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送一個臍橙,這個進度還滿意嗎? (16)

恨不得将山裏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過來看看,所以憑借根植骨髓的本能,龍淵想都不想就能規劃一條最佳路線。

他跑得太快了,就像一道夜空墜落的流星,摩擦的氣流幾乎要将他點燃。

金鵬覺得狀況不妙,在接近峰頂的一瞬,抽出貫日向龍淵擲了過去,貫日不斷拉長,化作一條捆仙鎖緊緊将龍淵縛住。

像他這樣神格離體,帶着生魂的人類,靠近巨大的雷電等于自殺。

“你不要命了?!”

龍淵被貫日絆住,腳下一頓撲倒在地。

眼前的景象悉數灌進他緊縮的瞳仁裏,如同世間最狠厲的毒,見血封喉,死生難求,在他心頭燙穿一道永不磨滅的疤。

孔宣背對着他們立在崖邊,碗口粗的玄鐵鎖鏈纏住他的雙手雙腳,将人生生拉成一條筆直的線。

萬頃雷海兜頭潑下,如同千萬利劍,凝成一束沿着鎖鏈一次次将他從頭到腳地貫穿。

孔宣的身體随着毒蛇般的電流狠狠痙攣,他雙目緊閉,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除了難以承受的痛苦,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感情,像是早已摸索出一種忍受這種極刑折磨的方法,習以為常。

他的身體在疊加的雷擊中漸漸虛弱,幾乎難以再維持法身,最引以為傲的長長的羽毛如鬥篷一般鋪散在身後,已經被燒成焦糊的炭黑色。

啊——

龍淵發出震徹肺腑的一聲痛呼,那聲音刺穿毫無情感的連綿雷鳴,落在孔宣一息尚存的神智裏。

龍淵嗎,他想,我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居然還能順便做個夢。

龍淵目眦欲裂,心口被那枚珠墜燙得生疼,周身暴出一層層青黑色的濃霧,迅速将他整個人包裹其中。

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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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黑煙霧炸裂開來,沖擊波似的掃向四面八方,一條蒼青巨龍呼嘯着騰空而起,張牙舞爪直沖雲霄,碩大的身形幾乎填滿了霧靈山上空。

貫日如同一根失去彈力的橡皮筋,委屈地躺在地上渾身抽搐,被金鵬勾勾手指召回。

他擡頭看過去,不由得驚嘆,這小畜生還真是什麽土都能栽活,不足千年,俨然已經是一條霸氣側漏的成年龍,通體鱗铠泛出幽深光澤,頗有些四海霸主的模樣了。

青龍一個擺尾橫掃了漩渦似的黑雲,将原本漏鬥狀的雷海攪了個四分五裂。

緊接着,他調轉身體,迎着雷雲飛了過去,張口噴出一道水柱。那水柱顯然不同于老龍王用來降雨的吝啬,倒像是人類發明的強力噴槍,少頃便将七零八落的雲團沖了個幹淨。

風雷驟歇,巨龍化作高大俊美的青衣少年,踏碎千年時光從記憶深處走來。

龍淵向空中揚起一手,北鬥七星的光芒彙成一劍,那劍身料峭鋒利,隐隐泛出幽藍光芒,正是龍淵的神武七星劍。

下一秒,他旋身以自己為軸,篤地橫掃一劍,劍鋒發出破空的嗚鳴,驚風四起。

七星劍所過之處無不摧岩折木,削鐵如泥,然而,縛住孔宣的鎖鏈卻不傷分毫。

☆、050

龍淵緊握劍柄的雙掌被剛剛一擊的反力震裂,血水從指縫中洇出。

呀啊——他怒吼一聲打算聚力再擊,非要将這該死的鎖鏈斬斷不可。

“龍淵,”孔宣從披散的黑發中擡眸,将頭靠在一側被迫拉起的手臂上,聲音裏帶着點縱容的嗔怪,有點寵溺的溫和,“過來——”

龍淵立在他面前,雙目赤紅,呼吸濁重,緊抿的嘴唇依然不住顫抖。他離他很近,鼻尖幾乎擦到對方的前額,毫不費力便能做出一個緊緊相擁的姿勢。

但是他不敢,孔宣渾身上下都沒有一處好肉,吊起的手臂廣袖下滑,露出雷擊後撕裂的皮肉和見骨的焦痕;他身上的白袍血跡斑駁,到處是沾着火星的燃燼;雖然雙腳踩地,可若不是被鎖鏈吊着他根本站不穩。

“我X他媽的!”高貴冷豔的龍族太子,忽然爆出一句十分接地氣的怒罵,胸口劇烈起伏,像是要被狂跳的心髒擂穿。

孔宣在喉嚨裏輕笑了一聲,向前傾了傾身體,将頭靠在龍淵肩窩上。

“太子殿下……好厲害啊!”他冰涼的額似有若無地蹭到龍淵的下颌,一縷發絲落進對方衣領裏,“不如借點法力吧,快要撐不住了——”

在龍淵的印象裏,這還是孔宣第一次在人前示弱和求助,小龍總對小助理爆棚的保護欲險些讓他再原地爆炸一次。

龍淵這才敢輕輕将他攏在懷裏,他頸間的珠墜放出柔和白光,凝成一線,纏着孔宣纖細的脖頸鑽入衣領,從他心口處隐入身體。

頭頂的黑雲再次彙聚,漸漸顯出漩渦的輪廓。

“回去吧。”孔宣撐起臉,看着龍淵的眼睛泛出笑意。

龍淵本能地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像是這個人正憋着什麽馊主意黑他。

他連忙斷開與孔宣對視的目光,可是已經晚了,移開的目光再也無法聚焦在別處,龍淵眼前一片漆黑。

随即,龍淵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氣流當胸推出去,落在他辨不出的什麽方向。

“你!”

他剛剛将自己的法力盡數渡給了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反過來就被他用自己的力量暗算,他是真瞎!

空中的雷鳴隐隐傳來,孔宣遙遙瞪了金鵬一眼,“趕緊把他弄走!”

金鵬一嘬腮幫子,槽牙酸疼,将有眼無珠、身體被掏空、從頭到尾被渣虐一遍的龍太子殿下拎起來就走。

“你他媽手松開!”

“你他媽別添亂!”

金鵬飛出結界,經桃源仙谷奔向人間,将雷光電火甩在身後,“七七四十九個時辰,本來都他媽的受完一截兒了,你非得摻和個從頭再來,是怕他不死嗎?!”

出了結界,龍淵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起來,俯瞰是人間煙火下的密集都市和碧波千頃。可這些如畫美卷統統擦着他的視網膜飄走,停在腦海裏唯一的畫面只有孔宣代他遭受極刑的一幕。

金鵬将他随便往大街上一扔,“行了自個兒走吧,我還得去你家那個破會館善後,诶你到底行不行?”

“不用打傘吧?”雨還在下,不大不小的,透着股冰冷的耐心,“不想淋雨前面地鐵口自己買去,十塊錢一把。”他說完,像是怕龍淵跟他借錢似的一溜煙跑了。

龍淵的一身衣衫很快被雨沾濕,他茫然地站在街邊左右看了看,心裏想的卻是,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就是九十八個小時,四天零……零兩個小時……九百,九百二十四年……九萬……九萬多少……

驚駭和疼痛後知後覺地一齊發作,龍淵胸口一熱,一股腥甜湧上喉嚨。

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什麽時候多出一條他連大概位置都判斷不出的路來?

龍淵茫茫然地想,我該去哪兒呢?

九天之下可安否?四海之內願歸否?孔宣也曾問過他相似的問題。

龍淵在心裏說,殿下,我一直都平安順遂,我願意……願意回到你身邊。

待到恍惚有了意識的時候,龍淵已經沿着随機選擇的一條路走出老遠,仰頭可見新雨初歇的蒼翠山林,青石小徑被沖刷得透亮,倒映着落日餘晖。

陽明山,我怎麽走到這兒了?我大概是龍族第一個來拜佛的太子吧?安忍他能幫我麽,有沒有什麽人現在可以幫幫我?

***

林間木屋裏,釋不相狗腿地奉上熱茶,還不知從哪兒淘弄來個電吹風幫龍淵烘幹衣服。

兩只和尚,為什麽會有美發工具,他一定是腦抽走錯了。

這是龍淵第一次見安忍,莫名覺得他有點眼熟,大概是慈眉斂目的樣子跟院裏的大佛很像。

安忍穿了身白粗布的僧袍,脖子上挂一串琉璃佛珠,脫掉草鞋盤膝坐在矮桌旁的蒲團上,沏茶的動作行雲流水,不慌不忙,具備去中高級茶室打工的職業技能。

就是那茶看起來不怎麽像樣,大概是從林子裏随便摘的什麽葉子,茶湯幾乎沒有顏色。

龍淵端起茶碗飲了一口,苦澀從舌根一路蔓延到五髒六腑。

“此茶曰‘随心’,甘者甘之,辛者辛之。”安忍提壺又幫他續了一碗,“小僧本想擇一日拜會太子殿下,不曾想太子殿下先登門了。”

龍淵不再去碰那茶,“大師可曾聽說過火雷印?”

“聽過一點兒,”安忍透過花窗看了眼漸暗的天色,雨又下起來了,雷聲隐隐,“古早有仙界帝君為魔惑心,納娶妖妃,塗炭六界,引得天道降怒,給雷追着劈了九九八十一天,魂飛魄散。如今有……”

龍淵大概是給那句魂飛魄散吓着了,眸光一震,連忙打斷他,“能化解嗎?”

“天刑不可停,要是強行阻斷的話,還會從頭再罰。”安忍啜了口‘随心’,神态甘之如饴。

龍淵:“那換人呢?如果罰錯了人,換個人受刑總可以吧?”

“不可。天道降罰不以神佛的意志為轉移,就連佛祖和帝君也不過是天刑的執行者。”安忍略一沉思,“太子殿下想代孔雀明王受罰?”

龍淵苦笑,“不是我代他,是他代我。”

安忍:“往事不可追,既然殿下找回了神格,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龍淵:“比如……怎麽揭下那該死的火雷印。”

安忍:“不是,太子殿下是四海霸主,應該想想如何護佑四海升平,東海的海嘯……”

龍淵:“那個還是小了點兒,我在的話可能更大些。”

安忍:“……”

龍淵:“我來向大師請教火雷印。”

安忍:“太子殿下風華正茂,盛年當值,就不想做一番事業嗎?”

龍淵:“是印便能結也能解,為何火雷印不行?”

安忍:“近來世道不太平,當年鳳凰的涅槃之火都沒能煉化魔君,無間地獄可是你們東海的近鄰。”

龍淵:“所以你從哪兒讀來的知識,把你所有關于火雷印的文檔考我一份。”

安忍:“@#¥%……”

龍淵:“火雷印#¥%……”

五個時辰後,天快亮了,安忍将泡得快發酵的冷茶一飲而盡,好他母親的苦澀。

龍淵:“火雷印……”

安忍不停搓臉,擺手跟釋不相說,“趕緊打個電話給龍家,讓他們來接人,就說……龍少爺要出家。”

龍淵:“我不出家,那個火雷印……”

能一口氣唱九九八十一遍安魂咒的安忍膝蓋一軟,好想給他跪下,莫不是他認錯了人,這哪兒是龍王太子,明明是唐僧轉世吧!

勞伯斯特聽說自家主子要當和尚,一路哭出了個大明湖,也顧不得‘妖不近佛’的鐵律,親自帶隊來接人。

龍淵看起來沒什麽異常,表情淡定,舉止得體,就連徹夜未眠該有的疲憊都不明顯。

他看見勞伯怔了一下,像是見到陌生人,耐人尋味地打量了一遍,“紅頭發也挺好看的,以後別染了,染多了對身體不好。”

勞伯斯特緊張地捋了捋發須,“那個……”他看出來了?怎麽可能!

路上龍淵問了下海寧One的情況,得知英令他們将事情做了雷擊意外處理,真正的趙福也蘇醒過來,便放心了。

勞伯斯特:“虞小姐很擔心少爺您,剛還非要一起過來接您,被七小姐攔住了。她受了點驚吓,醫生說手上的傷可能會留疤,到時候再醫美解決,據說還能人工重塑掌紋,她嫌自己的感情線不夠粗。”

龍淵不說話,也不肯回大宅,執意回去那間跟孔宣一同住了三個月的公寓。

伊麗莎白被龍七接走了,不很大的房間裏格外空曠,連靜音時鐘都能在他異乎尋常的聽力裏刷得存在感。

巨幅落地窗上蜿蜒着無數條細碎的雨線,彙聚、分流,折射着幽微的天光。

龍淵靠在孔宣常坐的躺椅上,長腿交疊,出神地看向窗外。

那裏,是朱雀星群……屬火,主繁衍生息、賜祥瑞,戍守六道輪回……在伴生星的北方,是朱雀星群中唯一的一顆白色亮星,雖然這會兒他并不怎麽亮……

殿下,那一刻你是不是就想把一切都告訴我?結果因為我太沒用了,根本幫不上什麽忙,說不定還要摻上幾腳亂。

所以,你曾經對我失望過一次又一次了嗎?

龍淵想起自己從九重天上被迫離開的那一天,血璃珠一事爆發,但壞消息并未傳到霧靈山,他以為孔雀明王私下處置懲戒他一番就可以了,大不了去思過崖上倒懸半個月。

之後孔宣提着九條錦鯉回來,煮了一大鍋非逼着他吃下去。

次日清晨,龍淵睡飽了跑去尋孔宣,見他提着“銀河”面朝桃源仙谷方向等自己。

龍淵嬉皮笑臉地湊上去,“人界的桃子熟了,殿下是不是想去摘?我帶你去——”

孔宣轉頭看他,面上不帶一絲表情,就那樣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那面具似的表情快要裂開來。

龍淵剛要開口,孔宣擡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聲音裏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別怕,龍淵,不用害怕……”

龍淵意識到了什麽,掙脫孔宣的手,但他徒勞地張大眼睛,視野裏填滿了濃霧,什麽都看不見。

他慌張地伸手去抓孔宣,好幾次都抓了個空,“明王,殿下……你在哪?你要做什麽啊?”

緊接着,龍淵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劇痛席卷了全身,他痛苦地伏在地上,将身體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殿下,殿下,我好疼,太疼了……”

被“銀河”抽是什麽滋味,還沒有感覺到鞭子加身就骨肉支離、痛不欲生了嗎?

不可能,不會的,他見識過銀河的威力,被它抽到他的魂兒早沒了。

一只手輕輕撫上他的頭頂,将他沾了冷汗的發辮攏向腦後,随即那只手在他頸上的珠墜上停了一會兒,珠墜瞬間熱得發燙。

龍淵不再疼了,取而代之是一種極度的疲憊,他努力睜開眼睛,雖然依舊什麽都看不見,但他不想自己一閉上眼睛又重新睡過去。

龍淵緊緊抓住孔宣的手,那只手柔軟卻冰涼,将他小心地從地上扶起來,牽着他走向未知的某處。

更小一些的時候,龍淵還是個孩童模樣,孔宣偶爾也會這樣牽着他的手在山間散步。孔宣不愛說話,聽着他叽叽喳喳地問些蠢問題,随便答上一句半句。

饒是不谙世事的小青龍,這會兒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大概就是因為血璃珠,孔宣在罰他吧。

龍淵抓緊孔宣的手,一路随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拼命忍住一問究竟的念頭。孔宣會怎樣罰他?肯定沒有倒立那麽簡單,他這次犯了大錯,會狠狠打他嗎?還是讓他以後都看不見東西成了個瞎子?

他皮糙肉厚的不怕挨打,但是他不想變成瞎子,他喜歡看見孔雀明王的樣子,他還想逗他多笑一笑,他笑起來特別好看。

他會不要自己了嗎?像剛出生時那樣,被人丢在無間裂隙裏一睡就是數萬年?

不要!龍淵終于有點害怕了,他不要被丢下,他不想離開朝暮峰!

“殿下,”龍淵兩只手上去拉扯,“讓我再看看你,看看你行嗎?”

這會兒他好像沒什麽力氣,連山路都走不穩,孔宣卻毫不遷就地拉着他一路向前,那只手握得很緊,緊到讓人生出一種不想放開的錯覺。

不知走了多遠,他倆終于停下來,有細微的風從身畔刮過,帶着迷蒙花果香。

桃源仙谷?是要貶他下界?

那怎麽行!天庭小報上講過,下凡的人會失去記憶,在紅塵裏一滾就是數十年。他去紅塵裏打個滾倒是沒什麽,那明王殿下呢,就要一個人在霧靈山孤單上幾十年,幾十年就是幾萬個日日夜夜。

龍淵終于有些後悔了,他不該聽信人言去煉什麽倒黴催的血璃珠。

他徒勞地“看”着對面的孔宣,探手摸到了他一手緊握的“銀河”。

真的不能挽回了啊!龍淵絕望地想。他不會求他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他不能讓明王殿下看不起他。

龍淵匆忙地摸到自己頸上的珠子,雙手去解系繩,又怕孔宣在這個時候離開或動手。“等等,等一下,這個,這個給你。”

他摸着孔宣的胸口、脖頸,将珠子戴在他身上。在他一手快要移開的時候,突然有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他手背上,龍淵怔了一下。

他反應過來什麽,慌忙再伸手去拉孔宣,面前的人已經不知去向。

“明王殿下,你就這麽狠心,你一點都不在乎我對嗎?!”

龍淵嘴上這麽說,手上并未停止摸索着尋找他,就這麽走了嗎?等我,等我幫你擦擦眼淚,你別哭啊……

這種委屈憤懑又難過的感覺并沒有持續太久,随着一聲清脆的鞭響徹底終結。

龍淵站起身走到窗前,被雨水沖刷過的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一個身影,那影子穿過塵封的記憶,做了個和他相同的動作,擡手輕輕摩挲着胸口的珠子,被蜿蜒的雨珠塗了滿面濕痕。

☆、051

蓮城的這場雨綿綿延延整整下滿了四天,龍淵便将自己在他的公寓裏整整關了四天,海悅的一應事務都由身為副總的二姐全權處理。

勞伯斯特終于盼到自家太子殿下找回神格,高興得爆哭一場,當然是被龍淵關在門外哭的。

他一邊抹掉眼淚,一邊忙着幫龍淵遮掩,威逼利誘艾醫生說少爺受了驚吓身體尚未完全恢複,暫時顧不上公司的事情需要靜養。

各個角度都能挑出自己多餘脂肪的龍彙一撇嘴,“他受了驚吓?我怎麽記着從來都只有他吓唬別人的份兒?要出家是怎麽說的?”

“沒有的事!”勞伯斯特矢口否認,“少爺去拜會安忍大師,在那躲了一晚上雨而已,他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怎麽可能遁入空門。”

沒有遁入空門卻險些走火入魔的龍族太子,掐着時辰一分一秒地挨,好容易熬過了小一百個鐘頭。

龍淵剛要飛遁,金鵬不請自來地将他堵在家裏。

金鵬:“他那個人,剛愎自用,死要面子,這種時候從不讓人看。”

龍淵訝然,瞪視金鵬,“你是說,之前他每次重傷,連個照顧他的人都沒有?”

已經化身法相的太子殿下衣袖一揮,轉身向玻璃飄窗走過去。

金鵬在他身後道,“你當誰都像你一樣暢通無阻……他這會兒根本維持不了人身和法相,你最好有個思想準備……別總玩原地爆炸、水漫金山那一套,鄰市的分局都找我們投訴抗議了……”

龍淵已經一腳跨出窗外,玻璃窗上蕩出一片漣漪,他整個人憑空消失了。

思過崖上空,黑雲凝成靜止的色塊,漸漸與濃夜融為一體。霧靈山四季常青的山林在靠近峰頂的一片化作焦土,空氣中滿是炙烤後的硝煙氣。

四十九個時辰過後,天刑的鎖鏈消失,擁有過人深海視覺的龍族太子龍淵,居然沒能立即捕捉到孔宣的身影。

他強迫自己冷靜,深吸了幾口嗆人的空氣,極力擺脫焦躁對五感造成的影響,踏着黢黑脆裂的長草枯木向山崖邊繞了過去。

孔雀化回真身,瑟縮在緊鄰崖壁的一處角落裏,渾身的羽毛幹枯焦黑,漂亮的脖頸仿佛折斷了一般從石壁上垂下來。

龍淵跪在他身邊,雙手伸出去又收回,緊緊在身側握拳,他的手抖得太厲害,恐怕自己會弄疼他。

啾——

孔雀終于被他小心地抱在懷裏,頭枕着他的手臂,發出一聲喑啞的嘶鳴,口中溢出鮮血。

“噓,別怕,別說話,我來了,我帶你回家。”

龍淵輕輕托着遍體鱗傷的孔雀向禦宵殿走去,邊走邊将自己所剩無幾的靈力輸送給他。

禦宵殿萬年如一日地冰白冷硬,從前龍淵在的時候還會到處淘弄些古怪有趣的東西回來當擺設,哪怕是在殿門口堆上一堆破石頭。

他走之後,孔宣将那些破爛兒都清理掉了,打眼幾百平十多米挑高的豪宅裏,既不開夥也沒有衣帽雜物間,空曠得橫平豎直。

龍淵駕輕就熟地轉進寝殿,所謂的寝殿也不過是在一座造型圓潤的石臺上鋪了一張海貂皮,這皮還是龍淵親手去揭來的。

那石臺是一塊很大的帶皮冰玉,孔雀明王憑着自己命格屬火,就那樣傻乎乎地直接睡了涼炕。

龍淵幼時不會化形,還只是一條怕冷的小青蛇模樣,最讨厭睡在這冷冰冰的玉床上,只有鑽進明王殿下柔軟溫暖的尾羽裏才肯入眠。

“什麽都沒有啊,你這過得是什麽日子!”龍淵感慨,“單身男人居然随意成這樣。”

龍淵将頸間的珠墜解下來,那珠子遂着他的心願脹大成一只巨型蛋,剛好夠将孔雀放在裏面。

他手腳飛快地從中掀開蛋殼,在下面鋪墊了松軟的梧桐葉和獸皮,再将孔宣放進去,很像人類世界深受廣大女性/愛戴的美容艙。

接下來,他還要去東海之濱取些無根水,然後到桃源仙谷弄一點吃的,孔雀太虛弱了,任他怎麽折騰都沒睜開眼睛。

“乖乖休息,等我回來。”龍淵凝神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确認他的胸口還有起伏才放心離開。

跟安忍耗下來的一宿并沒有白聊,龍淵起碼對火雷印有了一些了解,知道天刑最要命的并不是皮肉之苦,而是很容易傷及魂魄,嚴重的直接就被劈得魂飛魄散。

安忍被他煩到不行,給他交了個底兒,大概是什麽人為了護住孔雀明王的性命,封印了他的大部分神脈,雖然這樣會妨礙他使用法力,但也一定程度減少了他的魂魄在雷流游竄中過度受損。

龍淵奔出大殿幾步,又退了回來,靈活地一躍,翻上殿外那棵梧桐樹。

樹上有一個精心編織的鳥巢,裏面盛着只華光流轉的玉胎,那是涅槃重生的鳳凰蛋,自從封印魔君,這只蛋被孔宣帶回來,整整照顧了七千年。

龍淵折了根梧桐樹枝,沾着旁邊玉缽裏存的醴泉水朝窩裏撣了撣,“鳳凰明王,請保佑殿下早日恢複,我保證,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明年七夕前,我一定會找到解除火雷印的辦法,打擾了,辛苦啦。”

龍淵在殿外生火煮飯,他總算知道小助理那個亂炖是從哪兒來的了。

原本孔宣辟谷,可以水米不進,後來有了小青龍就不得不喂崽子。他這人既不會吃也不會做,于是無論什麽食材都連皮帶核切碎了一塊兒煮爛,好歹不濟也把崽兒養大了。

龍淵稍微大一點,靈丹穩固,孔宣便教他修習法術,上的第一課便是辟谷。

沒辦法,孔雀明王雖然不是什麽君子,但遠庖廚的意志格外堅定,主要是他懶,不想做飯。

正在長身體的龍族太子每天餓得兩眼昏花,想要飯都找不到門檻,終于在某天趁着孔宣不留意偷偷溜走去找吃的。

這霧靈山上設有結界,飛禽走獸都被隔絕在外,想見到一只能吃肉的活物需要跑出去很遠。

好在孔宣帶孩子也馬馬虎虎,平時都是想哪兒玩哪兒玩,不在他面前調皮搗蛋最好不過,眼不見心不煩。

龍淵一直跑到了結界的邊緣,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可以不受結界的限制自由進出,這個發現令他興奮不已,連填肚子的事兒都忘到腦後去了。

龍淵興高采烈地跑回禦宵殿,一路用吵炸孔宣腦仁兒的嗓門大聲叫喊,“殿下,殿下,我們以後不用守在這兒坐牢啦,哈哈哈,我帶你出去玩吧——”

孔宣正在內室看書,背對着殿門,雪白長袍鋪在身側。

他聽見喊聲眉頭微微一顫,好像下一秒就會皺在一起,卻不知為何反舒展成一道無可奈何的弧度,藏着幾分笑意。

“殿下,”龍淵野猴子似的跳進來,衣袍上染了塵土,發辮裏夾着落葉,呼哧一屁股坐在孔宣身邊,壓着他半邊袍袖,“你看你看!”

他将一條黑黃斑紋的幼蟒丢在案幾上,“我從外面抓的。”

孔宣沒想到他會弄個活物回來,還是他很讨厭的冷血軟體動物,霎時一驚,手裏的書卷扣到地上。

孔宣掙出右手施法,匆忙中用力過大将壓在龍淵屁股下面的袍袖扯斷了,衣襟也撕開一塊。他又氣又怒,一指彈向幼蟒,射出的明王真火瞬間将它燒得渣兒都不剩。

龍淵:“……”他的儲備糧,就這麽沒了。

龍淵看了看孔宣憤然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裏斷掉的袍袖,心說,他不喜歡這種帶鱗的條狀生物嗎?他養了我這麽多年,難道不是因為喜歡我?

孔宣換了身衣袍複又出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坐在地上抱着一截袍袖委屈巴巴的小青龍,輕輕嘆了口氣,擡手摘掉他頭上的一片葉子。

孔宣在他對面坐下,理了理他弄皺的衣領,指尖擦過龍淵頸間的珠墜,那珠子立即回應似的發出溫潤的白光。

“知道這是什麽嗎?”

龍淵不明白他想說什麽,還是乖乖回答,“知道,這是我的玉胎,我就是從這顆蛋裏孵化出來的。”

孔宣不置可否,“你是大鵬金翅鳥從幽冥幻海和東海交界撿回來的,這顆珠子就叫做‘幻海遺珠’。幻海遺珠是天地靈物,能夠自由穿梭六道,所有結界在它面前都視如無物。”

龍淵眼睛睜得老大,驚奇萬分。

孔宣繼續道,“玉胎是很重要的東西,你要好好保管,別弄丢了。”“去玩吧。”

龍淵攪動鍋裏冒着熱氣的食物,唇角翹起。

那個時候的孔宣,會不會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擔心過自己會趁機逃走,如果他逃了,孔宣會上天入地将他找回來嗎?

他這個人總是那樣,好的壞的統統藏在肚子裏,像是生怕給人偷去一樣,連一句“天黑了記得回家”都不肯囑咐。

龍淵擡眼四顧,想起自己過分輕松和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孔宣從來不會逼迫他讀書、修習,放在人間就是過度放養那種不負責任的監護人,而這個人,卻傾注一切地保護了他。

幻海遺珠果然沒讓龍淵失望,短短數日,孔雀的羽毛已經恢複松軟潔白,只是人還不清醒。

龍淵每天規律地給他喂水喂飯,抱着他到殿外曬太陽看星星,跟他說話,夜深了就将他放回玉胎裏休養。

有天龍淵實在累了,抱着孔雀歪在玉床上讀故事,讀着讀着他自己也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龍淵覺得鼻尖有些癢,以為又是被孔雀的冠羽戳到,觸手一撥,卻是微涼柔順的一頭長發。

孔宣恢複人形了!

這真是他最最開心的事情,龍淵将手臂緊了緊,輕輕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

☆、052

天刑的傷在內裏,恢複起來沒有那麽快,從前每年的七夕受過雷擊,孔宣都要緩緩調養到次年春來才能完全恢複。

盡管這次龍淵的悉心照料讓他表面很快複原,但不排除孔雀實在太愛美,不想人前吃藕的精神動力。大多數時間他都會精力不濟地默默發呆,時不時還會咳出血來。

找回前塵往事的龍淵,對待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得不小心翼翼,畢竟在那之前他一直将孔宣當作神祗似的存在,孔宣将他當個孩子似的養活。

所以他待我好,是因為把我當小孩嗎?

這種想法讓人抓心撓肝,想想自己當他老板期間的種種混賬行徑……孔宣不提,他也不敢提,他怕一不小心氣破了現在這個脆弱的紙糊美人燈。

“今晚星星特別亮,出去看看行嗎?”

孔宣點點頭,拉住龍淵送過來要抱他的手臂,借力撐起身體,“想走走,扶我一下。”

龍淵扶着他走到殿外,在石榻上鋪好獸皮讓他倚着。

“怎麽這麽安靜啊?”龍淵尴尬地四處望望。

孔宣哂然,“因為很久沒有你到處吵了。”他說話的時候,目光轉過來,瞳仁裏倒映着點點星光,吐露一點不甚清晰的懷念。

“以前我還小嘛,”龍淵倏地住嘴,覺得這話說得對自己不利,趕緊改口,“現在早就長大了!山間一日,世上千年,這麽算的話……我應該比你大得多得多……我可以,可以保護你。”

孔宣笑,不知是欣慰還是覺得他幼稚,“什麽一日千年,那都是騙人的。”

“也未必,”龍淵回望他的眼睛,“你受天刑這幾天,我感覺可不止過了幾千年,我真的要瘋了——”

孔宣笑容淡下去,拍了拍他按在自己膝蓋上的手,“龍淵,血璃珠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曾經仔細想過,責任确實在我。當年我沒怎麽管教過你,從前六界混沌的時候,殺戮遍野、弱肉強食,仙禽神獸們殺死一些人類,就像人類踩死一窩螞蟻、屠殺一批豬羊,不必承擔什麽後果。”

“我們這座小小的霧靈山,與世隔絕,本就沒有什麽規矩方圓,我自己也是想怎樣就怎樣,不太顧及別人的感受。”

“你其實是個秉性純良的孩子,是真龍之後、四海霸主,我不該打着保護你的名義将你束縛在這兒,是我沒有教好你。在這件事情上,我做得還不如那些人類,連你身邊那個龍蝦精也不如……”

孔宣的話音突然頓住,只見龍淵低下頭,顫抖的唇貼在他手背上。“明王,我知道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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