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亂葬崗(一)

黑靈呼嘯而上,撲向了绮羅,绮羅運動火靈試圖驅散他們,卻終究是敵不過那些黑靈的鋪天蓋地的壓過來。

它們本就是靈體的狀态,可以說的上是無孔不入,無法可擋。即便被火焰驅散,也能再凝結起來。

它們本就是被碾碎了的靈魂,本就是破碎到無法再被破碎的地步,被摧毀到最徹底的地步,其實也就無堅不摧了。

黑靈呼嘯着紮進绮羅的身體裏,她渾身如被上百把利刃同時刺入,可更讓人恐懼的不是這個,而是那無窮無盡有支離破碎的幻象!

原本绮羅看到的兩幅幻象都是極短暫的,可此時數以百計的黑靈鑽進了她的身體,進入了她的意識,那些畫面就連成了混亂而有跳躍的亂章!

有的畫面極其短暫,短到她還沒看清就一閃而過;有的畫面又極其漫長,讓她不知身在何夕身處何處,可那些畫面無一不是痛苦的,肮髒的,混亂的,破碎的!

讓人驚恐,讓人絕望。

她看見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泥潭裏,海草一般的黑發浸在暗紅的血泊裏混雜成了令人作嘔的模樣;她看到了身高體壯的士兵高舉着鋒利的兵刃毫不留情地劈開豆腐一樣的血肉;她看見有人把一個孩子從她懷裏搶走;她看見自己高舉着鐵鍬不遺餘力地砸向了一個女人的腦袋,從她懷中孩子的手上搶走了什麽,一轉頭卻被身後之人卻将刀劍插入頭顱,她看見滿臉胡茬的男人咬住她的脖子,啃食她的血肉,她看見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腐爛化成一堆白骨……

她看見破敗的寺院裏,自己用粗糙的雙手緊握着木棒,砍向一個和尚的後頸,那和尚的鮮血噴到了自己的臉上,模糊了自己的視線,她看見一個小孩子驚恐地看着自己,然後像見鬼了一樣哭喊着逃離,她看見自己在滿目荒涼的山崗上啃食着樹皮草根死屍腐肉,擡眼望去,日落虞淵,紅的像鮮血一樣……

身上的那點痛反而不算什麽了,腦子裏面的東西才叫人無法忍受。

瘋狂,絕望,痛苦,悔恨,恐懼,麻木……

夠了……夠了……

她憤而吼道:“夠了!”

亂葬崗上忽然爆出了沖天的烈焰,由一個點在一瞬間擴成了一個圓,幾乎要将整個山崗都囊括在內。那些白骨,走屍在烈焰的灼燒之下,一息之間便化成了飛灰,尖叫着的黑靈在烈焰之中叫嚷的愈發地歇斯底裏。

绮羅簡直要失去神智了,腦內的絕望和抑郁讓她在清醒和混沌之間掙紮。她想:這樣非人非鬼地活着,不如死了好。

忽而,在一片混沌之中,她似乎聽見了有人在叫她,在焦急地喚她的名字:“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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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的那些黑靈的尖叫聲好像忽然小了,像是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一樣。它們不再歇斯底裏,而是低聲地嗚咽,像是奄奄一息的小獸在嗚嚕嚕地□□。

黑靈不再侵襲她的身體和意志,讓她覺得好像一下子輕松了很多,清醒了很多,壓在身上的那塊石頭終于被搬開了。

明明好受了很多,可她感覺自己的意識還是在一點一點地潰散,不受控制地……想要沉睡。

夢裏仍舊是黑暗,可她好像并不再覺得痛苦了,反而覺得心緒十分的平和。她緊緊地抓住了什麽讓她覺得很安心的東西,所以她睡得十分的踏實與放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悠悠醒轉,睜開眼睛,仍然是在夜裏。天上高高地挂着幾顆零星的的星子,綴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上。

绮羅一轉頭,正對上了遲悟的眼睛,登時便是一愣。

那眸子也像星子一樣,映出淡淡的光。

一夢初醒,睜眼便看到這樣的一雙眼睛眼睛,還真是容易迷亂心神吶。绮羅的心裏不輕不重地漏了一拍,可竟然覺得還挺舒服的。

“你醒了。”遲悟溫聲道。

“唔……醒了。”绮羅微微地坐起身來。

绮羅道:“我睡了多久?”

遲悟道:“約莫得有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绮羅懊惱地晃了晃腦袋,仔細地回想着,“我是怎麽了……”

她原本是靠在遲悟肩上的,此刻扶着腦袋從他坐起來,朝四周打量着,只覺得有些輕微的眩暈:“這是哪啊?”

“就是之前的地方,我們還在這個山崗上。”遲悟道。

“嗯?”绮羅一驚,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睜圓了,她一手摁着遲悟的肩膀,連忙要爬起來。遲悟托着她的手撐她起來,看她一臉驚訝地打量着四周。

绮羅道:“不對啊,樹呢,剛剛這還有好幾棵矮脖子樹呢”

遲悟道:“被你燒成灰了。”

绮羅道:“還有那邊的幾塊墳場子小樹林兒呢?”

遲悟道:“被你壓平了。”

遲悟問道:“你不記得了嗎?”

绮羅:“……”我怎麽會記得。

绮羅撓了撓後腦,有些不确定地道:“我……我還幹了啥啊?”

遲悟笑道:“沒什麽了,除了把這一整片的樹林和墳地燒了個幹淨之外,一直都在很乖地睡覺。”

绮羅:“…………”少年,你是不是對乖這個詞有什麽誤解。

“咳……”,一把火燒了這亂葬崗,連绮羅自己都不好意思給自己開脫了,這家夥竟然好像還挺縱容她的。

卻聽遲悟淡聲道:“這亂葬崗上的怨靈,被困在那些走屍白骨之中,不得解脫,你一把火燒了它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被困在那些走屍裏?”绮羅愣道。

遲悟望向她,頓了頓,問道:“你還記得之前我們在浮屠城小鎮裏遇到的那些青銅士兵麽?”

“記得,那些士兵……”绮羅若有所思地道,“難不成……”

“手法完全相同,只不過所用到的材料不同罷了。”遲悟道,“這應該是一種很古老的灌靈邪術了,以沒有生命的軀體作為載體,将絞碎的靈魂灌入其中。所制作出來的傀儡便會對制造者言聽計從。”

“被絞碎的靈魂?!”绮羅大驚,“你是說,那些黑靈?”

她轉念一想,緊接着又道:“是了,是了,怪不得。怪不得那些黑靈鑽進我腦袋裏,我會看到那麽多支離破碎的畫面。”

“沒錯,靈魂承載了死者的記憶,那些靈魂被絞碎了,所以你看到的記憶也是支離破碎,沒有章法的。”

原來她所看到的畫面并非是幻術所造成的,而是實實在在曾經被烙印在那些人腦子裏的記憶。興許是太過痛苦和強烈,那些情緒竟然能傳遞給她。

只是傳遞過來,就如此的痛苦了,那那些人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光景?

绮羅不禁微微地皺起了眉。

為什麽會受到這樣非人的折磨呢。

“這一塊的怨靈怎麽會如此之多。”绮羅擡起頭來,“即便是有人人為的制造出來這些走屍,也是需要原料的。屍體什麽的肯定是就地取材比較方便,而那些怨靈……”

绮羅頓了頓道:“我看到了一些零星的碎片記憶,應該都是蛤.蟆村的人。所以這個地方,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遲悟聽了她的話,反而沉默了下來。他閉上眼睛,似是在回憶着什麽。

“怎麽了?”绮羅問道,“你在幹嘛?”

遲悟道:“我在回想,我以前看過的,跟這一帶相關的文字。”

绮羅一愣,覺得有趣,笑道:“你的腦子這麽好使的?這麽個犄角旮旯的小破地方,你還看過相關的文書?”

“藏山寺裏有幾十座藏書閣,主殿中的佛經道卷我都看完了,閑極無聊,就時常到其他的書閣裏找些雜書來看。”遲悟一邊沉思着,一邊随口回答了绮羅一句。

閑極無聊……啧,名門正派的跟她這種野路子就是不一樣哈。沒事幹的時候就去讀書……

绮羅仰頭默默地望了望天,這是有多想不開啊。

或許是天下蠢才學生的通病吧,看見那些讀書好記性好過目不忘還能出口成章的家夥,就會有一種自然而然地敵意。

當然,絕不能承認這種敵意,是嫉妒。

绮羅小時候一直跟着熾炀混,也沒正兒八經地拜過師,上過學堂。曾經他們在一個地方落腳的時候熾炀把她送進過一個學堂裏,還沒上兩天學她就被先生罵了個狗血淋頭,打了好幾次手板心,于是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先生的戒尺和書都給燒了,最後灰溜溜地被熾炀給滴溜了回去。

自此之後,她與學堂的緣分就盡了。

所以,她現在能把字認得七七八八,讀得懂佛經道卷,還會背上兩句詩詞啥的,就已經該阿彌陀佛,感謝她老子沒有教廢了她的恩德了。

再退一萬步講,就憑熾炀那個腦子,能想起來把她當個女孩養,就着實是不容易了。

她後來被困在黃泉海裏的那些年,倒是看了不少書,幾乎把她這一輩子該讀的書都給讀了,但那也只是因為無聊到實在沒有其他事情幹。否則,就憑她那個上蹿下跳半天都沒個消停的性子,能在板凳上坐上一個時辰,都屬難得。

遲悟沉思了半晌,忽然擡起頭來:“我想起來了。”

“我以前無聊時去翻過各地的縣志,好像曾經看到多這個地方。關于此處的記載不多,但二十多年前這裏好像發生了大事。那時候魔族與中原紛争不斷,時常越過邊境,攻打過來,這個地方曾經是背魔族攻下過。”

“噗,我還以為你想到了什麽呢。我們上山之前,那個茶攤的小哥不就說過了嘛,這個地方曾經受戰事侵擾。”绮羅道,“這麽多年戰事不斷,被魔族攻下的地方多了去了。有什麽特別的。”

遲悟望着她,知道她會是這麽個反應。他沉默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緩緩開口:“這個地方被魔族圍困的時候,鄰近的七八個縣集中了兵力禦敵,被魔族的士兵圍困,斷了糧。”

“斷……斷了糧……”绮羅的眼睛微微睜圓了。

“蛤.蟆山應該當時被圍困在這幾個縣之間,原本就交通閉塞。那年天不好,收成奇差,正趕上青黃不接的時候,山裏面幾十戶人家,上百個人,都沒得吃……餓死了不少人。”遲悟道,“但這些都不是它被記載到書中的原因……”

绮羅盯着遲悟,面色嚴肅,等着他開口。

遲悟默了片刻,開口道:“在這裏,曾經出現過人吃人的事情。”

“果然。”绮羅喃喃地念了一句。在遲悟未說出口之前,她心中就隐隐有了預感,遲悟會這麽告訴她。

腦海中似是又想起了之前她看見的那些畫面,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怪不得,她一個魔頭見了,都會覺得那是人間煉獄呢。

“人死後,若沒有什麽執念,便會忘記前塵往事,消散于塵世間的。若是心中還有記挂着的事,或是有極強烈的情感,便不會那麽快忘掉生前事。這樣的魂魄,要麽是在漫漫的時光中一點一點地忘卻、消弭,要麽就會一直懷着忘不掉的心念一直飄蕩在世間。什麽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什麽時候才能夠解脫。”遲悟這般說道。

“所以,那些怨靈,是那個時候留下來了。”绮羅若有所思地道,“誰他媽的這麽缺德,這不是讓那些靈魂一直在生前的記憶裏輪回,走不出來麽。”

“嗯,的确。你一把火燒了那些走屍的軀體,但卻沒法讓這些怨靈消失。即便它們一時被打散了,也會慢慢地再凝聚回來。這也是為什麽,他們會被選作灌靈之術的材料,因為只要怨念未消,它們就不散不滅。”

“那要怎麽辦?”绮羅問道,“它們豈不是沒法打敗的咯?”

“度化。”遲悟道,“度化之術,可以讓生靈忘卻前塵,放下執念。只要讓它們放下怨念,它們自己就會消失了。”

“度化之術……”绮羅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然後十分鄭重地擡起頭來,“……不會。”

遲悟:“……”

他當然知道她不會,會的話還能被這些惡靈折騰的這麽慘嗎?

绮羅道:“我是不會,可你該會的吧?”

绮羅和遲悟同行了這麽多天,感覺他好像什麽都會的樣子。什麽障眼法啦,什麽傀儡術啦,什麽機關法器啦,啥都會。

不像她,只會玩火,玩火,玩火。

她想起當時在客棧的時候,遲悟也是那麽一劃拉,就讓那些青銅士兵散了架了的。所以,她信心滿滿地看向了遲悟,就等着他說一句:“那是自然。”

沒想到的是,遲悟道:“其他的術法,我都略懂一二,唯獨這度化之術,不是很好。”

绮羅:“……”

那些個出了家的道士,沒頭發的和尚不是經常會到尋常人家做法事,動不動就念經超度的嘛?這對你來說,不應該是小意思嗎?

遲悟也知道她所想,沒做停頓便繼續道:“倒并不是說,我做不到,只不過,度化的效果有限。我也不知為何,約莫是我的修為不夠吧。”

遲悟說這話的時候,眼眸低垂,像是也在思考一般。

绮羅反倒是有些奇怪。

這家夥,平常時候總是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樣,老是笑眯眯的,好像什麽都知道一般。怎麽,他也會有疑惑不解的事情麽?

绮羅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來他們第一次吃飯的時候,遲悟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他想去做些壞事,這樣,說不定之前想不明白的,就可以想明白了。

當時,也是這樣微微有些嚴肅的神情呢。少年的面孔英氣中還帶着一點稚氣,眉心微微地蹙起,莫名間有一種小孩子裝模做樣地學大人思考問題的感覺。

看的绮羅心裏莫名覺得……有點可愛?

她忍不住笑了,一拍遲悟的肩膀:“得啦,想這麽多做什麽,你已經很厲害了。走,我們得回去了。”

兩人便順着山路又往寺廟趕,绮羅在路上卻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們在浮屠城中的客棧裏遇到的那人似乎也會用邪術操縱怨靈,而那個人……又搶走了她爹的殘魂。

難不成……

绮羅猛地打了一個哆嗦,眉頭不自覺地就皺起來了。

他敢!

他若是敢,哪怕只是動了這樣的念頭,她也定然要将他碎屍萬段,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绮羅心中不自覺地有些煩悶,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又想起,自己剛剛在睡夢之中的時候,雖然神智不清,心中卻覺得無比的平靜和安心。

當時,應該只有遲悟在自己身邊吧。

當時貌似周圍的樹啊,石頭啥的都給她一把火弄沒了,遲悟就安安靜靜任勞任怨地給她當了一回人肉靠椅。

嗯,不錯,不錯。這小子還挺有良心的。以後自己要是發跡了,重回往日風光,一定要好好提拔提拔他。

“诶,奇怪了,為啥你就沒事啊?那些惡靈怎麽就不找你,全都找上我了呢?”绮羅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頓時就覺得心中不忿。

遲悟聽罷,卻頓了一頓。然後,裝作沒聽到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微微扭過了頭去。

绮羅:“……”

绮羅一下子蹦到了遲悟前面,雙手往腰上一叉,甚是不講理地攔住了他的去路:“幹嘛?有什麽不能說的?”

遲悟:“……”

遲悟頓了頓,開口問道:“你真的要聽?”

“要聽,你說!”绮羅心下疑惑更甚,皺着眉頭,把臉又湊近了些。

“凝神靜心,不為外物所擾,是修行的基礎。無論是修佛還是修道,這都是必須要能夠做到的。”遲悟頓了頓,道,“換言之……這是基本功。”

哦,绮羅聽明白了。他說的這麽單刀直入,言簡意赅,怎麽可能聽不懂?

簡而言之,就是說她的基本功太差,約等于沒有嘛,哈哈哈。

哈哈哈……

绮羅一張臉立刻便黑的像鐵鍋的鍋底一般,遲悟笑道:“這可不是我要說的,是你非要我說的。”

绮羅:“……”

得瑟,你接着得瑟。

所以說啊,她才會這麽讨厭這些名門正派的人。念書好了不起啊,一天到晚就知道顯擺。

說話之間,绮羅和遲悟已經快要走回到了寺院。绮羅是個不認路的,得虧是身邊還有個稍微靠譜點的跟着,要不然也不知道得到什麽時候才能繞出來。

兩人正待要從林中走出來,寺院的小木門近在咫尺,遲悟卻忽然一把拉住了绮羅的胳膊。兩人立時便停住了腳步,往林中退了一些。

就看見有一個黑影從林子的另一端走出來。那黑影長得甚是奇怪,矮胖矮胖的,像是一個佝偻的人。夜色太暗,加之那人沒有正面看過來,绮羅一時間也搞不清那人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那黑影自林中走出,往那寺院的門口走去,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甚是謹慎地看着四周,好像生怕被別人發現了似的。

好巧不巧,就在他快要走進寺廟的時候,又回頭确認了一下有沒有人。正巧,這目光就對上了绮羅的方向。

绮羅在暗處,那黑影看不見绮羅,可绮羅卻就這那不甚明亮的月光,将他的面孔打量了個清清楚楚。

不是他,應該是它!

那東西長了一副奇醜的面孔,正是他們方才一路追趕的蛤.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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