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煙樂坊(五)

腥紅的眸子微微眯着,讓頭頂上那一彎鈎月失了顏色。

少女緩緩地垂首,垂下來烏發蹭過了他的臉頰堆疊在了地上。溫熱的吐息一點點纏繞上來,他沒入了陰影之中,靜靜地睜着眼睛,卻只能看見那一抹失了血色的唇。

一點一點地接近。

忽然間,绮羅抓在他肩頭的五指猛地一緊,一聲悶哼從上方傳來。毫無征兆的,绮羅身子一軟,晃了兩晃,直直地跌入他懷裏來。

那一吻最終落了下來,卻如蜻蜓點水一般,擦着他的唇角劃過了。

夜空中挂着幾顆冷清的星子,一彎鈎月,池塘邊有些許的野草在夜風吹拂之下輕輕地搖晃着。

夜風吹來,清清涼涼,襯得绮羅身體滾燙。周遭寂靜,少女的心跳隔着皮肉骨血傳來,一下一下,溫熱有力。

遲悟一時間竟也沒動,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怔愣之中未回過神來。

半晌,他微微扭頭,輕喚了一聲。

“绮羅?”

绮羅卻沒應他。

遲悟眸子輕輕地垂了下來。頰邊有青絲摩挲,少女的腦袋埋進了他的頸窩,溫熱的吐息在他耳畔均勻的起伏。

竟是睡過去了。

又過了好半天,他才伸手攬住绮羅,翻了個身起來。看見她身上汗水淋漓,皺了皺眉頭,将她抱至水塘邊。

帕子已經漂到水塘中央了,遲悟踏進水裏,三兩步便将它撈了回來,擰了個幹淨,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将绮羅額上汗水擦淨。

绮羅眉頭微微蹙起,似是在睡夢中也不安。遲悟探手在她額上一摸,只覺得觸手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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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麽了?

怎麽剛剛還好好的,突然就發作起來,又是怎麽突然就倒下了?他凝眉思索着這其中原因,忽然一驚。

莫不是……

他連忙将绮羅微微托起,在她身上四下檢查起來,果不其然,撩開頭發,遲悟就在她肩頸處看見了幾個深入骨肉的咬痕!這些咬痕深得觸目驚心,周圍隐隐萦繞着肉眼可見的黑氣。

怪不得,怪不得剛剛她埋首于他肩頭時,他能聞到些微的血腥氣!

他發現了這一處傷痕,愣了一瞬,急忙忙地将绮羅的衣領微微扯開了些,只看見咬痕從脖頸處一直延伸到肩頭。他又将她的兩只袖子撸了起來,白皙的小臂上也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牙印!

他閉上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猛地咬牙出聲。

“——簡直胡鬧!”

“相思”難除,即便是他也沒想着要除掉她們,而是來尋滋事的幕後花魁,她甚至對相思不是那麽了解,怎麽就能這麽亂來?

這麽多咬傷……怪不得,怪不得……他還奇怪她是怎麽這麽快找到這裏來的,原來又是拿起那不管不顧的行事做派了!

他将绮羅放下,眉頭緊皺着看她,目光裏頭一次帶上了幾分惱怒。咬牙了半晌,忽又道了句:“你胡鬧!”

只可惜這裏只有他們倆個人,绮羅又睡的昏沉,根本聽不見他說這話。

遲悟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冷靜了下來,暫且壓下了心頭的起伏,當務之急是将妖毒先壓下去。

這毒幾乎無解,只能暫時壓制一下了。他一手攬着绮羅,一手抽出自己的卷軸,用牙咬着毛筆的筆杆,在卷軸上寫了幾個符咒來。寫完之後,松開口将筆丢到一邊,手在卷軸面上一抹,竟抹出來幾張符紙來。

這卷軸不是一般凡物,非絹非紗非布非紙,與那毛筆一般,乃是從他三魂七魄裏煉化出來的法器。是以他從不離身,用起來也最為得心應手。他剛剛在那上面一口氣寫了十幾張清心咒。

他将這些清心咒化作煙灰,細細地按在绮羅肩頸手臂的傷口之上。绮羅睡得昏沉,但即便如此,也似乎有所察覺,煙灰塗到傷口上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皺緊眉頭。

痛,肯定是有點痛的,但清心咒的效果也很明顯。她為相思妖毒所擾,清心咒一定程度上能幫她壓制一番。

果然,不一會兒,那些萦繞在傷口周圍的黑氣就漸漸消散了。

處理好所有傷口,過了将近一盞茶的功夫,再去摸绮羅的額頭,溫度才降了下來,不再燙手了。遲悟又去打濕了手帕,細細地将她額上冷汗擦淨。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遲悟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将绮羅平放下來,着手将她身上衣衫齊整地理好,而後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實話說,在遲悟的記憶當中,似乎還沒遇上過這樣讓他手忙腳亂的事。他從前無論做什麽,都是心中有數,冷靜從容,即便在旁人看來泰山壓頂一般的大事,也能不動聲色地處理好。他也常常因為這份從容受到前輩不絕口的稱贊。

這一方面是因為他鮮少遇見能讓他覺得棘手的難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心性本就如此。

七歲的時候,他跟着父親入藏山寺,師父同他呆了一天,同席餐飲,同榻而眠,時不時問他一些問題,不動聲色地考量他的天資。第二日,再見父親的時候,師父只對父親說了十二個字:

性本清淨,不欲不情,天資絕佳。

他當時自己聽來,知道師父在誇獎他,可擡頭看父親的時候,卻看見那人背光負手而立,靜望着他。

因為陽光的原因,他看不清父親神情,但片刻之後,卻很清晰地聽到一聲嘆息。

想來,那時父親看他的神色應當是充滿失望的。

腦中不知為何想到了以前的舊事,但轉瞬就又回過神來。

其實妖毒雖然難解,但只是壓制的話,于他來說也并非難事。也不知道他方才為什麽會有些亂了方寸,寫清心咒的時候甚至連着寫廢了好幾幅。

他自己也啞然失笑,靜坐片刻,丢了紙筆,在绮羅身畔躺下來了。

雙臂枕在腦下,長長地吐了口氣,他同绮羅一道躺在小池塘邊,兩人并排而卧。只要微微偏過頭來,就能看見安靜睡着的绮羅。

夜風微涼,草木搖曳,在她臉上搖出了纖細的暗影。

如果非要用什麽詞來形容平日裏的绮羅的話,遲悟腦子裏第一時間浮現出來的大概就是張牙舞爪了。這姑娘平日裏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總是這戳戳,那搗搗,猴子一樣東奔西跑鬧個不停。笑的時候能笑的花枝亂顫,仿似要把天都給震下來,發脾氣的時候最喜歡黑着張臉,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一言不合就變出三個腦袋來将人吓個半死。

可現在睡着了,竟然顯出了和往日不同的氣息來。

呼吸均勻而綿長,即便是在睡夢中,嘴巴也微微嘟着,像極了他在後山養的那一窩小貓崽。吃飽喝足被撫順了毛的時候,就會蹭到他身邊打盹,東倒西歪地趴成好幾團……

總而言之,竟然莫名讓人覺得……還挺乖的?

遲悟望了她片刻,半晌,竟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仰躺着,擡臂擋在眼睛上。起初還只是低笑,漸漸便放聲笑了出來。少年的音色清脆爽朗,回蕩在夜空之中,到最後已是半點沒有要收斂的意思了。

就是覺得好笑。

這家夥剛剛還一副霸道蠻橫不講理的模樣,煞有介事要吃人似的,誰知道是個紙皮老虎。撲騰了兩下還以為要翻起什麽大浪,最後竟然把自己給撲騰暈過去了。

怎麽想怎麽有趣,就這麽個凡事都喜歡亂來一氣的家夥,剛剛竟還說要教他……

教他做天下最壞的事。

心頭沒來由的一跳。

漆黑的視線裏不知道怎麽就浮現出來方才那一幕來。

陰影覆蓋上來,溫熱的吐息纏上來,她身後似是有月亮,可卻沒那雙猩紅的眼睛亮。周圍有搖曳的草影,他能聽見她心跳的聲音,他記得她失了血色的嘴唇,和最後那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觸碰。

明明只是一個彈指間發生的事情,為什麽他會記得這麽清楚。清楚到看見的每一個細節,清楚到她接近時的速度,清楚到她呼吸的溫度,清楚到那轉瞬即逝的觸感。

清楚到,他覺得他可以不丢下任何細節地回想千遍萬遍。

也不會模糊,只會越來越清晰。

可為什麽……會記得這麽清楚?

少年拿開了擋住眼睛的胳臂,看見天上的一彎鈎月。天地間萬籁俱寂,他聽見了什麽東西鼓動的聲音。微微氣悶地,他垂眸,将手放在了胸膛之上。

虛空一握,卻沒有握到任何東西,他将手舉到面前來,失神了片刻。

他剛剛想握住的是什麽?

許久,遲悟慢慢地坐起身來,垂眸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好一會兒,又緩緩扭頭看向了身畔的沉沉睡着的少女。

少女的呼吸均勻而平靜,身體因為呼吸有規律的起伏着。

他這麽靜靜地看着,忽然意識到——那短暫的的一幕裏,他其實是記錯了一件事的。

原來,那顆怦然跳動的心髒,從一開始,就并不屬于她。

風過,将绮羅耳後的幾根頭發吹拂了起來,有些淩亂地落在了面頰之上。遲悟愣了愣,緩緩伸出手去,想将這可能擾人清夢的幾根亂發理好。

修長的手指甚至近前,卻突然瞥見一旁那一對猩紅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眸光猩紅,帶着邪氣卻又妖豔的笑,揶揄地釘在他身上。

這笑看的他心下猛地空了一拍。

“绮……”

不對!

如此近的距離,他看到绮羅的眼睛猛然一眯,紅光大盛之中是顯而易見的殺氣。他幾乎是本能地一掌擊過去,卻在靈力打到绮羅身上的前一個時刻驟然剎住了!靈力的回撤擊的他胸口驟痛,與此同時,趁着這一瞬間的空擋,一只利爪毫無征兆地直襲而來,紮破了他胸前的皮肉。

血腥氣忽然濃郁起來,遲悟一個急越,倒着向後掠出了幾丈遠。胸口的衣服被撕破了,五個指頭大小的血洞密布在左側胸膛,有鮮血從中汩汩流出。

反應的再遲一些,那利爪便該洞穿胸膛,将這顆心髒掏出去了。

遲悟低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微微地皺了皺眉頭。再擡起頭來時,雙眸微眯,只看見绮羅站在原處,用舌尖舔了舔粘在右手五指上的血,邪邪地笑着,嬌媚無比卻又陰陽怪氣。

“怪不得公子不受姑娘們蠱惑,原來是心中早已有了人兒了。”

“啧。看不出來……還是個癡情的種呢。”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寫到這裏,感情線總算是明晰了,哭。以後你們倆就給我往死裏談戀愛,謝謝!(為了讓你們談戀愛,麻麻都快累死了嗚嗚嗚!趴.jpg)

最近事情有點多,更新時間就不太穩定,dbq,嗚嗚嗚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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