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火鳳凰(八)
正在這時,一個神态和藹的婦人端了茶水走了進來,被她突然喊出來的一句“混蛋”給吓了一個哆嗦,手裏的茶水差點打翻。
绮羅偏頭看她,微微疑惑了一下便認出來了,這是那個客棧老板的夫人,這家客棧的老板娘。
原本來說,她在大庭廣衆之下露出了她那雙赤眸,尋常人家應該是對她避而遠之的。畢竟,這雙眼睛與那些志怪小說裏對于妖魔鬼怪的描寫十分之契合。
竟然還有人願意收留她,而不是直接上報給官府,啧,難得。
那婦人顯然對她還是有些怕的,她看見過她異于常人的能力和面孔,又怎麽可能不害怕?不過她還是迎了上來,關切地問她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感謝英雄救了吾兒性命,大恩大德,奴家永世不忘。”她說着便微笑着向绮羅福了一福。
“你兒子……”绮羅這才想起來了,豆官是這家客棧老板的兒子,“豆官呢,他怎麽樣了?”
绮羅把那姓羅的漢子和豆官一起丢出去,其實是最明智的選擇,否則他們只會傷得更重。她之後便沒再管他們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他還好,只是有些被吓着了,現在正睡着呢。”那婦人和氣地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绮羅面上挂着人畜無害的微笑,心裏面惡魔一般瘋狂地腹诽。
呵,臭小子,壞我大事。要不是因為這個小東西突然攔路,我肯定早就把點绛珠給奪回來了。
她心裏惡毒地想到,要是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重新來過,她肯定毫不猶豫地一爪子就把這小子拍死。
“我是婦道人家,也不能報答你什麽,但你可以盡管在我這小客棧裏住着。”那婦人又道。
這一點倒是聽的绮羅挺舒心。
好家夥,她把她爹的魂魄都弄丢了,陰差陽錯地卻把之前的飯錢問題給解決了。
她苦笑了一下,也不算是一無所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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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的身體畢竟異于常人,恢複起來快得很,沒一會工夫便能下地,像螞蚱一樣蹦跶來蹦跶去了。他們便在那婦人的帶領下,到了另一個房間裏,看見了正熟睡的豆官和當時救了他的漢子。
豆官兒睡着了倒是顯得很乖覺,虎頭虎腦的讓人很想揉一揉。那漢子則沒睡在床上,就靠在牆角休息着。
豆官兒他娘出了房間去了,绮羅便繞到這漢子跟前來了,仔細地打量起他來。
這漢子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長得奇高奇壯,面皮較常人來看竟有些發紫,紫裏透着藍,甚是詭異。活像是有什麽病似的。
一頭亂發,像枯草一般,呈現出一種橙紅的顏色,被束在腦後,紮成了一個小揪揪。
他叫什麽來着,豆官好像跟她說過……哦,想起來了,叫羅漢。
啧,跟相貌真是配的緊。
绮羅彎着腰,就快把臉怼到他跟前了。
沒錯,就是這個家夥給她惹的麻煩。
人家看見危險都是拔腿就跑,他倒好,上趕着去送死!早知道就該成全他,一巴掌下去,把這一老一小給拍成人肉餡的燒餅!
她這廂正看着那漢子,那漢子卻在這時悠悠然地醒轉了,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對方……
绮羅:“……”
羅漢:“……”
绮羅此刻沒叫遲悟幫她遮擋瞳色,一雙眸子豔紅如血。
她本就是想把羅漢吓得哇哇大叫才痛快的,卻沒想到,羅漢呆呆地看着她,臉上現出了一抹懵懂的神色。
他喃喃地開口道:“媳……婦兒?”
绮羅:“……”
遲悟:“……”
绮羅的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她面部有些抽筋的微笑着,然後“砰”地釋放出了三頭八臂的修羅法相。
“你家媳婦兒長這樣?!”
三個腦袋,八只爪子,面目猙獰張牙舞爪怼上前去,剛剛醒過來的羅漢被吓得眼角飙淚:“噫呀啊啊啊!!!”
“你壞了我的大事你還占我便宜?!我爹都讓你給弄沒了你還占我便宜?!我特麽的踩死你!”绮羅一擡腳就往他臉上踩去,得虧遲悟在她後面攔腰抱住了她:“冷靜,冷靜,別沖動!”
绮羅最終還是沒能在羅漢的臉上留下一個鞋印,然而羅漢卻這妖精吓的一口氣沒倒上來,又暈死了過去。
绮羅被氣的不行,越想越氣,自己這些天來幹的都是些什麽事?!
怎麽想怎麽煩,怎麽想怎麽窩囊,她一時半刻也不想在屋裏呆着了,打算出去透透氣。
她換了一身男裝,把頭發幹淨利落的束了起來,要遲悟故技重施,用薄荷葉子抹了她的瞳色,然後就拖着他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這間小客棧已經被她一把小火燒的差不多了,客棧老板也是個實在人,看她救了他兒子,也沒問她要賠償。不僅沒要賠償,臨出門的時候,豆官他娘還塞給了她好些碎銀子,叫她出去散心的時候用着。
她連推脫都沒推脫就塞進了腰裏,出了這破爛的小客棧就奔着浮屠城裏最有名的酒樓去了。
雖說之前的一場大亂鬧得浮屠城裏面雞飛狗跳的,但城裏的人也沒有因此而人心惶惶。他們是在屠龍宮腳底下生活的人,害怕什麽妖魔鬼怪?
七年前,魔族大軍壓境都沒能破了這浮屠小城,他們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所以說,也才過了那麽半天不到的功夫,這城裏的人就該幹嘛幹嘛了。快要到晚上了,夜市已經準備好開張,酒樓裏面也準備好歌舞升平了。
绮羅上了酒樓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點了菜,便等着。遲悟就在她對面坐下,看她懶懶散散地坐着,一手搭在支起的那條腿上,一邊心不在焉地聽着那臺上的說書人說書。
浮屠城裏面的酒樓,說書人說的最多的自然就是道無情。
“且說這,道無情道宮主怒而發神威,仗劍便朝那熾炀砍去,那熾炀魔頭見狀大驚,反手便操起他那把三尺長的魔刀,擋于身前。只聽得‘砰’的一聲,刀劍相交,霎時間,天昏地暗,山河變色,閃電劃破長空,周遭亮如白晝,衆仙魔只聽見九重天有雷聲轟然炸響——這兩人争鬥,竟是把那天雷都引來了!”
那說書人說的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唾沫星子橫飛,倒像是他親眼見過似的。
遲悟聽着,不動聲色地偏了偏頭,朝绮羅那邊看去,卻發現她雙眼望着那說書人,心不在焉地拿筷子敲着碗沿,面上神情淡淡的。
倒像是習以為常了一般。
那說書人說到精彩處,故意停了下來,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大口水潤嗓子,叫下邊有些不耐煩的人開始叫起來:“快接着說啊,別吊人胃口行不行。”
“這有什麽胃口可吊的,他那點老掉牙的東西都講了七年了,我背都快背下來了。後邊不就是道宮主收拾了熾炀那個魔頭麽。”
“我就是喜歡聽這一段,怎麽聽怎麽痛快,百聽不厭!”
“哈哈哈,我也是。”
那說書人笑着繼續喝茶,又有其他人開始說起來了:“你能不能別老講這個了,說點新鮮的行不行?”
說書人托着茶杯,眯眼笑了:“哦,你想聽什麽?”
“我們都知道道宮主和熾炀有仇,卻不知道這仇到底是怎麽結的,這個你可能講的出來?”
那說書人聽罷,但笑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腔:“這其中的事情麽,我到還真有些耳聞,只不過有些事情,說不得。”
這說書人越是賣關子,便越引得人好奇。酒樓裏坐的這些個人,原本也不是所有人都感興趣的,被他這麽一弄,反倒全部都來了勁,起哄讓他說下去。
不斷有銅板被扔到說書人的缽裏,甚至有人直接往裏面扔了幾錠蠶豆大的銀錠子。把那說書人看的眉開眼笑,臉上的褶子遮都遮不住。
“此事可就說來話長了。”說書人這才紙扇輕搖地說道,“在座的諸位都知道熾炀是天下最大的魔頭,與魔族私通,引得天下戰火紛争,那你們可知,他未成魔頭之前,師承何處?”
這一問,簡直是白問,熾炀師出藏山寺是天下人盡皆知的事情,也是藏山寺抹不掉的污點。
堂堂天下第一寺,朝堂上說一不二的護國寺,江湖中一呼百應的正道魁首,竟然教出了個天下第一的大魔頭。
那說書人道:“不錯,正是藏山寺。那諸位可知,前任屠龍宮主,師承何處?”
有人笑道:“你這不是廢話麽,屠龍宮主,不是師承屠龍宮,還能師承哪裏?”
那說書人露出了頗為得意的笑容:“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道無情的确是屠龍宮的宮主不錯,可誰規定他就只能修習屠龍宮自家的法術呢?這屠龍宮祖上與皇族關系密切,與藏山寺更是互通有無。道無情的父親與當今藏山寺的掌門莫憑風,與姬太子的父親,即曾經的皇上三人,乃是莫逆之交。所以道無情小的時候曾到藏山寺修行過一段時間。按照這個輩分來說,熾炀、姬太子和道無情都是莫憑風的徒弟,三人是一師所傳的師兄弟。”
“哦,這三人竟是師兄弟,這我之前倒是不曾聽說。”臺下有人議論道。
“是啊,我只知道姬太子是熾炀的師兄,被他害的那麽慘,沒想到道宮主也和熾炀有這樣的關系。”
說書人道:“諸位可知,道宮主的妻子,原本是姬太子的胞妹,名叫姬如意。她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與道宮主可謂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如今的屠龍宮主道長生和他妹妹,都是她的兒女。無情道長與如意公主,原本是最幸福美滿的一對,可是……現如今,這位如意公主早已經不在人世啦!”
“她死了?”在座有人問道,“怎麽死的?”
“自然是那萬惡的大魔頭熾炀做的好事!”那說書人道。
“那熾炀,本就是個貪婪好色之輩,早在藏山寺的時候,就對如意公主的美貌垂涎三尺了,只可惜公主早已心有所屬,對他根本不屑一顧。他求而不得,便心生怨毒,打算要拆散了這對鴛鴦。”
“如意公主嫁到屠龍宮之後,熾炀一直沒能找到機會下手。直到大約七年前,北疆動亂,姬太子邀無情宮主前往藏山寺議事,只留下了如意公主一個人在屠龍宮。熾炀便趁着這個時候闖入了屠龍宮。”
“他那時候已經成了魔了,無所顧忌,對如意公主百般調戲,最後更是做出了禽獸不如的行徑!他……嗐!”說書人說到這裏,一聲長嘆,引得在座的人一片嘩然。
“嘿呦!我的天哪,他不會對公主……這這這還是人麽?這是畜生啊!”
“不,就是畜生也做不出來這種事啊!”
“……”
“啪!”的一聲脆響,壓過了在座衆人的議論聲,引得四下注目。
绮羅把手中的杯子拍在了桌上,再擡手時那杯子已經碎成了十幾瓣了。瓷片劃得她手掌出了血,流到了桌子上。
衆人均是怔愣,聲音盡皆小了,回過頭來看向了這個坐在角落裏的兩個年輕人。
绮羅默然了片刻,擡起頭面無表情地道:“小二,杯子不小心被我弄碎了,麻煩換一個。”
她面上神色淡淡,好像就真的只是杯子不小心爛了,要人來換一下這麽簡單。
小二聽到了聲響,趕忙過來換杯子,看見了杯子上有血跡,吓了一跳:“客官,傷的可厲害,要不要去前頭的醫館瞧一瞧。”
卻沒人理他。
他轉頭看向四下裏,卻發現只剩遲悟一個坐在那裏了,绮羅早已經起身離席了。
衆人看也無甚大事,便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之前的話題上。那說書人繼續道:“熾炀玷污了公主之後還将其強行擄走,道無情回到屠龍宮後尋人不得,令人四處搜捕,最後才找到了熾炀。可惜那時,如意公主已經香消玉殒了。唉,可憐這一對璧人啊!”
“這也就是為什麽道無情後來要去找熾炀算賬。他在冰火城約占熾炀,将其打得大敗而逃。熾炀敗逃,把女兒當作擋箭牌丢下。他女兒那時候不過十幾歲,卻也已經做了不少惡事了,在江湖上是讓人膽寒的妖女了。道宮主宅心仁厚,念在她年紀小,沒有痛下殺手,只是将她關了起來,鎮在屠龍宮底思過。”
“這些事情,本來不應當流傳出來的,我也是曾經,因為機緣巧合,才了解到了一些真相。在此說出來,給衆位聽聽。”
他說到這裏,故事差不多也講完了。在座的衆人,有的大罵那熾炀禽獸不如,有的贊嘆道宮主慈悲仁義,有的人還叫嚷着,當年道無情就不應該饒過那個妖女。
那是妖魔之後,是禽獸之後,直接處死才是最讓人痛快的。
議論紛紛之中,遲悟也站起了身,向小二付了銀錢,離席而去。
遲悟經過說書人的身旁的時候,還朝他颔首一笑。那說書人看見這麽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也點點頭回了一個禮。
他今日收獲頗豐,心情暢快,樂滋滋地起身,收拾了自己的茶杯、醒木和紙扇,準備回家。可他去拿錢缽的時候,卻驚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原本堆得滿滿的錢缽裏,現在一個子兒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