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八斬刀(五)
“噗”一聲輕響,鮮血從這年輕人口中噴出。
他的前襟已經被染紅了一大片。
“噗呲。”绮羅輕輕巧巧地将長刀從他胸前拔出,看着曹寧如同木偶一般,無聲地倒下。
走屍被斬殺,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爛成了腐臭的屍山。從走屍中冒出來的怨靈如同壓頂的黑雲,呼嘯着朝绮羅襲來。
“哈?!又來?!”绮羅心下大驚。她之前沒少吃這些怨靈的苦頭,一時間只覺得毛骨悚然,拔腿就想跑。
遲悟忽然出現在她身前。
少年不知練的是什麽輕功,輕盈如三月的爛漫桃花散于山風之中。騰起時不曾見他借力,落地時無聲如蜻蜓點水。
身形有骨,輕功無骨。
卷軸橫展,筆走龍蛇,一點一劃,圓形的光陣霎時間被劃了出去,光陣之中是浮光躍金的符文,鮮活靈動,流光溢彩。
仍舊如當日在長街之上一樣,怨靈穿過光陣的一瞬間,消于無形。
遲悟面色平靜,似乎并沒有因為這些怨靈發出的尖叫聲而感到困擾,反倒是绮羅,聽的頭疼。
“你怎麽就沒事呢?”绮羅頗有些忿忿不平。
“基本功紮實些吧。”遲悟淡道。
绮羅:“……”
哪壺不開提哪壺,有些棒槌天生不懂得該怎麽講話。
绮羅又問道:“上回就看見你用這個陣了,這是個什麽陣法,這麽厲害?”
Advertisement
遲悟:“往生陣,度化之用,也是最基本的法陣。”
绮羅:“我……”
得得得,我承認這麽多年自己沒有好好學習,好好修行。我有錯,我承認,我改正,行不行?
現在你給我閉嘴吧你!
绮羅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跟遲悟多說,扭頭就走了。她回身來到了曹寧身旁,神情複雜地看着他。
绮羅微微斂眉地看着他,眼裏面并沒有勝利者的嘲諷,反而帶了些微的同情。她擡手在他心口周圍的穴道處點了幾下,但是刀口很大,血不能完全止得住。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給他止血,但下意識地就做了,總覺得,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跟他說。
“老大!”
羅漢的聲音忽然響起,将绮羅拉的回過神來。
“怎麽了?”
“你們快來,大師……大師他好像不行了!”
绮羅心中咯噔一下,轉頭朝遲悟看去。那邊遲悟也已經将怨靈度化的差不多了,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朝佛堂趕去。
佛堂裏,衆人都圍在一個角落,普慈面無血色的靠在牆角。
麻布的僧袍被血染的髒污的不像樣子,蒼老的皮膚處處皴裂,着實吓人,讓他更顯得瘦骨嶙峋了。
可即便如此狼狽,那副和善的慈悲相終究是沒變過。
衆人似乎已經不再怕他了,全部都集中到這個小角落裏來,神情關切地看着這個垂死的老人。有人端了一盞水來:“大師,你渴麽?”
過了好久,普慈才像是聽見了一般,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微微睜眼,看見了走到他身邊的绮羅,有氣無力地開口:“……那孩子呢?”
绮羅神色一僵,眼神微微地躲閃。
普慈見了,心中大約也知道了。他雙目微阖,過了良久,道:“我不成了。”
“大師……”周圍有人忍不住出聲,卻又不知該怎麽接下一句。
普慈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似是嘆息地道:“活了這麽久,也該到頭了,有罪之人,終究是要去贖罪的。那孩子說的……其實沒錯,我的确有罪。我犯了……偷盜之罪。”
這情态,倒像是回光返照,想要将自己這一生回顧一番了。
偷盜之罪,绮羅聽罷不禁微微一愣。
普慈緩緩地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以前曾偷盜過百兩黃金,後來,偷的了一張人皮。”
“這副身體,不是我的,是大師的,我本不該偷盜。聽大師講了那麽多年的經,心中卻仍舊貪念未消,說來真是慚愧,慚愧啊。”
“可我真的羨慕啊,大師有着這麽一副和善的皮相,天生慈悲,該是能成佛的,不像我,沒有慧根,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像他那樣的人。頂了這副皮相,愧受了這麽多年旁人叫我大師。”
“咳咳咳……”普慈說着說着,深凹的眼眶裏淌出來兩行濁淚,再說不下去了,一旁的衆人之中,有些心軟的女子早已經泣不成聲了。
他喘息良久,擡頭看向了遲悟:“遲公子,你年紀雖輕,于佛理卻比老衲精通的多,老衲自愧不如。老衲想問問,若是輪回,來生我會是什麽樣子。我犯了偷盜大罪,會受怎樣的報應?”
他眼裏噙着淚,目光裏帶着一點小心翼翼的光,瞧着遲悟,似是在等一個回答。
遲悟沉默了半晌,擡頭道:“大師一輩子行善積德,下輩子該入天人道,享齊天之福,無災無難的。”
普慈輕咳了了兩聲:“多謝公子,公子不必安慰老衲了……”他忽然輕輕笑了:“我不奢望能入天人之道,能還清此世的業罪就好。”
這樣的場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绮羅呆呆地看着這個老僧,心中五味雜陳。
她沒辦法說他迂腐,沒辦法說他傻,只是替他傷心。她一陣恍神,再驚醒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不自覺地挂了兩行淚了。
多久沒流淚她已經不記得了,此時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一旁的羅漢忽然戳了戳绮羅,绮羅心情不佳,皺眉問道:“做什麽?”
羅漢撓了撓腦袋,小心翼翼地道:“他剛剛說……這副身體是他偷來的?”
這一聲雖然小,但在安靜的環境中顯得十分的清晰,聽的周邊的人全都皺眉看向了他,普慈也輕輕地嘆了一聲,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衆人均對羅漢怒目而視,心說,你這個傻大個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啊?你沒看見大師都已經因為這個事愧疚成這個樣子了嗎,你還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是想讓大師到死都心懷愧疚嗎?!
羅漢卻還兀自傻愣愣地開口問道:“就是說,這副身體不是他自己的了?”
衆人:“……”
一個這麽拎不清的跟班跟在身邊,绮羅已經覺得面子上十分地挂不住了。她臉都黑了,低聲對羅漢道:“你到底要幹嘛?!”
羅漢被她一兇,立刻就有點慫,他撓了撓腦袋,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說道:“我……我就是想問問,大師原來的身體去哪了。若是大師可以換皮的話,換回原來的身體不就……不就不會死了嗎?”
绮羅:“……”
绮羅怔住了,第一反應是你這家夥真是想當然,哪有這麽容易的事,真要這麽簡單的話,我們還在這裏傷心的要死要活的豈不是跟傻子似的?
第二反應是……細細琢磨一下,怎麽感覺好像還真有那麽點道理?
她一時愕然,自己不通術法,也不知道行不行的通,腦子裏轉都沒轉就直接扭頭去看遲悟了。遲悟聽了羅漢的話,似乎也有些意外,微微地凝起眉頭,從懷中暗袋裏掏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物事。
正是那日他們在院門口見到的蛤.蟆皮。
遲悟道:“就理論上來講……似乎的确是這麽個理。”他說完轉頭看向了普慈。
普慈緩緩地擡眼,似是思考了半天,答道:“的确,是可以的。”
绮羅:“……”
遲悟:“……”
衆人:“……”
所以說,您剛剛那一段悲情的獨白都是幹嘛用的?
绮羅問道:“你怎麽不早說?”
普慈咳了咳,淡道:“剛剛太過悲傷,一時間,未能想起……”
绮羅:“……”
“我特麽!”绮羅騰的一下站起來,擡腳就往普慈臉上踩過去,“我眼淚都哭出來了,你逗我呢?!我直接送你去轉生我!”
羅漢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這種活了,十分熟練地拉住了她:“老大,冷靜!冷靜!你一腳下去,他他他他就斷氣了!”
“斷氣了活該。”绮羅仍舊忿忿不平。
這一屋子的人卻沒有因為被這個妖精吓到,他們聽說普慈可以不死,心中寬慰,只覺得堵在心上的大石忽然被挪開了去,均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遲悟問道:“大師,要怎樣才能換回來?”
普慈道:“原本我只要朝那皮囊中度氣,将自己的魂魄度進去就可以了,可現在……我怕是有心無力,有些困難……”
的确如此,就只看普慈現在的這個皮囊的話,的确是太過脆弱了。大限将至,半只腳都踩進了黃土裏,只靠他自己,怕是真的沒辦法将魂魄度回到蛤.蟆皮裏。
“簡單,找個人幫他度就是了。你将自己的魂魄與身體剝離,找個容器,将你的魂魄吸出來,再吹到蛤.蟆皮裏不就成了?”绮羅抱着胳臂道。
绮羅的确是沒怎麽學過術法,但是想事情嘛,還算是比較通透。這法子聽上去不靠譜,但實際上,魂魄牽引之術,的确是這麽個理。
只不過……該由誰來做這個容器呢……
绮羅的話,說的含糊,可是實際上卻又明白。畢竟,都用了“吸”和“吹”這樣的字眼了。
绮羅的目光掃向衆人,衆人皆是一臉菜色,叫人看的哭笑不得。
绮羅:“……”
這是又逼着她使用暴力麽?
這時,人群中傳來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是不是,只要親一下就好了?”
玲玲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看向了绮羅。她從人群中爬出來,幾下就爬到了普慈身邊,嘟起小嘴,在普慈那幹裂的,還沾染着血跡的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蜻蜓點水一般,何其溫柔。
她又爬到遲悟身邊,捧過那一只癟巴巴的蛤.蟆,像捧着珍寶一般,輕輕地吻了一下。
垂死的老人,年幼的女童。
醜陋的蛤.蟆,純淨的姑娘。
原本讓人覺得可能會有些不堪入目的場景,此刻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兩個輕盈的親吻,都如水一般,澄澈溫柔。
幹淨到了極致。
玲玲睜開了眼睛,歪了歪腦袋,看着手裏面一動不動的蛤.蟆,戳了戳它的肚皮:“怎麽還不動呀?”
绮羅只覺得心中一軟,無奈地笑了。這小丫頭未免太心急了。
遲悟還沒有動手,生靈魂魄那是說度就度的?她道:“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他死掉的。”
她一轉頭,笑眯眯地看向了羅漢:“羅漢,你想出來的點子,索性送佛送到西吧。”
羅漢:“老大……我我我我還沒娶媳婦呢……”
绮羅笑容愈加燦爛:“沒事兒……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結了善緣才好早日娶妻嘛。”
羅漢一聽這話,臉都要綠了,還沒來及抗議,就被绮羅一把提溜了過來,摁着腦袋直接就往普慈臉上怼去。绮羅一邊怼,一邊對遲悟道:“快!快動手!”
遲悟:“……”
為啥有人不講理都能這麽理直氣壯?
不過他也沒多說什麽,當下救人要緊。他托起普慈,提筆在他背上畫了一個一道符咒,用力一拍,普慈的魂魄和肉身就分離了。
羅漢雖說是被逼的,但真到了要救人的時候,也就管不了那麽多了,深吸了一口氣,似是要将普慈的魂魄盡數吞入口中。
這一過程,比绮羅想象的要艱難,她拉着羅漢的後背,似乎也能感受到因為靈魂離體而産生的巨大拉力。
绮羅猛地一拽,羅漢的身體與普慈驟然分離。另魂離體的瞬間,绮羅眼前所見的場景驟然扭曲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