得像尊石雕一樣,只一雙明眸時不時地轉着,明顯是在琢磨事情。

“咳。”他輕咳了一聲,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紅衣緊張地側眸看過去,見席臨川将手探進衣襟裏,取了張紙箋出來:“這個……”

“什麽?”她伸手接過,打開看了一看,他解釋道:“昨晚太醫開的方子,說讓你多用幾日、待得敏症全消後再停,我就留下了,一會兒抓藥去。”

紅衣持着藥方的手一顫。

席臨川從她眼底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不信任。

他蹙起眉頭,她嗓中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他淡睇着她,目光微凝,問得直白:“我硬要為縷詞争回名聲,是不是更讓你覺得我僞善了?”

紅衣喉中噎住。

“是不是?”他追問道。

紅衣被他看得僵住。

教人看穿心事本就尴尬,何況這還是能左右她生死的人、這心事還是對他“不待見”的心事。

紅衣緩一緩神,抵着心裏的陣陣發虛,抿起微笑:“沒有……我也希望縷詞日後能平平安安的。”

席臨川不予置評地笑了一聲,沒再說別的。他揭開簾子看向外面,過了一會兒,道:“停車。”

車夫忙勒住馬,馬車穩穩停下。

“下車。”他看向她,紅衣微滞,不敢多問,起身下車。

他也随之跟了下來,舉步便往眼前的坊中走。紅衣不解地跟着,進了坊門恰碰上一正巡街的武侯,席臨川伸手就攔了人:“這位兄弟,請問這坊裏的醫館在哪兒?”

那武侯帶着三分詫異看了他好一會兒,問得遲疑:“您是……冠軍侯?”

“是。”席臨川點頭承認了,那武侯面上帶着類似于粉絲見到自家大本命的激動興奮,又刻意維持着平靜從容:“往南邊走、看見一布莊往西,第、第三條巷子,往左一看就看見了。”

“多謝。”席臨川稍一拱手,又一睇紅衣示意她跟上,便循着武侯指的路找醫館去了。

紅衣不知道席臨川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心裏七上八下地跟着他,直有一種被人販子拐賣的心慌。

“到了。”他在醫館門口停下了腳,低頭掃了眼紅衣還那在手裏的藥方,“你去問還是我去問?”

紅衣短怔。

他彎腰把那張紙從她手裏抽了出來,又道:“同去好了。”

于是就一并進了醫館。醫館中恰好沒有病人,安安靜靜的。幾個夥計各幹着各的事,郎中坐在案前讀着一本書。

見二人進來,便有夥計上來一揖:“公子。”

席臨川颔首,二話不說就把那張藥方遞了過去:“有勞看看方子。”

那夥計依言接過,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蹙了蹙眉又讀一遍,不解道:“公子,這方子怎麽了?”

“這是別處給開的方子。”席臨川說着一指紅衣,“她不放心,想尋人看看這方子有無問題。”

交談間,那郎中也走了過來,站在夥計身邊看了又看:“這該是名醫開的方子,專治敏症。但姑娘若不放心,就先搭個脈,看看對症與否?”

“……不用了。”紅衣及時出言制止了。心裏做着權衡,想着既然方子沒問題、且确是專治敏症的就足矣,席臨川就在眼前,她還是不要一驗再驗、一而再地表露出那份不信任了。

那只怕比喝幾副不對症的藥還致命呢。

“來都來了。”他卻定定地看着她,口吻聽上去很誠懇,“不急着回府,先看看你這敏症現下有多嚴重也好。”

紅衣感覺他勸得真心實意,但結合曾經的厭惡,又不得不懷疑這是笑裏藏刀。

她躊躇着,席臨川靜等了一會兒,忽地啞聲一笑:“算了,随你。”

而後不待她反應,他就已向外走去了,紅衣拿回那張方子忙跟出去,被他這一會兒一變的做法弄得愈發不安了。

紅衣越來越覺得席臨川很奇怪。

先前讨厭她的人是他,讨厭到差點要了她的命,且她至今不知道理由;現下又突然轉了性,突然在乎起她的敏症起來,除此之外似乎還因為她對他的看法而有些較勁……

紅衣心裏輕輕埋怨着,不知他這是別扭什麽,完全不想他繼續為她上這份心,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再者,她确是仍覺得他僞善不假,可他穩坐侯位、她還在賤籍,她對他的看法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影響,他到底執拗個什麽勁?!

一路上戰戰兢兢地琢磨着,她想把他這整個心路歷程探究個明白又不可能直言去問,默默地跟着他回到馬車上,繼續一同保持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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