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桃花孽(一)

“啊——!!!”

窗外夜色濃重,天上淡淡的薄雲擋住了月亮,光亮沒法透進來,屋裏昏暗的緊。绮羅猛地坐了起來,驚魂未定,劇烈地喘着氣。

“怎麽了?”遲悟本在牆角找了塊地方休息,聞聲立即趕了過來,面色擔憂地道,“绮羅?”

绮羅愣了好半天,才扭過頭來怔怔地看着他,仍舊是一臉茫然。

“又做噩夢了?”他眉頭輕蹙。

“不,沒事,沒事。”绮羅胸口起伏不定,額上也是甚多汗水,神色裏難得的竟有了幾分驚惶之意。扭頭來看,羅漢和普慈在一旁睡得死死地,半點沒反應。

她讓遲悟放寬心,推他去休息,為了證明自己沒事,倒頭便又睡了過去,面對牆內。過了好半天,遲悟聽她呼吸漸漸均勻,這才離開了。

绮羅松了一口氣。

哪裏還睡得着。

她心裏念道:“這就是你的……”你的過去?

腦海裏女人的聲音懶懶地響起:“嗯哼,我以為你想知道的。”

約莫十幾年前,冰火城外還不是這樣一片荒涼的沙漠之景,時常會有商隊從此經過,去往互市之地。

入夜,鈎月高懸。一條商隊行在城外的荒郊野道上,前後皆是馬匹駱駝,運着貨物,其間一輛寬敞的馬車裏有微弱的燈光隐隐透出。車內坐了一家三口。

女子着錦緞紗裙,雲鬓堆疊,秀發烏黑,容貌昳麗,男子衣冠楚楚,長發高束,看起來也是溫文爾雅。女子懷中抱了一個孩子,約莫也就兩三歲大,此刻嘟着小嘴睡得酣甜。

夜色漸涼,那男子拿過一旁的大氅細心地給女子披上,将她摟入懷裏。

那女子道:“青雲,原本拟定今日黃昏前就能到家的,現在入夜了還在路上,我心裏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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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溫聲撫慰道:“不妨事,有我在。”

一家三口,即便在清冷的荒野商道上匆匆行路,也顯得甚是溫馨。

正說話間,忽然有馬蹄飛踏的嘈雜之聲傳來,只聽見壓在隊尾的人高聲喊起來:“不好!有劫匪!”

劉青雲急忙探出頭去,一看之下,果不其然。數十只明晃晃的火把從駝隊之後碾壓過來,一邊行進一邊形成合圍之勢。劉青雲登時吓得面色如土,高聲叫道:“快走!”

駝隊想要疾走,又哪裏走得掉,商隊的人和劫匪立時便交戰起來。奈何寡不敵衆,又沒有劫匪那般兇悍,甫一交手,落敗之勢便十分明顯了。

陸雲卿吓得花容失色,緊緊地将孩子護在懷裏,一手扯了劉青雲的衣衫,急的哭了出來:“青雲,怎麽辦啊!”

劉青雲此刻也是面色發白,兩股戰戰,他本是一介書生,入贅到陸家來才學着做起了生意。走了幾年的貨物也從未遇見這樣的情形,此刻沒有兩眼一翻,魂飛九天已經是不容易了。

他來不及擦頭上冷汗,急中生智,從車裏抽出一把大刀就往車軸上砍去,又去割拴馬的繩子。無奈手上力道不足,割了好半天,急的汗如雨下,才終于将那馬匹與車分開。

他爬上馬背,大刀狠狠地往馬屁股上一抽,兩腿一夾馬肚子,那馬兒立時便向前跑去,然則沒跑幾步,就一個揚蹄,将他掀了下來。

原來是有賊人在前攔路,那馬驚着了。

商隊的人死死傷傷,剩下的也都不敢再戰,繳械投降了。被馬匪趕着回了他們的駐紮的據點。

營帳裏,剩下活着的人被趕豬猡一樣趕到帳篷裏,兇神惡煞的匪首在座上,一邊痛飲,一邊聽着喽啰清點此次的收獲。

有人來問抓住的這些人怎麽辦,獨眼的馬匪一邊擦着刀一邊粗聲粗氣地吼道:“留着幹什麽,人肉又不好吃。全都殺了,一個不留,随便找個地方埋了就是了。”

一群人聽見這話,都吓得面如土色。

陸雲卿一顆心幾乎要停跳,眼淚撲簌簌就滾下來了,她一只手将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另一只手只知道死死地掐着劉青雲的胳臂。劉青雲此刻也是駭的面色慘白,癱軟在地。

興許是她太過緊張,将懷中的孩子弄得痛了,不知事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幾個匪首都是兇神惡煞的,一聽見孩子哭,心下暴怒,獨眼大步跨過來,一把将孩子搶去,擡手就要掼在地上。

就在這時,陸雲卿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瘋了一般跳将起來,拼了命地去奪,張口就往那獨眼龍的胳臂咬,竟咬出滿口血來。

獨眼暴跳如雷,一巴掌就要扇過去,掌風勁戾,卻在快要打到她的時候堪堪停手了,眼睛釘在她身上,放出異樣的精光來。

陸雲卿被他看的發抖,仍不忘了去搶孩子。獨眼一只小眼放着光,面上笑容登時便猥.瑣起來,癡癡笑着,連口涎都要淌下來。他将那孩子往旁邊一扔,幾個商隊裏的老仆大着膽子趕緊去接,才不至于摔着。

獨眼龍一擡手,鐵箍一樣攥住陸雲卿白細的手腕,幾乎要将她提起來。另一只手直直就向她胸前伸來,刺啦一聲,将她身上的錦裙扯得稀爛。

“啊啊啊——!!!滾開!!!”陸雲卿吓得幾乎要厥過去,不要命地尖叫着又打又踢,手指朝那獨眼龍的一只眼睛上紮去。獨眼龍沒料到一個十幾歲的姑娘竟然掙得這麽厲害,一個疏忽間竟也讓她掙了出去。

陸雲卿飛也似地逃開,一手掩着胸前撕裂的口子,一手拔下頭上的簪子對準了自己的脖頸,手都在發抖,只要他一過來,立時便要自盡。

獨眼龍看她貌美,倒也不願意她就這麽死了。另一個匪首此時提刀而上,從老奴手裏搶過孩子。陸雲卿見了大叫道:“你別碰他!青雲!青雲!別讓他們碰歌兒!!”

劉青雲先前躲在人堆裏,一直也沒敢做聲,此刻見她朝自己瘋了一般地叫,幾個匪首的目光登時便聚到他身上來,面上一時間青白交加,好一番變化,站也不是躲也不是,愣是沒敢起來往前走一步。

那匪首邪笑着,将孩子拎起來,又橫刀抵在劉青雲脖子上,猙獰道:“乖乖聽話,要不然我宰了他們倆個!快!把你手裏的東西扔了。”

陸雲卿登時腿就軟了,身子顫抖得厲害,翠玉的簪子掉在地上啪的就摔折了。她也說不出來話,只有眼淚停不住地從通紅的眼眶裏往下掉。

拿刀的匪首道忽然生出了歹念來,泛着油光的臉上挂了讓人惡心的笑:“聽話才好嘛,現在……衣裳脫了來給爺幾個看看吧。”

“哈哈哈哈哈哈!”

“有錢人家的閨女老子還沒怎麽碰過,跳舞會不會,哈哈哈哈哈哈!”

“……”

帳篷裏登時傳來幾聲淫.邪的令人作嘔的笑聲,陸雲卿只覺得耳中一陣嗡鳴,站都站不穩了,癱軟在地上,只會嗚嗚咽咽地哭,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绮羅陷在混亂的夢裏,也不知是借了陸雲卿的眼睛,還是跳脫了出來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見的這一切。她像是忽然就多出來這一份記憶似的,清清楚楚地知道了當時發生了什麽。

陸雲卿不介意她看到她的過往和傷口,绮羅到後來卻是多一秒也不想看了,只想落荒而逃。

她感受不到當時陸雲卿身體上的疼痛與折磨,但能感受到她心裏所有的感覺——害怕,驚怒,羞憤,萬念俱灰,她仿似能完完全全地體驗一遍似的。

像把一顆心狠狠地攥在手裏,捏爛。

她生來強大,從來沒有感受到過這種無助無力地感覺,竟讓她大半夜的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兀自調息了好久,她的氣息已經平順,可一時間還是不知道該跟陸雲卿說什麽。

反倒是陸雲卿先開了口,仍是那副懶洋洋的語氣,幽幽道:“不至于吓成這樣吧?後面的我可還都沒讓你瞧見呢。”她略帶譏嘲地笑道:“畢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大人的事估計還沒搞清楚呢吧。”

绮羅沒做聲。

她十九了。

與陸雲卿死的時候,一個年紀。

後面的事情陸雲卿也沒讓她看了,直接告訴了她。

陸雲卿家裏原本是做外族買賣的,常年在商道上走,來往于人魔兩族互市的地方。家底殷實,在冰火城算是數得上名號的富人家了。

陸員外為人慷慨,樂善好施,在冰火城及周邊縣城皆有善名。陸夫人是個信仙信佛之人,陸雲卿尚在閨閣的時候,常常陪母親上裏去桃雲山上上香。

在冰火城一帶,只有一個還算出名的仙門——連城宮,就坐落在桃雲山上,周遭的百姓有很多會去那裏上香祈福。冰火城常年氣候宜人,桃雲山上則更是神奇,滿山桃花夭夭,四季常開不敗,連成一片,猶如紅雲,絢麗的緊,是以得名桃雲山。

陸雲卿就是十五歲時随母親上山時,偶然遇見了劉青雲。那時的劉青雲還是個窮困潦倒的書生,二十出頭的年紀,原不是本地人,但屢考不中,就離了家鄉,流落至此處謀生。陸雲卿在賞桃花時,恰巧遇見了他,彼時,他在山腰上為人作畫謀生。

兩人一面之緣,交談幾句,陸雲卿那時還是小女兒心态,見他溫文爾雅,又談吐不凡,畫的一手上好丹青,心裏便有些懵懂動情。

原本也只是露水姻緣,一面之交,卻不曾想到,幾日之後,那書生竟上門拜訪,歸還那日她在桃雲山上遺落的蘇繡畫扇。

陸員外經商起家,卻最是尊敬讀書人,當下便留他用飯。無意間知他潦倒,又把許多財物相贈。劉青雲卻堅決不收,不卑不亢地婉拒了,這樣一來就叫陸父更加的喜歡了。後來,劉青雲便與陸家有了交集,時常被邀請來作畫,一來二去,便從客人變成了女婿。

陸員外年紀也大了,不方便跟随商隊出行,正好劉青雲是年輕力壯的年紀,便将家中的鋪子和商隊都交由他打理。

劉青雲雖然屢試不中,可到底是讀書人,心細聰穎,調派商隊和管理商鋪對于他來說都是小菜一碟,看的老夫婦極是歡喜。與雲卿成親之後,待她也是極好,溫柔體貼,再加上陸雲卿本就喜歡他不得了,夫妻相敬如賓,好不和睦,不到兩載,便添了一子。

劉青雲給兒子取了個小名,叫輕歌。因他是入贅的女婿,所以孩子跟着陸員外姓。

陸輕歌。

陸雲卿平日裏不需要關心外面的事,只要在家中打理家務,每日學學字畫,做做女紅,很是清閑。那一次也是碰巧,一時興起,才帶了孩子随丈夫一同出行,卻不料,遭此橫禍,身死荒野。

“我在那個土匪窩子裏面呆了快三個月,被那些人作.弄的都快麻木了。他們将其他人都殺了,只留了我的孩子和那個天殺的,好叫我乖乖聽話。我自是不敢違抗他們,渾渾噩噩過了許久。”

“他們後來看我聽話了,以為我不會跑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可我心裏無時無刻不在盤算着逃走呢。我平日裏在大帳附近走動,他們看在晚上床.笫之事的份上,也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發現了,每天晚上,太陽剛下山的時候,看馬匹的人總會換崗,就暗中記下來了。”

“我在整個賊窩裏四處走動,日日循着有孩子啼哭的地方找,總算是摸清楚了歌兒和那人被關在哪兒。一日傍晚的時候,就趁着守衛不注意,偷偷跑到那個帳子裏,去帶他出來。”

“他那些個時日過得也不好,我見他時他瘦了一大圈,我心疼得要死。我對賊窩裏的路熟悉,當下就拉着他打算繞到栓馬匹的地方,偷一匹馬悄無聲息地逃出去。”

“那個畜生當時不知有多高興,一刻也不願耽擱,他怕孩子哭鬧會被人發現,竟跟我說:‘雲兒,我們帶着孩子逃不出去的,趁孩子睡着不哭鬧,将他留在這裏罷了。’我當時一聽就急了,這是什麽混賬話!孩子落在這全是劊子手的賊窩裏還會有好的嗎?不到半刻就要被砍死了!我眼淚流出來了,簡直當場就要同他吵起來,他怕把旁人引來,忙不疊地哄我,忙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瞧我說的什麽話!我是一時心急,我怕你逃不出去啊。唉,我哪裏就是這樣狠心的人了,我就忍心了麽……’聽他這般溫言軟語,我的心驀然也就軟了,教他将孩子拿布匹包裹了系在身前,兩人悄悄地溜出去。”

“可到底是我命該絕。我們都已經摸到馬廄邊上了,那馬匪拴馬也不知道打的什麽結,他怎麽都解不開。馬忽然打了個響鼻,将孩子驚醒了,便大聲哭鬧起來,他登時就慌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繩子就被他手忙腳亂地解開了。他當即便要上馬。”

“說來我之前是笨的,那時候卻不知怎的忽然就開竅了似的,忽然就覺得他要抛下我了,連忙拽住了他的衣服。我因為連日裏被那些馬匪……下.身痛的厲害。剛剛往外逃的時候,就被他不住地催促,此刻想要自己上馬幾乎是不可能。我讓他托我上馬,他看到已經有人發現追來了,當下什麽也不顧了,狠狠地将我推開。我死死拽着他的袖子,眼淚又不争氣地掉下來。”

“我哭着質問他為什麽這麽絕情無義,他被逼的急了,破口大罵,完全沒了往日斯文:‘我要逃命,你這樣跟着我我怎麽可能逃得掉。你還好意思問我,你個蕩.婦.淫.娃,被人用爛了的東西,已經髒的不成樣子了,還要拖累我!’我聽得登時一愣,只覺得在做夢一般,他趁我一愣神的機會,狠狠一甩袖子,将我摔在地上,我身子痛的,哪裏還站得起來。他跨馬而上,一拉缰繩,駕馬一溜煙就跑出去了。”

“有馬匪趕到,要騎馬去追,我使了全身力氣掙起來,去拽那人。我那個時候已經不是為了那個天殺的,我是為了我的孩子。他要是逃不出去,我乖乖的小歌兒也要沒啦!”

“我只感覺到拳頭落在我在身上,頭上,眼睛都要看不清了,終于看見他跑的沒影了。去追他的人也都沒追上,一邊罵娘一邊往回的時候,我一口氣才終于吐盡了,昏死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我也已經離死期不遠了。那些匪首都是殘暴無雙的貨色,原本他對他們來說也沒什麽用處,殺了放了都是一個樣。他們只是惱我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那天晚上,我其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就記得他們将我拖到營外的空地上,一個一個輪着來,毫無顧忌,将人往死裏作弄。人大約疼到糊塗的時候反而就不知道疼了,更何況那時候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心若死灰,也不知道是第幾個的時候就沒了氣了……”

“我當時……”

“別說了……”绮羅忽然開口道,微微咬牙,啞聲道,“別,別說了。”

陸雲卿頓了頓,嗤笑了一聲,笑着開口卻帶了些微的啞意:“這就聽不下去了?”

绮羅蜷在床邊,将自己也抱的緊緊的。她忍了好久,輕聲道:“你別說了,這種事再說出來一遍……是要再難受一遍的。我……我不該問你的。”

“呵。”陸雲卿又是輕輕笑了兩聲,搖頭道,“與你有什麽關系。”便也沉默了。

過了片刻,她忽然道:“又不是你,你哭什麽。”

绮羅微微咬着牙,沒說話。不知什麽什麽時候,眼淚已經流出來了。

“我還以為你這麽厲害,是個硬氣的貨色呢。之前不是狠得很麽,也沒怎麽見你哭過呀,這兩天怎麽這麽慫了。”她如是言道,略帶着嘲諷,語氣卻是清清淡淡的。

見绮羅還是未說話,她終是輕聲嘆了一口氣:“傻丫頭,你的心,終究是有些過于軟了,否則……否則我也上不了你的身。在煙樂坊的時候我就将你看的透透的了,要不然,你也沒法給我的那些小妖精們做藥引子不是?……唉,你這樣的人啊,做藥是最好不過了。”

绮羅倒也沒有哭的驚天動地,只是覺得心裏難受,忍不住眼淚就流出來了。她伸手一抹,抹了個幹淨,輕輕地翻了個身,帶着輕微的鼻音哼道:“哭怎麽啦,難受了就是得哭,我要不是有時候嫌丢人,哭的可比這厲害多了。”她哼唧道:“我可不是可憐你,我是嫌棄你,嫌你死的太廢物了。”

“嘁。”陸雲卿輕嗤道。

“又不是你,這麽難受做什麽,傻子。”陸雲卿輕嘆道,“不必替我難過,我識人不明,自己早就認了,也沒什麽的。”

這話白日裏陸雲卿就同她說過。在她們知曉了羅漢父母的往事之後,陸雲卿忽然沒頭沒腦地對她道:“是我錯了。之前我說的那些話,我全都收回。天下的男人,也不都是負心漢,也有重情重諾的好兒郎,值得托付一輩子。”

“只是我……沒這位夫人這樣的福氣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麋鹿和七七的地雷~mua!

感覺自己寫這章的時候就像個老變.态QAQ(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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