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活死人(三)
“誰!”
“什麽人!”
兩聲斷喝從身後傳來,绮羅聽得,立刻拉着遲悟往旁邊一閃,翻到了城牆之外。她一手抓着遲悟,一手鈎在城牆邊沿,兩個人就這麽挂在了城牆外,在風中晃蕩。
頭頂有人聲傳來。
“怎麽回事,我剛剛明明瞧見有人的。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一人道,聲音忽左忽右,似是在四下檢查。
“興許你瞧錯了,眼花了也說不定。”另一人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
“見鬼,剛剛你不是也瞧見了?”
“那倒是,我剛剛的确是瞧見了黑影……”另一人嘟囔道,忽然拍腦袋道,“……大概是軍旗的影子映在牆上了吧。”
此刻正是沙漠黃昏,烏漆金紋的軍旗紮在城樓四角,獵獵招展,好不威風。
绮羅認出來了,那是原來無間城的城旗,是熾炀親自設計。用的火鼠毛的料子,水泡不爛,火燒不穿,甚是堅韌。
此旗之下的土地,不算魔域,不在人間,自稱一國,誰的號令也不聽。
也只有熾炀敢做這種事,敢說這樣的大話。
那城樓上的兩人找不見什麽異常,聲音便又遠離了。绮羅單手使力,把自己拉了上去,從城牆外冒出個頭來,只看見兩個士兵的背影。
“奇了,現在這城裏怎麽還會有人守城?”绮羅自言自語道。
“你怎麽知道城裏有兵?反應好快。”不知什麽時候遲悟也從一旁冒出了個頭來。
“我不知道。”绮羅想都沒想地道,“大概做賊做慣了,就能練出這種直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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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悟:“……”
便在此刻,還在城樓下的羅漢一臉懵地看着兩人齊齊地挂在城樓之外,忍不住出聲喊道:“老大,你們在幹嘛呢?”
驚得绮羅像個炸毛的刺猬似的,連連向他比出噤聲的手勢,生怕引得那兩個人又回來了。
看着羅漢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樣子,绮羅和遲悟對視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不管他了,咱們進去。”绮羅說着,翻身又上了城樓。
“真是奇了,無間城被大火燒成了一片廢墟,都多少年了,竟還有這樣的多的人。”绮羅領着遲悟走在街上,看着四下,啧啧稱奇。
四周的房屋皆是廢墟之态,斷磚殘瓦,四處狼藉,有的院子甚至被燒得只剩下了一面薄牆。可走在其間的人,竟然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異常,照樣在長街之上走着。
好似并不知曉自己身在一片廢墟之中似的。
“你們沒看出來麽?這些人都已經是活死人了。”绮羅忽然開口,語氣卻是慵懶。
這是陸雲卿又插嘴了。
“活死人是什麽人?”绮羅自己問道。
“就是已死卻不知自己已死之人。”她“自己”又接着回答。
绮羅:“……”
這樣一個人說兩個人的話,累死倒是其次,她主要怕被別人當成傻子。
即便現在這一條街上的都是死人。
绮羅索性不再言語,聽陸雲卿喋喋不休。
“你們之前又不是沒見過,那漠中食肆的老夫妻不就是一對活死人麽?一般來說,死人都是知道自己是死人的,但也不排除在某些情況下,死的太快,死的太慘,或是驚悸過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的,就容易成為活死人。另外,這塊地方方圓幾百裏,都存在着一種極其強大的靈力場,更是容易産生地縛靈這類的怪象,不足為奇。”
“此地地縛靈的靈場始于幾年前的一場大火,那火燒了幾百裏地方。我原本是因為怨氣太重,死後被縛在了自己葬身之地方圓半步的地域。過了好幾年好不容易活動的範圍擴大了些,能去到了周邊幾裏地的一些地方了,卻不想遇上了這靈場的出現,又被這地縛靈給困住了。憑我自己這副孤魂野鬼的身體,算是徹徹底底地出不去了。”陸雲卿悠悠嘆息道。
“所以你才不能自己到冰火城去?”绮羅現在明白了。
“這地縛靈說來也奇,凡是死在那場大火裏的人的魂魄,都成了活死人。也不知道自己死了,每天渾渾噩噩的,按部就班地做着同樣的事,就好像他們活着的最後一天裏做的那樣。到了第二日,太陽升起,就又重頭再來。只要沒有人打亂他們,他們就會一直這樣下去。”
绮羅聽得懵懂,此刻忽然反應過來:“也即是說,這些人現在所做的事,就是他們死之前十二個時辰內所經歷的事情?”
陸雲卿道:“八九不離十吧。”
绮羅心中念頭飛轉:這樣一來,她是不是就可以知道爹爹臨死前的最後十二個時辰,無間城裏所發生的事情了?
兩人,啊不,兩人一鬼就這樣沿着荒蕪殘破的長街慢悠悠地走着,去往無間城的中心的宮城,那是熾炀曾經的住的地方。
一路上,绮羅卻也不急,帶着遲悟四下裏逛,走走停停。
“你看這兒,原本是無間城最大的賭坊,銀鈎賭坊。我爹爹在無間城的第一筆金,就是在這兒撈的。當時好像是欠了誰的錢要還,他帶我來了這裏,一下子從賭坊裏贏了八百兩的銀票,惹得賭坊裏坐莊的人不樂意了,反來尋他晦氣,被他一頓狠揍,趁勢就在無間城裏揚了威立了名,好不威風。”
“你再看這,看這,這是無間城裏的最有名的花樓,裏面的姐姐最喜歡穿紅戴綠,會跳舞,會唱曲兒,一個比一個好看。”
“……”
绮羅興致勃勃地四處指着,叽裏呱啦地說着。她心裏像是有一種微妙的焦急情緒,促使她把自己所記得的一切全都說出來。
在忍不住流淚之前。
這樣的景象十分的奇異——在将暮的小城中,長街大道,煙花柳巷,四處都是飄忽的亡靈。他們或沉默地行走,或熱絡又低聲地交談,在這一片廢墟之間,送別天際的那即将消逝的天光。
這裏并不是什麽鬼城,不是世人眼中遙不可及的存在。
它原是活着的,像天下其他的城池一般,是有人有煙火的地方。
绮羅忽然就明白了,她為什麽這麽急着要把自己記憶中的無間城描繪出來。
她太迫切地像要告訴旁人,她的無間城遠不止于此。她的無間城曾經要比現在繁華太多,好太多。
不該只有她一個人記得。
可也真的只有她一個人記得了。
“你再看看這,這裏叫人鬼堂,原本是幾十戶并在一起的街坊。無間城是人魔交界,魚龍混雜之所,裏住的都是三教九流,既不知來處,也不知歸處。不問人鬼,想留下便能留下。”绮羅指着一處破爛的幾乎分辨不出的街巷對遲悟說道。
那街巷裏此刻還有不少活死人在走動,一眼望去,的确是形貌各異。有的紅眼長舌,有的青面獠牙,果真是什麽妖魔鬼怪歪瓜裂棗都有。
“是啊,我一看便知道這裏有不少魔族的人居住。你瞧那個,藍紫面皮,赤紅頭發的那個,我就識得,那是鬼夜叉一族的吧。”陸雲卿真是個陰魂不散的,沒事就喜歡出來冒個頭,用一副三姑六婆嗑瓜子時才有的語調插起話來。
“啧,我記得我小時候,家附近就有個人,一不小心娶了一位鬼夜叉族的母夜叉回家,在家裏呆了好幾年,才暴露出來了,把周圍的人都給吓死了。”
鬼夜叉一族是魔族,年幼的時候形貌纖細,與普通的人一般無二,可長到一定的年歲了,面貌就會發生變化,一夜之間就能變得青面獠牙,銅眼赤發,與那民間傳說裏的夜叉有的一拼,十分的駭人。
陸雲卿道:“我還記得,那女人剛被發現的時候,左鄰右舍都怕得很。那家的男人還山盟海誓的,說即便她是魔族的人,也不離不棄。可後來呢,那女人一夜之間變了形貌,還不是被吓破了膽,有多遠滾多遠了?最後被架上絞刑架的,還不是只有那女人一個?所以說啊,天下烏鴉一般黑,什麽情比金堅都是假的!男人要是長了心肝,太陽才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绮羅面無表情地聽着“自己”叽裏呱啦地說完一大通,愣是一點奪回自己嘴巴主動權的欲望都沒有。等陸雲卿終于說完了,才略略翻了個白眼:“說完了?”
陸雲卿:“怎麽,這就嫌我煩啦?好說,你趕緊送我回冰火城,我立馬就從你身上下來。”
绮羅嗤笑一聲:“美得你,姑奶奶還有正事呢。”
绮羅原本還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了片刻,無奈地一嘆氣,拽着遲悟的袖子:“我們走吧。”
她估計陸雲卿是恨男人恨到了骨子裏去,不論遇上什麽事,總能扯到男人身上去。
再往前走,便是巍峨宮城,背對着夕陽矗立,更顯肅穆。
之前還在口若懸河地介紹各處風物的绮羅到了宮城附近卻反而沉默了下來,和遲悟一言不發地繞着宮城走了兩圈。
正走在一條長街之上,忽聽身後傳來一陣馬蹄急踏之聲,有如擂鼓。绮羅尚未回身,便被遲悟伸手一攬,拉到了長街一旁。他背對着街頭,将馬蹄飛踏而過蕩起的灰塵擋了個幹淨。
等那七八騎人馬飛馳而過,绮羅才從他懷裏探出了個頭來。
“這些人是趕着去投胎麽?”绮羅還尚未說什麽,陸雲卿反倒先陰陽怪氣地開了口。
绮羅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微微皺了皺眉頭,眉目裏顯出幾分陰沉來。
她也沒去管陸雲卿說了什麽,反而先問遲悟道:“小遲子,這一路走來,你發現了什麽嗎?”
“也不算什麽發現,只是一種感覺。”遲悟也正看着那一隊人馬的背影,淡淡笑道,“這宮城之外,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危機四伏。”
“英雄所見略同。我也這麽覺得的。”绮羅微微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她自小野路子裏練出來一身刀法,又習慣于颠沛流離,即便在屠龍宮被關了整整七年,也不曾把這份天生的敏銳消磨了去。
她對危險有着異乎尋常的敏銳直覺。
這一路走來,越到宮城之下,這感覺便越明顯。
酒樓裏握着酒杯看似爛醉實則眼裏帶着清明殺意的客人,扛着糖葫蘆垛子蔫頭耷腦卻分明行走無聲的小販,牽着小孩步态溫婉可手指關節處卻起了厚繭的婦人……
如果說,這就是熾炀死之前十二個時辰裏無間城的景象,那麽只能說明——
“當時,在這裏,有人設下了天羅地網,要殺我爹。”绮羅皺起眉頭,沉聲開口。
“你爹——”
陸雲卿的聲音驟然回蕩在了绮羅的腦海裏,幾分驚訝,但立馬又止住了。
绮羅自然是聽見了,但什麽也沒說。
是啊,我爹,無間城的城主,天下最壞的魔頭。
會驚訝才是正常的。
绮羅沉聲道:“剛剛那隊人馬,我認得。為首的那人腰間挂了一對赤金錘,外號也叫‘赤金錘’,是我爹的部下。他是個厲害角色,那對銅錘就是飲足了人血,才煉成赤金色的。”
遲悟聽了,“嗯”了一聲,卻聽绮羅再度開口:“可他現在是要去殺人的,你看他那錘子,已經興奮的開始發亮了。”
此刻暮色漸去,黑暗即将吞沒天地。
天色暗,燈未起,人心最松懈,這種時候,最适合偷雞摸狗,殺人放火——原本熾炀開玩笑的時候跟绮羅這麽說過。
果不其然,宮城外是深藏不露的殺手層層圍堵,處處截殺,宮城內是鐵甲寒冰的軍陣,刀明戟亮,水洩不通。
圍住了正殿的士兵們一個個屏息凝神,嚴陣以待,将正殿前後大門堵得密不透風。绮羅和遲悟輕功都是絕佳,把他們當了擺設,翻過圍牆,直接上了殿頂,掀了頂上琉璃瓦,直接鑽了進去,悄無聲息地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只見殿內,赤金錘領着一幫人四處轉悠,像是焦急地在尋找什麽。不斷有人前來彙報:
“報!右偏殿尋不到人!”
“報!左偏殿也無人!”
赤金錘站在原地,瞪着兩只銅鈴般的眼睛,神情似是有些恍惚:“娘的,怎麽回事?明明計劃好了的……”
那神情,簡直像是在做夢一般。
绮羅聽了,心頭一動。
計劃好了的?計劃好了什麽?他是指計劃好了怎麽圍殺爹爹麽?
天下人皆傳熾炀是死于魔族部下的叛亂,原來并非空穴來風。
可是現在怎麽會找不到人,爹爹他人呢?
绮羅心中疑惑頗多,心亂如麻,猛然聽見陸雲卿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你是在找熾炀麽?”
绮羅心頭猛地一顫,心中默默地回問道:“你知道?”
因為陸雲卿附在她身上的緣故,她們雖不能心神相通,但彼此說起話來,倒是完全不用出聲,心裏默念即可。
陸雲卿嗤了一聲:“呦,現在不嫌我煩了?”
“快說!”绮羅急得不行,簡直要喊出來,哪裏有功夫再跟她耍嘴皮子,“快說啊!”
陸雲卿“嘁”了一聲,卻也沒再賣關子:“他們自然找不到人,因為這正殿之內,少了三個人。”
“少了三人?”绮羅一怔。
“不錯。這些人是魂魄不散的活死人,他們只是在重複當天的場景。但當天的場景裏,有三個人的魂魄不在這裏。缺了這三個人,這場景便與當天不太一樣了,他們自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可為什麽……會缺了三個人?”绮羅恍惚地喃喃道。
“你傻麽,這裏留下的是活死人的亡靈,那麽缺失的人自然就只有兩種可能咯。”
要麽還活于人世,要麽魂飛魄散。
绮羅先想到的是前者,心裏邊砰砰地跳了兩下,緊接着又想到了後者,便像是被猛地捅了一刀。
回過神來,才覺得自己真是好笑。
之前就已經見過爹爹的殘魂了,可潛意識裏似乎還覺得……
熾绮羅啊熾绮羅,你到底還要把這不切實際的幻想保留多久啊。
遲悟在一旁,看見她面上神采忽然亮了一瞬,立刻又慘白如紙。雖不知她在這瞬息之間心中所想,卻也不自覺地感到心中一痛。
他只道她看見了殿中舊物,睹物思人想起了什麽,情不自禁便伸出一只手去,将她的一只手緊緊握在了掌中。
绮羅微微回神,朝他一笑,似是在說不必擔心,卻滿目皆是慘然,看的他心如刀割。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心痛麽。
好像忽然就明白了。
绮羅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些,繼而嚴肅問道:“你怎麽知道這裏少了三個人?”
陸雲卿輕聲一笑:“如果我說,無間城火起當日,我在現場,你信不信?”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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撓頭,我記得我斷更的時候也有小天使給我投雷和營養液的,但是母雞為啥這裏顯示不出來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