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活死人(六)
陸雲卿看她心情不好,難得發了善心,憋了一路沒出來給她添堵,此刻被她一叫,作妖似的出來了:“叫什麽,沒事的時候想不到我,現在出來叫魂了。我都死了十幾年了,誰還記得那種事。”
绮羅道:“那戶人家可是姓羅?”
陸雲卿倒是一頓,片刻道:“你這麽一提……好像還真是。”
“那戶人家是不是有兄弟兩個?”
“好像是……诶,你怎麽會知道?”陸雲卿有些驚訝。
绮羅眉頭輕蹙,看着小院裏的人影,卻一時沒了聲響。
兩人進的院內,羅漢一眼就瞧見了他們,眼睛一亮,立時就迎了上來:“老大,遲公子,你們回來啦!”
仍舊是那副憨憨的模樣,傻氣裏透着幾分……熱忱。
绮羅心裏莫名地一熱,朝他微點了點頭,目光旋即移到了那老婦人身上。
那老婦人果然已經不記得他們了,慈愛地笑着過來拉他們入座,要給他們添茶,問他們要吃些什麽。馄饨、湯面,什麽都有。
绮羅一一應着,待那婦人進屋去了,才朝羅漢看去。
“老大,怎麽了?怎麽好像不認識我了似的。”羅漢被她盯得有點發怵,不自覺地用手撓了撓後腦勺。
绮羅被他這幅無辜模樣弄得哭笑不得,敲着桌角似笑非笑道:“我問你,你不是說你回來探親的麽,怎麽到了家……一句爹娘也不叫?”
羅漢一下子噎住了,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睜大着眼睛,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老大,你,你都知道了……”
嘆了口氣,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你是怎麽知道的啊?”
绮羅心道:還不是道聽途說,從陸雲卿那個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裏聽來的。
Advertisement
只不過她這心念動的太明顯,陸雲卿一下子就怒了:“說什麽呢!你才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東西。老娘給你說知,你倒好,還嫌棄起我來了。”
“唉。”羅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着黑漆漆的小屋裏面倆個腰背佝偻的人影,一時間眼眶也有些發酸。
別瞧着他生了個虎背熊腰的個子,其實心裏軟的一塌糊塗。再怎麽長成兇神惡煞的模樣,也依舊是從前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孩。
人的皮囊,實在不是個靠譜的東西。
羅漢的個頭也不是從一出生就這般高大的,一副面皮也不是天生就是紫色,甚至他小時候跟同齡人相比還總是顯得個頭矮小,身材纖弱。
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他十幾歲的時候才慢慢地發生的,這一點,倒是同他那個魔族的娘親倒是差不多。
羅漢他娘原本也是個貌美的女子,即便是在人界的人眼裏,也算得上是美人。嫁給他爹的時候,小鳥依人的模樣,極招人喜歡。四周的鄰家都羨慕他爹,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麽大運,竟找得了這樣一個俊俏的媳婦。
成婚不過兩載,家裏便添了個胖娃娃,一家三口過的其樂融融。羅漢他爹還有個大不了幾歲的哥哥,兄弟分家之後也沒住的太遠,常常來羅漢家裏串門,蹭飯。兄弟兩個常常一起喝酒,一次能喝幾大壇,羅漢他娘也懶得管他們,就在庖廚裏忙活來忙活去,給他們準備飯菜。
日子就這麽過着也很好,平平淡淡,悠悠哉哉,就跟那幾文錢一大壇的酒一般,不金貴,慢慢品品,卻極得滋味。
可就是這樣的平淡的日子,也難得一帆風順。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娘原本纖細的腰肢開始變粗,身材好似也變得高大起來,白皙的臉龐變得病态的紫青,烏黑的長發也變得像枯草一般,隐隐泛着赤紅色。爹每日裏眉頭擰的越來越緊,年紀輕輕地,額頭上就要印出一個川字了。
漸漸地,娘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後來幾乎閉門不出。每次要去市集,他那個老子總是使喚他去跑腿。他一嫌累,他老子就吹胡子瞪眼地拍他腦袋:“你個小兔崽子,幫你娘去買個東西還不樂意啦!”
他心裏就會抱怨:說得好聽,你自己怎麽不去,天天就知道黏在娘身邊,跟長在這屋裏似的。
五六歲的孩子不懂事,那個時候他哪裏知道父母心中的惶惶焦灼。
就是預感到可能分開,才更加害怕分離,哪怕只有一時半刻,都讓人心難安。
漸漸地,娘即便在家裏也會帶上一條紫色的厚重頭巾,将自己的面容裹得嚴嚴實實,連他也不讓看。家裏整天大門緊閉,氣氛壓抑。大伯來過幾次,會和爹在裏屋裏說話,每次都是一開始還能心平氣和,說到後面就忍不住開始破口大罵了。
大伯是兄長,又是個暴脾氣,平日裏爹幾乎沒跟他紅過臉,可這幾次吵架,次次都是臉紅脖子粗的,然後在最激烈的時候,回歸到讓人壓抑的安靜,只剩下娘一個在外面,默不吭聲地掉眼淚。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紙也總是包不住火。家裏的氣氛一天賽一天的壓抑難熬,可門外仍舊時常有人扒着門縫鬼鬼祟祟地向內窺視。終于,有一天,爹娘妄圖保守的秘密還是叫人給發現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鄰人叫來了官府的衙役和周邊仙門世家的弟子前來驅趕魔族,在一片哭嚎之聲中,娘的頭巾被扯下來,幾乎吓跑了所有來看熱鬧的人。混亂之中,他還沒看見他娘親的面容,就被大伯帶走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原來那個時候你爹娘逃走了……我還以為你娘被……”绮羅開口,說話的卻是陸雲卿。
這是她小時候發生的事,從旁人口中聽來的,印象卻是極深。最後大家都以為那男子被妻子的猙獰面目吓壞了,抛下了她,而那女子被仙門修士驅逐或者殺死了。
因為他們再也沒有回過家。
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他們不僅沒有分開,反而逃出了冰火城,在這不在人界,不歸魔族的偏僻地方,開了一間食肆,潇潇灑灑地過了一輩子。
一輩子都沒再分開。
“我當時被我大伯帶走了,你們之前也見過他的,是碼頭上的監工,常常負責給屠龍宮運送貨物。說起他來,我爹娘也沒少給他添麻煩。”
“我大伯比我爹大不了幾歲,我爹娘在一起的時候,我大伯還沒找着媳婦。等後來我爹娘被迫離開了冰火城,嗐,他也還是光棍一個。我爹發現我娘的變化之後,第一個就去找我大伯商量。我大伯就使勁地勸他,讓他把我娘送走,可我爹是個倔脾氣,我大伯差點跟他決裂也沒能把他給勸回來。他是個死鴨子嘴硬的人,即便再怎麽跟我爹生氣發狠,也還是狠不下心來放手不管。他不喜歡我娘,總覺得她給這個家裏帶來了禍害,可沒辦法,拗不過我爹喜歡。”羅漢說着,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爹娘逃出來安頓好了之後,我大伯就把我送到這來了。我原本是跟着我爹娘在這食肆裏面過的。我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挺好,每日裏幫我娘搬搬東西,煮煮馄饨,幫門口的客人牽牽馬匹,看看貨物,不忙也不閑。可他倆終究不願意我總待在這鳥不拉屎的食肆裏,沒個能安身立命的營生。他們說,他們活着的時候還好,主要是怕死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這裏孤獨,就又讓我去投奔我大伯了。後來戰事爆發,我跟大伯兩個逃難,一路逃到南邊去了,這才在浮屠城落了腳。”
遲悟是見過那個精瘦的老頭的,腰背佝偻的,随身帶着杆煙槍,眯縫兩只三角眼,常喜歡拿煙杆敲人的腦袋。
“我娘常說,我們一家連累了他不少……我大伯後來帶着我這麽個拖累,一輩子了,也還是個光棍。”羅漢嘆了口氣,讷讷說道。他神色又黯了黯,“更何況……可要是知道後來可能再也見不着我老子和娘了,當時說什麽也不會走的。”
绮羅聽罷,忽然心裏猛地一揪。
這對老夫婦也是活死人,按照陸雲卿給的說法,他們也是死于七年前那場燒了幾十裏的大火。
換言之,說這對老夫妻死在她爹手上,也沒什麽錯。
她心裏像是塞了塊棱角鋒利的石頭,表情僵硬。她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
不止如此。方圓幾百裏,她爹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
“他們為何不認識你?”陸雲卿忽然問道,“活死人的記憶都停在死前一天,怎麽他們看見你竟都認不出來?”
羅漢苦笑了一聲:“對于平常人來說,七年的時間變化可能也不會很大,但我離開時才不到二十歲……可能因為我也算半個魔族的原因吧,長得比旁人快些。你們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還不到三十歲呢。”羅漢說着,煞是不好意思的搖了搖頭。
因着魔族血統的緣故,他生的高大,面皮發紫,一頭頭發如枯草一般,乍一看之下,只讓人覺得猙獰。绮羅初見他時,還道他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
這也不知是夜叉鬼一族血統原本的影響,還是因為其半人半魔血統不穩定所致,他口裏說着是“長得快”,換句話說……就是“老的快”。
也不知他将來壽數能有幾何。
“冰火城的大門一開始還沒有設下結界的時候,我常常溜出來到這裏,想來看看他們。可他們那時候已經不認得我了,只知道拿着破破爛爛的茶壺來給我倒水喝,就像他們以前迎接過往的客人一樣,殷勤又熱絡。他們晚上留我住下,我就住下,心裏想着,能多待一刻也是好的。他們不記得我這個兒子了,我就從頭再來,從頭跟他們認識,從頭跟他們親近,從頭續這父母子女的親緣……可後來發現,我連這個都做不到。”
“無論在這裏住多長時間,他們都不會記得我,前一天晚上還給我收拾床鋪,後一天醒來,就又不記得我這個人了。”羅漢眼圈也紅了,還兀自抓着腦袋說笑着,“嗐,你說可笑不可笑,想給他們當便宜兒子都都不成。”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也沒辦法,我就只能有空就往這裏跑。”
“我也知道他們不認識我,可我還是想看他們,魔怔了一樣的想。他們活着的時候我沒能在他們身邊待夠,現在死了,就……就更待不夠了。”
“他們以前最喜歡熱鬧了,常常嫌食肆裏的人不夠多,我尋思着要是我不來,他們在這裏一天都沒個客人,該多着急啊。肯定也沒人陪他們說話了,沒人聽老太婆絮絮叨叨地念叨了,老頭子不知道又要怎麽愁眉苦臉地蹲在門檻上看日落,抽大煙了。我一想着就會睡不着覺,難受的不行。我大概是個蠢子,他們在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去想,做了鬼了反倒終于有點良心了。”
“老頭子每次見我來都會喊我大兄弟,他一轉身,我就在他身後笑話他:‘哈,你個糟老頭子這回可讓我占了便宜了,居然跟兒子稱兄道弟起來了。’可我這心裏卻難受啊,怎麽着都不是滋味:誰要你要叫我大兄弟,我想聽你叫我兔崽子,叫我混蛋,叫我小畜生,我……我就想再給你當一回兒子。”
羅漢說着說着,眼睛裏已經都是淚了,可還是一邊笑着,像是沒那麽難過似的。他似乎也覺得掉眼淚挺不好意思的,就伸手去揩。不擦還好,這一擦反而越掉越多,徹底壓抑不住了。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窩在桌角邊,哽咽地像個孩子:“我就像讓我娘再唠叨唠叨我,讓老頭子再狠狠地拿煙杆子敲我……他們,他們跟我說我長得有幾分像他們兒子的時候……我真的難受啊。”
羅漢說到最後,也說不下去了,再說也是原來那麽幾句話。一邊抹眼淚,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那老婦人聽見聲響急急忙忙趕了出來,關切問道:“嗐呀,這是怎麽了,怎麽好好的就哭起來了?快快快,快起來,坐凳子上……”
老頭子也勾着背走出來,卻被老太婆二話不說地支使去那手巾來,沒頭沒腦陀螺似的又溜達了回去。
羅漢一邊還沒哭停,一邊又想朝那婦人擠出笑來,更顯得滑稽了。
夕陽光落在院子裏,照着痛哭流涕的游子,照着不在人世的老人。時光像個孩子,給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他們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分離,又在恰到好處的時候……重聚。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今天是想改兩章發上來的QAQ,但母上大人催我睡覺遼(不得已向暴力低頭QAQ)。但是相信我!我十五天還是攢了些存稿的!沒有天天都摸魚遼!(信誓旦旦的狗頭. 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