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卷二·尾聲

“他非池中物,與我亦不同。”曹寧瞥了绮羅一眼,平淡說道,“我想毀掉這個世界,可他……”

“他想如何?”

“他想颠覆這個世界。”

四下無聲,涼風簌簌,直吹的绮羅背脊發涼。她咬了咬嘴唇,開口道:“此話怎講。”

“并沒有什麽證據,他未曾告訴過我什麽,我說的這些全部都是自己感覺罷了。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曹寧道。

他輕吸了一口氣,似是胸口發痛,只得作罷:“你這一刀真是狠……但你也該發現了,傷口在慢慢愈合呢。”

“那人做出來的人,都是不死的嗎?”绮羅想了想問道。

“非也,只有我是如此。”曹寧道,“他做出來的東西也并非全都完美,大多數還是次品,只有我像正常人一樣能夠生長,能自愈。我從他手下人的只言片語裏聽說……我是所有實驗品中最完美的那個。”

即便被切斷了心脈,也仍舊好端端地活着,甚至能夠自愈,的确是……完美。

“呵,這麽說的話,還得虧我出來看看你了。要是我再耽擱一會,你心脈複原了,豈不是就跑了?”绮羅先是一愣,而後驚訝道。她揉了揉腦袋,頗為無奈,“你這人真麻煩。”

“跑了你也會再抓我一次麽?”

“自然。”绮羅不假思索地道,“你這麽偏執,回過頭來再殺上山怎麽辦?你以殺人為道,我可沒辦法放着你不管。”

“啧,真是好笑了,你這腔調可一點都不像個妖女,倒像是那些個正派的走狗。怎麽,在正派被關的久了,已經被馴服了麽?”

“與他們有什麽幹系?善也好,惡也好,都是我的事,我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绮羅不以為然地道,“的确,山裏面這些人不是所有人都招我喜歡,可是玲玲招我喜歡,大娘也讓我喜歡。哪怕這群人裏面只有這麽一兩個招我喜歡的,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她頓了頓,又輕聲地補充道:“我贏了你,或許靠的是弱肉強食的正義,但我更喜歡的是……這人間的道理。”

“人間的道理麽……”曹寧嘲諷地笑了,“這話從一個臭名昭著的魔頭嘴裏說出來,可真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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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吧。”绮羅也無奈地笑了,摸了摸自己的額發。

“所以,你要拿我怎麽辦?”

“我帶你走好了。”绮羅說道,“我會先去一趟北疆,然後回屠龍宮去,把你交給屠龍宮主。他是天底下最無情無私的人,你該如何,由他來決斷最好不過了。”

曹寧輕笑一聲,不置予否:“他能殺死我?”

“我不知道。”绮羅這麽說着,頓了頓又道,“但很少有事情能難到他。”

曹寧又不說話了,今晚的對話似乎頻頻陷入了死局。绮羅搖頭晃腦了半天,忽然狀似無意地問道:“喂,你幹嘛跟我說這麽多?說這麽多……我可沒有口水錢給你。”

曹寧從鼻孔裏輕哼出一個不明不白地音來,嗤道:“約莫是看你有些傻吧。”

绮羅:“……”

然而,還沒等她炸毛,曹寧就又開口了。

“喂……我還有好多話要說呢,你還聽嗎?”他輕聲地說道,眼皮輕輕地耷拉下去了,像是個要入睡的孩子,“……我好久,好久都沒跟人這樣說過話了。”

這一次,倒不像是玩笑話。語氣裏沒有不陰不陽的嘲諷,只有疲累至極的吐息。

天上偶爾飄過的薄雲遮了月亮,片刻之後又被微風吹的散去。他半阖的眸子裏映出着兩汪破碎的明亮。

“在聽呢,你說。”绮羅也在曹寧身畔躺下來了,仰望着天上零星的星子,淡淡地說道。

曹寧就真的開始說了,一句一句,想到哪說到哪。那種平淡的語氣,讓人聽着,覺得他仿佛在講另一個人的人生,或者是自己的上一輩子。

曾經拼命地想要忘記那些事情,越想忘就越忘不掉。或許,放任那些記憶在腦中千百遍地沉沒浮現,在瘋狂的掙紮和壓抑中歸于平靜之後,就真的可以像是看着另一個人的人生一般,自欺欺人,冷眼旁觀了。

可終究不算是忘掉了。

他說,你知道嗎,我死的那一天傍晚,山崖上的太陽也同今晚的月亮一般圓,只不過紅的像血一樣。自此以後,我就害怕起了黃昏。

他說,我也有父親。娘走的早,我兒時的印象裏就只有這個老實木讷的男人,平日裏不怎麽愛說話,常常憨笑着揉我的頭發。可是饑荒爆發之後,他帶着我四處讨食,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不顧一切地從別人那裏搶來半個髒饅頭,流着眼淚捧到我面前的樣子,猙獰又惶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他說,你大概不知道吧,身體被拼湊回去,靈魂被再次注入的過程,真的好痛啊。我在那個小院子裏呆了十幾年,都沒什麽人來跟我說話。我常常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擺弄那些屍體、傀儡、靈符。

他說,我真的很恨那個救了我的人。就是因為他,我才不生不死,日複一日地擔驚受怕。

他說,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那個院子裏逃出來啊。可是逃出來卻又不知道該去哪裏。這世上的人,每一張面孔都會讓我想起來那個血染的落日黃昏。我看着着所有人的面孔,只覺得兇惡可憎,處處虛僞。他們朝我笑着,可我能看到他們皮囊下腥臭的獠牙。

他說,我厭惡他們,憎恨他們,我只好殺、殺、殺……可是我每殺一個人,心中便會多一分惶恐,多一分莫名。我同他們又有什麽不同?這世間所有的人之間又有什麽區別?他們就像是鏡子一般,也映出了,我的樣子啊……

斷斷續續的絮語散在夜風習習裏,散在明月當空下。曹寧似是睡去了,绮羅也覺得意識漸漸地模糊。

因着這份模糊,她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心中起了念頭,還是當真在迷糊入睡前說出了這句話。

“那這下好了,你不必再害怕了。你落在我手裏,我不會給你機會了。”

也是在這樣模糊的意識裏,她似乎看見了虛空之中,白衣的老僧雙掌合十笑眯眯地沖她行了一個佛禮,而後領着一個五六歲的幼童轉身離去,漸行漸遠,直至消弭。

******

再睜眼時,已經是清晨時分了。天色湛藍,如同水洗了一般純澈。耳畔的鳥鳴聲甚是清脆,乳汁一般的曦光灑在小院子裏,連空氣中浮着的塵埃都似乎鍍上了微光。

绮羅坐起身來,朝四周打量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似乎看見院子裏那株枯樹幹上生出了一層薄薄的綠意,像是青苔重新爬上來了一樣。

一轉頭,便瞧見了身畔的少年。

遲悟盤腿坐在她身側,雙肘撐在膝上,脊背微繃,顯出了少年特有的清瘦單薄。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神情淡淡,望着躺在地上的曹寧,一言不發。

绮羅:呃,我又、又睡着了?

她心下立時就是一驚,怎麽又睡着了!

先不說這荒山野嶺的,會不會碰上什麽穢物,她自己身邊就躺了不得了的主兒好嘛!萬一曹寧心脈複原了,能活動了,反手給她來一刀,她豈不是在睡夢中就見閻王去了?

自己是怎麽回事,怎麽會這麽大意?!

這一驚着實不小,吓的绮羅大清早上驚出了一腦門子冷汗,心道好在沒出什麽事。

她一邊心有餘悸,一邊揉着腦袋坐起身來,黑色的袍子從她身上滑落下來。她微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扭頭一看,這才反應過來一旁的少年并沒有穿外袍,只着了一件單衣。

她手裏握着遲悟的外袍,心中微微一動,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趕緊拍了拍他,将衣服遞過去:“你趕緊把衣服穿好。”

遲悟回過頭來看她,忍不住笑了。少年眉目清朗無匹,一雙桃花眼缱绻多情卻又不帶半分矯揉,清澈的如山泉一般。朝她露齒一笑,真真是賞心悅目。

莫名的,比這清晨的微涼曦光還要讓人心曠神怡。

他笑道:“你還真是在哪裏都能睡着。”

“呃,這個……”绮羅一時間也有點尴尬,讪讪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麽就睡着了。”

“昨晚我看你睡得挺熟,就不曾吵醒你,但你這樣,實在是太過危險了,以後萬萬不可了。”遲悟似是對她有些無奈,柔聲說道。

“嗯嗯,嗯嗯嗯嗯嗯。”绮羅腦袋點的跟小雞啄米一樣。

“雖說是在禪院裏,但畢竟也算是荒郊野外。若是沒人守在身邊,萬一出了……”

“停!停!停!不會出事情的,我能有什麽事情?”绮羅連忙打斷了他。她自己知道自己此番實在是大意,心裏早就已經把自己數落一遍了,可是偏偏死要面子,不樂意別人來數落她。

她鼓起了腮幫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你怎麽這麽啰嗦,都快趕上……趕上……”她想了半天,一本正經地道:“都快趕上我爹了。”

“哦?”遲悟無奈地搖頭笑笑,“令尊大人很羅嗦麽?”

“呃,老實說,也不算是很羅嗦吧。”绮羅似乎真的想了想這個問題,笑道,“只不過,除了我爹之外,也沒人會跟我說這些了。和旁人一比,你們倆就顯得羅嗦了。哈哈。”

遲悟一愣,微微垂眼,面上又柔和了幾分。

一個人呆了七年,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關心,就稱得上是羅嗦了麽。

绮羅這才想起曹寧來,對遲悟道:“他怎麽還沒醒?我打算帶上他一起走的。”

“帶上他?”遲悟似是有些疑惑。

“嗯。”绮羅點了點頭,神情也嚴肅了起來,“我原本是打算下了山之後,把他随便交給附近那個仙門正派,叫他們來發落的。但現在我發現他身上藏很多不得了的秘密,不能交給那些飯桶來處理。所以我打算等從北疆回來,直接把他交給長生,這樣我也才放心。”

遲悟聽罷,望着她默了片刻:“不成了。”

“嗯?什麽不成了?”绮羅道。

“你帶不走他,他已經死了。”

“什麽?怎麽可能!”绮羅大吃了一驚,趕忙去看曹寧,“不可能,他怎麽死的?他說過他是不死的!我一刀切斷了他的心脈,他都沒死!”

可她去探曹寧的鼻息,哪裏還有半分活氣?覺得不可思議,她回過頭來看向遲悟:“這是怎麽回事?”

绮羅趕忙把昨天曹寧給她說的那些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地全說給遲悟聽了。她一急起來,說的頗有些颠三倒四的,也難為了遲悟聽了一遍就給聽懂了。

遲悟沉吟片刻,說道:“既然他的肉身不會死,那麽現下這種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了——他的魂魄散了。”

“他說他和那些走屍是用同樣的原理被煉制出來的,那麽他們的弱點應該也是相同的。對付那些走屍,最根本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将灌進其中的魂魄度化,邪術不攻自破。所以,曹寧他,大約是被度化了。”

“度化?誰度了他?”绮羅吃了一驚。

這次,遲悟卻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绮羅,眸中頭一次帶了晦暗不明的光茫,叫绮羅看不明白。

那目光雜糅着些許的困惑、不解、疑慮、茫然,似是想要把她看個通透一樣。绮羅頭一次被人盯出了這樣一種感覺,一時間竟然稀裏糊塗地被鎮住了,也一動不動,定定地望着他。

绮羅:“……”

就這麽僵持了半晌,最終還是绮羅忍不了了。自覺再看就得被遲悟盯個對穿了,這妖精柳眉一豎,咋呼起來:“你幹嘛!看什麽看,再看就要你給錢啦!”

遲悟這才收回了目光,緩緩開口,似是試探:“你真的不會度化之術?”

“不會,怎麽着了吧!誰規定修行之人就一定得會這個!”绮羅忿忿道,“我又不修佛又不修道的,你還指望着我一個魔頭去念什麽勞什子的經嗎?我又不比你,是個什麽都會的。”

“不。”出乎意料地,遲悟這般回答了她,甚至又強調了一邊,“我并不會。”

他淡聲道:“或者說,我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會。之前那些度化的陣法都只是些皮毛,對于一些殘魂還算是有效,但對于曹寧這種……我自知是沒辦法将其度化的。”

語氣和神态都極是認真。

绮羅:“……哦。”

绮羅:“所以呢,你跟我說這個作什麽?還要我教你不成?笑話了,搞得好像你不會我就會似的!”

遲悟聽绮羅發了一通牢騷,也未再言語,但仍舊微微蹙着眉頭瞧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绮羅俯下身去看曹寧的屍體,伸手摸了摸。屍體已經冷下來了,可卻并不僵硬,仍然是像活人一般。

绮羅也沒怎麽意外,畢竟這本來就不是一般的凡人之軀。她眉頭微凝,默了半晌,道了句:“這樣也好。”

不用再害怕和掙紮了。

绮羅站起身來,問遲悟道:“你有什麽法子能帶上他嗎,我還是得把他帶回去。他的這副身體裏藏了不少東西,我一時半會兒弄不明白,但肯定不能放任不管。帶回去,長生應該能想辦法查清楚的。而且,就不論他本身,我其實更在意的是救他的那個人……”

她說到這裏,眸子不易察覺地眯了眯,雙拳不自覺地微微握緊。

她爹的殘魂就是被那人搶走的。

“無論如何,得把他找出來。”

********

曹寧一死,蛤.蟆山的迷陣不攻自破。隔絕山內外的結界消失,山中的迷霧也自然而然地散去了。

绮羅看見老樹樹幹上的綠意也不是幻覺,而是陣法破了,将死之山重新又活了過來。樹幹上又爬上了青苔。

绮羅估摸着,過不了多久,這裏的枯木就該齊齊抽芽重生,染綠山林了。

迷陣一破,聚在蛤.蟆寺中的人們也都回到了村子裏。過路的商客匆匆忙忙地同衆人告別,便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飛也似的趕路去了。畢竟,客行他鄉,幾月不歸,等在家中的人不知該有多着急呢。

從上山到現在已經耽擱了兩天了,绮羅急得不行,急吼吼地就要趕路。可玲玲她娘拉着她的手好一通叮囑,玲玲更是直接在她身上黏住了不願意下來。最終,好說歹說的,這小姑娘才總算是放了手,不高興地嘟起小嘴,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村裏的兩個漢子自告奮勇地說要送他們離開,真到了要走的時候才一拍腦袋,想起來自家的牛車早已經只剩下了車,沒了牛了。惹得衆人一陣哄笑。绮羅哈哈大笑着朝衆人作別,轉身離去,心裏想着,日後,這山裏面的人該是如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下山路上,绮羅步子邁的輕快,一路上都哼着遲悟沒聽過的小調。遲悟瞧着,忍不住笑道:“心情甚好啊。”

“嗯哼。”绮羅沖他神氣地挑挑眉,笑道,“想起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小時候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绮羅面朝前方,沒瞧着他,眉眼間具是笑意,“不記得是幾歲的時候了。只記得有一段時間,我老爹帶着我四處流浪,走到哪就借宿到哪。時常半夜的時候敲開一戶人家的門,便能尋得一處避風的地方倒頭就睡;早晨走的時候,還常常能蹭到一頓便飯……真要細數,我吃的飯又何止百家,所以我看見山裏面這些人,就覺着……還挺親切的。”

绮羅說着,自己也樂了。

同樣曾經暗無天日地活過,她和曹寧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曾真切地見過這世間的善意。

這山林的生機被壓制的太久了,此刻迷陣既破,便如山洪一般不可抑制地洩出來。本是秋日時節,這山竟然在半日之間,生出了滿山的綠意盎然。從山上到山下的路,于绮羅一行人來說不過片刻光景,卻走出了一種季節輪轉的錯覺。

绮羅絮絮叨叨地說了她小時候的一些事情,經常說着說着自己就咯咯地樂起來了。遲悟負手走在她身畔,垂眼瞧着她,笑吟吟聽着,時不時搭個腔。

少女眼中,映着滿眼的蔥郁風光。少年眸子裏,卻只有那一道紅的絢麗的俏麗身影。

也不知他們眼中所見,哪個更稱得上世間絕景。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超級肥的一章,主要是因為卷二已經有很多章了,就不想再分章了,索性一章結束。

下一卷就要開始了,暗搓搓地搓起小手手,菜雞作者要開始寫感情線啦哈哈哈。(上幾章裏面貌似遲悟的存在感不太強?不!後面會很帥的~)

Emmmm,第二卷 結尾曹寧的死可能會看起來有點bug,後面會交代的。以及,關于度化的法門,是我個人私設,後面也會說的!

一起開始新的旅程吧!

感謝氣勢洶洶和幻淚成雪給我投的地雷,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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