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卷:玉秾
她知,該來的,始終來了。
她出了門,門外紅寶蓋的轎子前,着蟠龍朝裝的高崇正等着她。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共乘一頂轎了。
月朗風輕,兩人并排坐着,中間隔着拳頭大小的距離。
一路至入宮,兩人都形同陌路。
待下轎前,高崇忽然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如冬日的綢,軟而冷。
玉秾沒有掙紮,平靜地望着他。
他道:“別怕,一切有我。”
玉秾扯了一下嘴角,他以為她會笑,可她只是甩開了他的手,下了轎。
一路行來,時刻都低斂着身軀的宮人們紛紛跪地福身行禮,玉秾便随着那早就侯在宮門的宮人前往太後寝宮。
高崇被擋在了太後宮外,他望着月光下的宮殿,他熟悉的宮殿,他雖不是太後親生,自小也是養在太後身邊,同當今聖上高祎一起長大,情同手足。
玉秾入了太後寝殿,曾經慈眉善目的太後娘娘此刻已經換了一張臉,她看她的眼神似要将她生吞活剮。
玉秾福身行禮,太後一直不叫起,玉秾便一直半屈着腿福着身。
但見她搖搖欲墜,太後娘娘才道:“玉秾你入京時十歲,而今五年過去,現已為人婦,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你可曾學,可曾知?”
“娘親曾教導于我,玉秾知。”娘親教導她不只是這些。
“你過來,自你崇兒成婚後,哀家已有數月未曾見過你了。”太後向她招手。
玉秾依言至跟前,太後看着她的臉,嘆息道:“你這模樣只怕是個男人都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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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秾低頭看着太後擱在雕鳳扶手的手,小手指指套上的鎏金牡丹半開半合,點綴着紅色的花蕊,或許那不是紅色的花蕊,而是鮮血滴在了上頭。
玉秾清楚地記得太後曾用這只手掌掴過高祎一個嫔妃的臉,鋒利的指甲劃破了嫔妃嬌嫩的臉,此後,那張臉便毀了。
不,毀掉的又豈會只是臉!
“玉秾。”太後勾了一下手,一旁默立的劉嬷嬷端着托盤向她走來。
太後道:“來,喝下它。”
玉秾抿着嘴一直往後退。
太後道:“別逼哀家,就算今日皇兒在這裏,也是救不了你的。”太後嘆口氣,又道:“要怪就怪你生得太美,更怪你竟勾得皇上忘記了祖宗規矩。”那聲音尖利,滿含殺氣。
退無可退,殿門早已關閉。
玉秾凄凄一笑,道:“為何男人犯的錯偏要我一個女子承擔?”
她端起逼在自己面前的酒,道:“如果我的大伯,堂哥哥知道了我今日之死,太後以為還有誰替皇上守衛那外敵環伺的邊關?”
太後目光冷厲,慈愛已轉為冷酷,她道:“除了這個屋子裏的人,沒人會知道。”
玉秾看着這杯飄着香味的酒,輕笑,而後一飲而盡。她看着太後問:“我可以走了嗎?”
太後又恢複了慈愛的笑,道:“好姑娘!”
緊閉的殿門咿呀打開,挂在檐下的八角宮燈燭火暈蕩,她的影子不知是月光拉長了,還是燭火拉長了,那麽搖曳,那麽模糊。
玉秾出了殿門,高祎正巧坐着龍辇匆匆而來,她眼神迷茫,只是将微微顫抖的手遞給了高崇,輕喚了一聲:“崇哥哥。”
高崇看着眼前玉白的手,看着搖搖欲墜的小人兒,寬袍下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直到皇帝将一件披風,披在了玉秾的肩上。
玉秾收回了手,安靜地任由皇帝摟着她的肩膀,輕聲詢問:“阿秾,你怎麽樣?”
玉秾看着眼前兩張七八分神似的臉,低低笑,臉上不複剛才的迷茫,離了皇帝的懷抱,婉柔一笑,道:“玉秾很好,就是有點累了,想休息。”
皇帝修長的丹鳳眼上下審視了她一番,體貼地替她紮上披風帶子,才道:“回去吧!”
“臣告退。”高崇行禮。
兩人一前一後,影子錯位,在寂靜的夜,宛如兩個陌生人。
皇帝進了太後寝殿,房間裏的熏香白煙寥寥,太後斜靠在榻上看書,見了皇帝,漫不經心道:“皇帝這麽晚了到哀家這裏來,可是有事情?”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着太後,道:“您當真容不下朕心愛之人嗎?”
太後挑眉,惱道:“皇帝何出此言?”說罷,将手裏書一扔,威嚴聲道:“你要寵誰,喜歡誰,哀家管不着,可這玉氏之女是萬萬碰不得,你當真是為了個女人昏了頭,忘了宗廟規矩?”
皇帝看着惱怒的太後,冷笑道:“我寵誰,喜歡誰,您管不着,且不說玉秾,當年的宜妃呢?您一個巴掌就要了她的命。”
太後聞言将幾上新砌的茶扔到了皇帝的面前,尖銳聲道:“皇帝,你這是在質問哀家,責怪哀家?”
皇帝負手而立,冷眼旁觀惱羞成怒地太後,慢吞吞聲說道:“您想要您的侄女做皇後,朕答應了,您又想您的外侄兒入禁軍,朕也同意,這些年,朕待母後不薄,母後為何就容不得朕有個自己的喜好?”
太後被皇帝一番話氣得全身顫抖,撫着胸口,道:“當年你父皇偏寵伍氏那個賤人,差一點就讓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如果不是哀家的家裏人,你能坐上現在的位置嗎?”
皇帝背在身後的手握拳收緊,就因為這,這些年他在朝堂上對陳家母族諸多忍讓遷就,可換來的不過是得寸進尺罷了!就連皇後都敢仗着母後在他面前傲慢,這讓他堂堂一國皇帝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陳家,已是尾大不掉!
皇帝抿着那張薄薄的唇不說話,目光深邃如漆黑的海。
太後順了口氣,又道:“難道你想學你父皇為美色所惑?學你父皇存了廢嫡立庶的心思?”
伍氏,在皇帝的記憶裏是個笑起來非常好看的女人,并沒有母後口中的妖嬈狐媚,他也見過她與其子相處,那種溫柔呵護是他從不曾見過,也不曾擁有過的慈母之愛。
見皇帝不說話,太後又語重心長地說道:“且不說那玉氏什麽身份,單看玉家軍,你也不該動她。退一步說,崇兒自小與你一起長大,他敬你,尊你,你這般,又叫他如何自處?”
皇帝望着殿外月朗星稀的夜空,幽幽聲道:“母後早些休息,兒臣告退。”便是行禮都免了,負手而去。
待皇帝一走,太後怒火中燒将擱在榻上的幾推翻在地,哐當聲中傳來她恨恨地說話聲:“不過是個女人,竟惹得皇帝這般待哀家,這玉氏死了倒好!”
劉嬷嬷一邊拾搗起東西,一邊輕聲勸慰:“現如今皇上已不是新登位的皇上,這些年那些曾經猖狂的世家都已失了往日風光,個個都夾緊尾巴做人,生怕一不小心惹惱了皇上從而在上京銷聲匿跡。”
“怎麽?他還想滅了我陳家?”太後厲色反問。
劉嬷嬷嘆口氣,道:“娘娘,您在這宮裏生活了一輩子,什麽風浪,什麽心計沒見過,但,皇上終是皇上。”
“他是皇上,可沒有哀家,哪有他今日風光?那些年,哀家為了他吃盡了苦頭,可你看他現在,竟然為了個女人頂撞哀家……”太後不甘心恨聲說道。
劉嬷嬷見說不通,也便不在勸誡,有些事情身在局中反而失了明亮。
玉秾渾身都被濃重龍涎香的萦繞,她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宮外走去。
夜風習習,披風,發絲飄動。
高崇看着前方的她,似欲乘風離去的仙女。他加快腳步,眼前的人兒觸手可及,随風搖曳的淺色金絲線紋龍披風再次阻礙了他前進的步伐。
那一刻,高崇感覺眼前是他永遠都無法跨越的千山萬水。
轎中,玉秾靠在柔軟冰涼的轎身上,嘴裏還殘留着寡淡的酒味。
待下轎時,她只感天旋地轉,然後,她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高崇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有多久,他沒能這樣抱着她。
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如雪,眉頭緊縮,似痛苦不堪,清涼的夜風中,高崇看到她嬌嫩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他臉色大變,一路抱着她往府苑而去,一路大聲吼道:“無音,無音,快去宮裏請禦醫。”
一直侯在院子裏的無音見抱着玉秾飛奔而來的高崇,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見高崇那般急切恐懼的模樣知事情定然小不了,便匆匆往宮裏趕去。
玉秾想永遠藏在這片黑暗中,她想這忘記一切,永遠不再醒來——永遠。她的身體,時而冷,時而熱,時而抽搐,時而顫粟。
她覺得太痛苦。
恍惚間,她似又回到了大婚那日,十裏紅妝,鑼鼓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