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活死人(二)
“我十九歲的時候就死了,死了都十一二年了。那時候無間城還在,我經常飄到那邊去,自然識得路。”陸雲卿輕嘆的聲音回蕩在绮羅的腦海裏。
說來也怪,這女子之前說起話來聲音嬌媚又造作,還總是平白的帶着三分嘲諷,聽得绮羅頭都大。此刻話一出口,卻是語氣平淡,自嘲裏透出了幾分疲倦的意味來。
就仿似,前一刻還是那個着着酒污羅裙,只顧一晌貪歡的放浪花魁,後一刻便成了冷眼觀紅塵,無力度浮生的垂暮婦人。
一只腳踩在韶光裏,另一只腳踏進墳墓中。
哦,錯了,她已經是泉下亡魂了。
绮羅聽得心頭微動,不禁問道:“你是怎麽……”
“怎麽死的?”绮羅尚未說完,陸雲卿便猜到了她要問什麽,輕笑了一聲。淡淡道:“十九歲的時候,被流寇捉住了,輪流□□,最後抛屍荒野了。”
本來走得好好的绮羅腳步微一踉跄。
然則只停頓了一下,就摸了摸鼻子,若無其事地又向前走了。
陸雲卿随即大聲笑了起來:“怎麽着,把我們的小姑娘給吓着了?不就是被奸殺了麽,也沒死的多慘。吓着了也沒什麽的,你非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做什麽?逗死了。你不必可憐我,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是個失了貞潔的□□了。若是覺得好笑,笑出來也無所謂的。”
绮羅眉頭不禁輕輕地皺了起來,但很快又展開來,語氣平靜地道:“我沒覺得你有什麽好笑的,那又不是你的錯。”
陸雲卿嘲諷道:“得了吧,何必口是心非。你也只是說說罷了,是個有廉恥的人都會覺得我髒的。可我不在乎。”
“雲雨之事,都是你來我往的。老娘被人強了,怎麽,那些豺狼虎豹們得意快活,卻要我來受人唾罵?我可去他大爺的吧。”陸雲卿唾道。
“活着的時候活得糊塗,死到臨頭卻是懂了的,人活一世自己舒坦才最重要,什麽貞潔操守,什麽冰清玉潔,哈哈哈哈,都是男人拿來哄騙你欺壓你的屁話,算個什麽東西。我呸!”
绮羅:“……”
她也不知道,這個附在她身上的鬼連口水都沒有到底是怎麽“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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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尋思這位好像是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不禁搖頭笑道:“你這人真是,我又沒說什麽,你就這麽激動了。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要笑話你了?又是那只眼睛看見我要可憐你了?真是自作多情。”
陸雲卿尖聲尖氣地幽幽一嘆,頗有點自憐自惜的意思:“唉,也是可惜了我這條命,死到臨頭才知道,原來在這世上快活是件多麽容易的事情。神魂颠倒,銷魂入骨,也不過如此。我活着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時候都規規矩矩的,不敢越雷池半步,反倒是做了鬼了,才得了滋味。”
“真是可惜了我的煙樂坊,那原來是個寡婦村,我花了不少力氣才弄出來的幻境,被你的阿郎随手就給破了。”她可惜地嘆了口氣,複又咬牙道,“那個小混蛋,真真是個沒心沒肺的。老娘生前,哪一個人見了我不誇我花容月貌?十裏八鄉提親的人都要踏破門檻了。他倒好,連停頓都沒停頓就要弄死我?乳臭未幹的兔崽子,怕是沒長眼!”
這一席話,說的绮羅也給她氣笑了翻了個白眼道:“你可省省吧,都是些什麽歪理?他要是正眼瞧了你,現在都已經跟你一樣做了鬼了!”
绮羅說着說着,面上卻笑意漸斂,慢慢嚴肅了起來。頓了頓,語氣漸漸冷了下來:“照道理說,你自己要怎樣,那是你自己的事,浪到天邊也沒人管你。可你……無論如何不該搭上她們。”
“你亵渎了她們。”那些名為相思的妖怪。
“亵渎?”陸雲卿嗤笑一聲,幽幽道,“我只不過是教導了她們罷了。妖的一生那麽漫長,既然覺得寂寞,找些人來陪又有什麽錯?她們本就生于相思,對孤獨的恐懼遠非尋常,有能緩解這種痛苦的法子,何不用也?”
“可她們原本有愛的人。她們的思念和孤獨都有歸處,不是随随便便一個人都能治愈的。說到底,你只是玷污了她們罷了。”绮羅面色冷漠輕聲說道。
陸雲卿那邊沒了聲音。
過了許久,她才複又開口,聲音沉沉,像是欲将某種情緒深藏于心:“不是,才不是呢……你根本,你根本就不懂。”
“她們是有愛的人,可我清楚,她們愛的人不值得她們這樣。不值得她們為他孤獨,為他寂寞,為他傷心,為他承受這麽多……男人本來沒一個好東西,怎麽配得上她們。她們明明,明明可以活的更好。她們……”
她一句一句地辯解着,好像是在理直氣壯地說服绮羅,卻又像是固執而倔強地在說服自己,沉沉的聲調裏竟帶了一絲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咬牙切齒之意。
最後,語氣裏帶了三分怨怒,她生硬回嘲道:“妖毒發作的時候,你難道不能明白那有多痛苦嗎?”
痛苦,绮羅當然知道,因為被折磨地幾乎要死過去的就是她本人。妖毒發作的時候,時而寒如冰,時而烈如火。
那便是所謂的掙紮。
可讓她覺得更加痛心的卻是那些女子的偏執、倔強、隐忍和等待。
這小村莊雖在冰火城外,可到底算是在人界的地界。在熾炀的大火燒來之前,也并不是滿眼黃沙的荒蕪之地的。
那時候村子裏有院落,有水井,有菜地,有織機,有犬吠雞鳴,有莺聲燕語。
有妾身溫婉,布衣荊釵。
有郎君俊朗,星目劍眉。
十三初見,含羞帶怯。十四相知,私定終身。十五做君婦,燕爾新婚,琴瑟和鳴。
只可惜新婚不及一載,丈夫便要前去參軍。邊關軍務繁忙,良人執戟,駐守邊疆。
好在此處也是算在邊疆,離各處駐兵地點相隔不遠,時常便能瞧見郎君的身影。
沒有休沐的時候,将士們就偶爾趁着外出巡邏的時候,稍稍繞些遠路回來瞧瞧。馬蹄陣陣,沙泥四濺之中,一群人馬浩浩蕩蕩地從村前經過,有意無意的逗留,在一湧而出的女子婦人之中,焦急地尋找着自家妻子的身影。
四目相對之時,便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來,用目光無聲地交流幾句。
——家中一切可還好?孩子可學會了說話?阿媽腿腳日日還疼麽?
——家中一切都好,孩子才幾個月大,哪裏能說話,阿媽腿腳倒是好了些。家裏無需擔心。
——那你呢……你可還好?
——我很好。
——我也是,不要擔心。
簡單地看上幾眼,總有千言萬語百般不舍,也要匆匆而去。這不是休沐,是軍務。過家門而不入,是常事。
待到少見的休沐,夫妻團圓,便是七夕中秋也比不上的日子了。将士也不走遠,趁着這一天,就該陪妻子去看看瓜架上新結的絲瓜,修一修家裏的門窗和織機,給孩子做個新的竹搖籃……傍晚圍成一桌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團圓飯,夜裏對卧而眠睡一場不見刀光的安穩覺。
等到五更天驚夢初醒,女子便要起身收拾行裝,打點飯食,看丈夫披星戴月,牽馬出門。
所謂相思,也不過就是在那人臨出門之際,從身後攬住他,将頭枕在他寬闊的後背上,叮咛一句,萬事小心。
望君平安歸。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绮羅心裏有些悶悶地想到,遲悟曾跟她說,相思是由怨而生的。可究根結底,怨不也是因愛而成的麽?
這世上,有将相侯門,富貴人家,也有桑田五谷,小門小戶。
在那些華京貴女眼裏,情愛是風花雪月,是轟烈浪漫,是如膠似漆;可在這些邊關村寨女子的眼裏,它只是是風霜雨露雪暴沙塵裏的一見難求,是溫飽生存之後才敢妄想的奢侈。
願以長生換相晤,可憐長生不常有。
“看,前面就是。”陸雲卿提醒道。
果然,遠遠看去,在黃昏與黃沙的交界處,有一座烏黑的小城,離得太遠,以至于看過去只是一個點。
绮羅心下驀然一緊。
她也不再等餘下的人了,提氣直接奔了過去,遲悟則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那小小的黑點一點點的變大,輪廓一點點的清晰,绮羅的心便一點點的提高、懸空……
绮羅自小的記憶便是随熾炀四處奔逃,真正找到落地生根的地方,也就是在無間城了。她感覺自己一顆心幾乎要飛出去,不禁暗笑,這便是所謂的近鄉情更怯麽?
绮羅奔至城門前,仰頭望去,城牆依舊是高聳着的,只是通體漆黑,那是被烈火焚燒過的痕跡。城樓上的牌匾早已經和牆體黏在了一起,模糊的分不出誰是誰。
可绮羅還是覺得熟悉。
熟悉這裏的一切。
她前沖了幾步,在城牆上急蹬了幾下,飛鳥一般,輕而易舉地便飛掠至了最高處。往城中看去,滿目皆是斷壁殘垣,只能勉勉強強看出原先的繁華之景。
也稱不上是繁華吧,畢竟與那天子腳下的華京沒得比,但卻有着自己的一番風味。
绮羅心中激動難言,心跳的飛快卻又堵得厲害,只覺得眼眶裏一陣溫熱的濕意。她忽而綻出一個笑來,轉身抓過遲悟的手腕,笑着拉他往城樓下奔去。
“阿遲,我帶你看看我的華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