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八斬刀(六)

清泉溪流,綠樹成蔭,曦光從樹木的枝丫間灑下來,碎了一地。

眼前的光影變化,分明是清晰的,卻又莫名讓人覺得并不真實。

視線低垂,它身處在一塊光滑的黑石之上,溪泉清澈,映出的是一張奇醜的臉。

凹凸不平,瞪着兩只大眼,腮幫子鼓得厲害,這是一只蛤.蟆。

後肢很痛,受傷了。它知道。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白色,擋住了視線。麻布的僧袍浸在了水中,下擺被溪水打濕了。視線上移,老僧的臉映入了眼簾。

須眉盡白,慈眉善目,老和尚的臉近在眼前,俯視着它,如同真佛降世。

倒并不是寶相莊嚴的那種威嚴的佛相,而是讓人心安的慈悲面孔。

他眯着眼睛笑着:“小東西,受傷了啊。”

老和尚伸手将蛤.蟆捧起來,拿一只手指在它背上摩梭了幾下,又道:“今日一見,老衲覺得與你甚是有緣,同我回去如何?”

老和尚将它捧在手上,帶回了禪院裏。

那時的禪院與後來又是不同。

院子裏很是整潔,青石的小道被打掃的一塵不染,石頭的圓桌上面放着半新不舊的木棋盤,局中黑白子交錯分明。水缸裏盛了大半缸的清水,老樹的枝丫着了新綠,半邊探出了牆去。

小院裏,一草一木都蘊着盎然生機。

老僧在水缸前放了一只小缽,算是給它安了家,笑眯眯地合掌朝它行了一禮,看起來甚是高興,山羊胡子都笑得抖起來了。

“從今日起,施主便與老衲為鄰啦,可莫嫌老和尚念經聒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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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小院的風景變了又變,從夏木成蔭到秋霜打瓦,從冬雪紛飛到來年春華壓枝。

四季輪轉,光陰漫漫。

老和尚搖頭晃腦地念經,它便呱呱地叫着也念起來;老和尚下棋,它便安靜地趴在棋盤邊上。老和尚敲木魚,撞鐘,它便自己在水裏游來游去,好不自在。

那老僧便常常地打趣它道:“我常聽說,萬物生靈皆有靈,你這般有慧根,讓我總懷疑,你是不是已經開了靈智,能聽懂我在說什麽了。”

“若你真是開了靈智,可就真是有造化的了,萬一以後成了佛,可別怪當初老和尚眼拙,認不出你這尊大佛呀。”

說罷,又哈哈地笑起來。

一日,一婦人偕稚子上門,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對着那佛堂裏的佛相三叩九拜,淚如雨下。

老和尚站在一旁,看的眉頭擰成了結,從來都笑得和善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愁容。

晚上,月照當空。老和尚又在院中念經,可是怎麽也念不出平日裏的悠哉游哉,雲淡風輕了。

往日裏常常念經念得忘我的老僧,竟頭一遭哭了出來。他捧着經卷,靠在水缸邊上,淚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紙上,明明聲音蒼老,卻嚎啕地像個孩子一樣。

哭的夠了,老僧才停下來,對它嘆道:“我該如何?我能如何?百無一用,百無一用啊!”

那是它第一次見老和尚哭,它似是懂,又好像并不懂。入夜,老和尚怏怏睡去,它卻縱身跳出了水缸,躍出禪院,順着山溪而下,到山外去了。

第二日清晨,老和尚起來,從水缸裏舀水,卻把它給舀出來了。

老和尚笑得無奈:“怎麽的,把和尚要喝的水當作洗澡水了?”他輕輕一抖,将它抖到一旁的撥中,卻聽的叮鈴脆響,幾顆黃豆大小的金珠子從從蛤.蟆嘴裏吐了出來。

老和尚大驚,連忙伸手撚起了金珠子,湊到眼前來看:“這、這這,你從何處弄來的?”

蛤.蟆趴在缽裏,身子一動不動,兩只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老和尚仍然訝異地說不出話,他看了看那金子,又看了看這蛤.蟆,好半天才搖頭笑了:“我真是得了癔症,你怎麽可能知道呢?”

他雙手合十,面上忍不住笑了,喃喃念道:“南無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他當日便将那幾顆滾圓的金珠子送出去了,送給了日前來禪院裏拜佛的婦人,歸來時又是眉開眼笑。

漸漸地,寺中有了些許的變化。從原本的門可羅雀無人問津,漸漸地有人來上香,有人來禮佛。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鄉野村民,前來拜佛的人,不論出身,老和尚都來者不拒。

一時間這小小的禪院也變得香火旺盛,門庭若市。

老和尚仍如以前一樣,每日裏眉開眼笑。清晨開門迎香客,傍晚執帚獨掃空庭。

蛤.蟆仍舊每日趴在水缸邊,一動不動地看着周遭仿若與它無關的一切。

只有夜幕降臨之時,它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山溪而下,取寶盜金。

它聽了老和尚講了不知多少的經,自己也在人間呆了不知多少年,它知道,偷盜是罪。可它覺得自己不得不做。

它害怕下地獄,可它也心甘情願地為那個老和尚下地獄。

見到老和尚的第一眼,它便覺得,他是該成佛的。佛不該犯錯,不該背負罪過,那不妨就讓它來替他好了。

替他犯錯,替他罪過,完成他的心願,是不是也算是助他普渡衆生了?

山中無歲月,它聽着撞鐘響,聽着木魚聲,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了。它不知山中青黃不接,亦不知邊疆烽火動蕩。

它只知盜金越來越難,只知來禪院的人禮佛的人面上的愁容越來越濃,老和尚每日的夥食愈來愈清湯寡水,禪院裏的草木日漸凋零。

一日,一夥人來到了禪院當中,看樣子像是山裏的村民。幾個男人并着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那孩子它認識,以前時常來禪院裏玩,因為老和尚是個很喜歡孩子的家夥。

只不過和從前不一樣,那孩子現在餓的皮包骨頭,看向四周的眼神都變得小心翼翼的,帶着些微的膽怯,像是小獸一般。那幾個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男人上門來,向和尚讨要些水和食物。

老和尚是個純善之人,聽罷便回身打算去庖廚中找些糧食,卻在轉身的剎那,被一個男人從身後,用一根木棒槌一擊砸在了後腦之上。

蛤.蟆驚得快要從缽裏跳出來,那一擊仿佛砸在它身上似的。心中一股鈍痛,像是在一瞬間空了一片。

它早有預感的。

那些人雖然狼狽,可躲閃的眼神裏隐匿了兇狠,老和尚太善,看不出來的。

老和尚瞪大了雙眼倒在地上,男人們沖進了禪房裏,有人叫嚷着:“快,找金子!他肯定還藏了金子。”

老和尚仍在抽搐着,跟随男人們一起來的那個小孩子被吓的癱在了地上。

他眼睛睜得老大,嗚嗚地哭着,淚水從眼眶裏止不住地流出來,從髒兮兮的臉頰上滑下,可他甚至不知道去擦。他的腿肚子一直在抽筋,想站都站不起來。

老和尚躺在血泊裏,眼神飄得越來越遠,他盡自己最大的力氣,擡起手,似是想幫那孩子擦掉眼淚。

他斷斷續續地吐着氣,對他道:“孩子……別怕。”

孩子……別怕啊。

別怕過去,別怕将來。

別怕這世道艱險,別怕這人心難測。

別怕這個滿是惡意的世界,更別怕……活在這樣世界中的自己。

現在想來,老和尚或許才是那個能看透人心的人,他甚至看到了那孩子的将來。

男人們翻遍了幾乎所有的角落,掘地三尺,也沒能找到老和尚的金子。

因為那些金子,早被和尚散盡了。

男人們走了,為了活着而繼續掙紮,可他們卻沒能找到和他們同來的孩子。

一個男人驚慌地喊到:“阿寧,阿寧!你去哪了?!”

那孩子早已經瘋了一樣地跑出了禪院,朝着山崖跑去,蛤.蟆最終沒能看見他的歸宿。

老和尚死了,因為他自己的純善。蛤.蟆卻覺得自責,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它害了他。

待衆人走後,蛤.蟆從缽裏跳了出來,跳到老和尚的屍首邊,面對着那道斜貫後腦的傷。

按道理來說,它該将這老僧埋葬,讓他得以安息,可它……

心中終究是有那麽一點小小的私心,小小的貪念,小小的欲望……

這副皮囊,它想要。

這是一副天生佛相的皮囊,永遠都那麽的慈愛、那麽的和善,那是它奢望已久卻求而不得的東西。

它生在畜生道,早就通了靈智,可它不想做畜生了,不想因為一副醜陋的皮囊被人厭惡,人人喊打。

它讨厭自己的樣貌,它從一見面時就羨慕這個老和尚,他有着一副同佛祖一樣慈悲的相貌。

它是真的向往。

向往至善的佛法,向往沒有痛苦的臻境。

它想要有一個像人一樣修行的機會,它只是有個卑劣又懦弱的願望——

它想着有朝一日能脫離六道衆生,像老和尚所講的那樣,不再害怕因果輪回,不再害怕下一輩子會受苦。

它從沒害過人,從沒做過惡,雖說,它曾偷盜過……

它沒有一絲一毫不尊敬老和尚的意思,可它……也是真的想要。它終究做不到像佛一樣大徹大悟,它終究是沒能跳脫凡俗。

老和尚是那樣好的一個人,或許并不會怪它,那麽,就這一次,允許它……

犯下罪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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