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煙樂坊(六)

“刷拉——”

風聲微響,绮羅嘴角微勾,将手中焰刀一甩,挽了個劍花,二話不說就迎了上來。刀鋒如電,鐵畫銀鈎,一瞬之間便砍出了七八刀。

刀刀兇險,一個閃避不及便會要了命。

啧,這幅軀體還真是難得一見,敏捷無雙。自己做孤魂野鬼這麽多年,乍一上身,本以為會不可避免地覺得滞拙,卻沒想到這麽好用。

遲悟顧忌這是绮羅的身體,兩手背在身後,只守不攻。腳下淩波微步,左閃右避,卻也泰然自若,不見窘迫。

绮羅一刀橫蕩,青色的刀鋒上蕩出了一片青白的光暈,遲悟向後一掠,堪堪避過,卻見绮羅臉上忽然綻出一個漂亮的壞笑,她手腕一翻,長刀鬥轉,照着自己小腹猛刺了下去!

遲悟雙眸猛地一睜,幾乎是想都未想就沖了過去,倉促間捉不住她的手腕,他竟就直接擋到了她身前,一手抱住了她。

長刀直接刺入了他的後腰,遲悟悶哼了一聲。

這一手自戕的動作做下來行雲流水,熟稔至極,不過就是要逼他到她身邊來——

明晃晃的陷阱,設的半分不加掩飾,只因為她确信——即便知道這一手後面是殺招無限,這少年也會毫不猶豫地近身上前。

長刀又刺入一分,遲悟微不可察地“嘶”了一聲,擡眼就看見面前那張俊俏的臉上挂着無聲歡暢的笑。遲悟一只手捉住了她拿刀的右手,卻不防她唇角微勾,左手召出另一把利刃,直直朝着他腰間捅去。

無處可躲,退無可退。這麽近的距離,長刀在手,直接就能刺他個對穿。

千鈞一發之間,绮羅卻突然猛地使力,将他蹬了出去。遲悟足尖輕點,倒掠出去站定,兩人之間距離一下子拉開了幾丈。

他有些驚疑地看向绮羅,就看見她還站在原地,一只手裏握着鋒利的長刀,刀尖直指着自己的面門似是要奮力刺下去,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這只手的手腕,兩只手像是在互相争鬥一般,僵持不下。

很明顯,這個身體現在不屬于她一個人了。

猛然間,握刀的手一翻,刀尖直接轉了方向,直直地指向了遲悟。绮羅腳步踉跄着朝這邊走了幾步,擡頭看見遲悟,眼眸中盡是掙紮,咬牙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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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悟眉頭微凝,卻沒轉身,下一刻幾乎是瞬移一般移到她身後,一記手刀力道恰好地砍在她後頸上。

绮羅這才失了意識,軟軟地栽了下去,遲悟伸手托住了她,将她輕輕攬在懷裏。發出了一聲微不可察的輕嘆。

跑,跑甚麽?

你在這裏,我又能跑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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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和普慈兩個在暗如沉淵的沙漠裏吃了好幾個時辰的沙子,籠着袖子一邊跺腳一邊團團轉,當真是轉到快要神志不清了,才看見一個身影遠遠地在小樓明晃晃的燈火照映中顯現出來。

遲悟背了绮羅一步一步走來,微風吹的他們發絲微微揚起,少年身形清瘦,雙腿修長筆直,在沙地上踩出了一路淺淺的腳印。少女的腦袋垂在他肩上,手臂軟軟地從他身前垂下來。

羅漢原本就凍得腦子不大清明,看見這個光景心裏忍不住一顫,籠着的雙手重重地抖了一下。他幾步迎上前去:“這……”

“噓。”遲悟卻打斷了他,微微偏頭,輕聲道,“讓她睡一會兒。”

一行人默不作聲地離開,往回走去。頭頂是星懸天幕低垂,背後是小樓燈火搖曳。

羅漢提心吊膽了一晚上,此時忍不住回頭望去,連連咂舌。那小樓不知為何就燒了起來,火舌将雕欄玉砌一并吞噬,不一會便灰飛煙滅,仿似不存在過一般。

世間虛幻,從來如此。天長地久竟是绮念,死生不負終是妄圖。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回到破破爛爛的小樓,那一對夫妻早已睡下,此刻聽見敲門的聲音,雙雙披衣下地來開門,老頭子一邊出來一邊嘟囔:“誰啊,大晚上的。”

羅漢打頭進來,一進門跟他撞了個對臉。那老頭瞧着這個大個子和他腦袋上坐着的小孩,疑惑道:“你們誰啊?”

普慈:“……”

這才多長時間,就不記得他們了?

羅漢正要張口說什麽,遲悟就橫抱着绮羅大跨步地從他身邊越過,找了個偏房徑直走進去了。羅漢張着嘴巴,看着老漢,又直接把嘴閉上了:“待會再解釋。”

看看人家多直接。

那身材高大的老婦人看見遲悟抱了個人進來,當下也沒管認不認識了,跟進了屋裏去:“哎呦,這姑娘……是怎麽了?”

遲悟将绮羅安置到床上,俯身瞧着她,聞言回頭,有禮道:“老人家,我們趕路至此,想借宿一晚。”

“好,好,盡管住。”那婦人裹着深紫色的頭巾,和藹地說道。她出門去,拿了茶壺和幾只茶杯,放在桌上,又過來看了看绮羅,探了探她的額頭。聽遲悟說不妨事,才叫他們好好休息,複又離去。

普慈在一旁看了良久,神色有些異樣,等她離去之後,才開口問道:“這,莫不是……”

遲悟淡聲答道:“是鬼。”

普慈:“……”

普慈:為何你如此淡定?

遲悟和绮羅一早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食肆中的一對夫婦,具已是黃泉下的亡魂了。

只是不知因為什麽緣故,他們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而且,似乎記性也不是很好,他們才離開多長時間,再回來就不認識了。

“這對老人家看起來不是什麽兇神惡煞,不必害怕。”遲悟道,“只是留心着些,莫要驚了他們的魂魄。”

他說完這個,也就沒心思再解釋了,坐回到床沿邊,查看绮羅的情況。

“老大這是怎麽了?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呢。”羅漢在一旁憂心忡忡地碎碎念着。

“鬼上身,是我疏忽了。”遲悟垂眸瞧着绮羅,微凝的眉宇間顯出了一絲自責,“……我沒想到那花魁是個鬼妖。”

他簡單地将煙樂坊中的情形說了一遍,聽得羅漢和普慈一個二個瞠目結舌地瞅着他。這短短幾個時辰的時間,他們在外面等得腳都麻了,沒想到裏面這麽熱鬧。

鬼妖,顧名思義,是鬼魂修煉成了妖。

遲悟之前只看出來這花魁是妖,卻沒能看出她的原身。倒不是說鬼妖多麽強,但是難纏是真的。

與平常的鬼魂不同,鬼妖一旦附身,除非她自願下來,誰也不能逼她離開被附身者。

“那這可怎麽辦,老大她豈不是任她擺布了?”羅漢記得團團轉,在本就不大的小屋子裏來回踱步,搞得好像別人看不出來現在什麽狀況似的。

他像是不死心地問道,“……肯定有辦法的吧?我平常總見和尚道士上門去給人家捉鬼的麽,要是遇見這種妖怪要怎麽辦?”

普慈一直在一旁聽,這時才遲疑着插口道:“辦法倒不是沒有,甚至還很簡單,老衲以前倒也是見過。只不過……”

“不過什麽?”

普慈輕嘆了一口氣。

普慈說的法子其實很簡單,也是大部分修士碰見鬼妖的做法——那就是直接擊殺。既然鬼妖不願意脫離被附身之人,就直接将它殺死在那副軀體裏。

可這麽一來,被附身那人也不可避免地要被重創了。

這算是個同歸于盡的法子。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羅漢一聽,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這哪行,老大的命還要不要了?這麽兇殘的法子,誰想出來的!”

普慈說罷也搖了搖頭:“善哉善哉。”他本也知道這法子不是什麽良方。

遲悟一言不發,只是坐在床沿邊,靜靜地看着绮羅。他看着她沉沉睡着,平時顧盼生姿神采飛揚的眸子此刻緊緊地阖着,嘴唇緊抿。

即便在睡夢中,秀眉也微微蹙着,不知是不是在擔心什麽。

面色裏三分的慘白,帶出了七分的我見猶憐。遲悟的眉頭不禁皺得更緊了些,眸子一瞬不移地定在绮羅面上。

方才少女最後朝他艱難吐出的那個“跑”字,還在他腦海裏。

遲悟将绮羅的一只手緊緊地握在手裏,輕吸了一口氣,想要将這一絲心煩意亂盡數壓下。

也不知他平日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哪裏去了,此刻的他,竟然有點……不像他了。

“诶,其實,我倒是想起來個法子。”羅漢猛地一拍腦袋,忽然出聲道,“上次給大師換皮的時候,遲公子不是能把人的魂魄和肉身分離麽?”

“既然不能讓鬼妖離開,能不能先把老大的魂魄弄出來,她們分開了不就好想辦法了?”

“這個……”普慈聽完之後,紮着沖天小揪揪的腦袋略略地歪了歪。

乍一聽,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實際上,好像也是挺有道理的?!

遲悟聽罷,若有所思,并沒有說不行。

他從前也沒遇見過鬼妖,所知也都是從書籍中看來的,這法子行不行,他也不甚清楚。

普慈也點了點頭:“老衲愚見,這法子似乎值得一試。”

“對嘛!行不行只要試一試不就知道了。”羅漢立馬接到,“只要找個人将老大的魂魄渡出來就好了!就跟上次一樣……”

兩個人說着說着,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對方。鴉雀無聲了片刻,又都不約而同地緩緩擰過脖子,看向了遲悟。

遲悟:“?”

羅漢一手半握,放在唇邊重重咳了一聲:“咳……那什麽,遲公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要不……委屈一下?”

遲悟:“??”

羅漢略略有些尴尬,但是立刻又換上了無比肯定地語氣說道:“度魂這事,我上次給大師做過,沒啥難的!就那啥,一下就好了!真的!我要不是怕老大醒過來把我打死,我也不會讓你來的。”

遲悟:“???”

所以,換他來被打死是麽?

羅漢看他有點發愣,急忙道:“遲公子,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們是貴人,是君子,原本就和我這種粗人不一樣的。你們講究,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不能趁人之危,但你這不是為了救人嘛!事有輕重緩解,親一下就不算什麽!老大覺不會怪你的。再說了,天知地知我們知,我們不跟她說,她那個腦子,自己肯定都想不起來這茬。”

羅漢今天晚上,為了绮羅,幾乎把自己畢生的口才都給搬出來了。一個字都不怎麽識得全的糙漢,說到這個份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口若懸河了。他最後一拍大腿,真心實意道:“你只要自己心裏坦坦蕩蕩的就成了,親一下不作數的。”

遲悟竟聽得一怔。

總而言之,羅漢就趁着遲悟還稀裏糊塗的時候,趕鴨子上架似的,把他又推回到了床邊。

救命的确是要緊的,遲悟也知道,他回過頭來,只是覺得心裏有點不清不楚的意味。

他輕輕地将绮羅的身體扳起來,一手溫柔地伸入發間托住了她的後腦。少女嘴唇小巧紅潤,像是飽滿鮮豔薔薇花瓣,近在咫尺,吐息溫柔。

遲悟就這麽瞧着,半晌,輕輕眨了眨眼,卻是偏過頭來。

缱绻的桃花眸裏,一分的迷茫無措,兩分的哭笑不得,三分的無可奈何,四分的含情脈脈。

眸光如浮萍出水,千道流光。十足的溫柔不自知。

“但若我不夠坦蕩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肥來惹。

弱弱地問一句,還有小可愛留下來的嗎?有的話要不舉個爪?好吧,我其實就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的救orz(心疼地抱住斷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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