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桃花孽(四)

小二和羅漢那番交流,绮羅是沒聽見的。彼時,她正一個人在樓上房內,跟自己身體裏的那只鬼較勁。

當然,若是她聽見了,估計現在也不會有心情去桃雲山玩了。

绮羅這兩天看起來還算正常,但實際上心裏煩躁的很。關于她爹爹死因的真相,一直不明了,叫她難以釋懷。

若真是如遲悟所說,她爹爹是為了阻止魔族大軍進犯,而殺了無間城方圓數百裏所有人,那……

她輕嘆了一口氣,仰頭揉了揉眉心。

“臭丫頭,我跟你說事呢,你聽見沒?”

“沒聽見。”绮羅沒好氣地道。

她這邊在想事,陸雲卿就在她腦子裏大呼小叫的,吵得她想要暴起傷鬼。

“你到底要做什麽!”绮羅暴躁嚷道。

“我要去桃雲山。”陸雲卿絲毫沒帶怕的,“桃雲山一年四季桃花盛放如雲霞,今天天氣正好,我要去。”

绮羅:“……”

你都是一只鬼了好不好?麻煩你有一點作為鬼應有的自覺行不行?

一天到晚想着游山玩水是鬧哪樣?

“不去。”绮羅往榻上一躺,挺屍一般睡過去,“煩都要煩死了,哪有功夫陪你閑逛。拜托,我現在是被通緝的逃犯,麻煩你心裏有點數行不行?”

“你真不去?”

“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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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我就晚上爬到小混蛋床上去。”

绮羅:“……”

“就算我現在控制不了這副身體,你總有要睡覺的時候。”她補充道,“你看着辦。”

绮羅:“……”

“你可給我省省吧,我帶着你就夠累了,別老給我惹麻煩。”绮羅一揮手,眉頭緊皺不悅道,“你別碰他。”

“怎麽?”陸雲卿笑的似乎別有深意。

“你大約不知道,他是藏山寺門人,看着好說話,最會捉鬼拿妖了,你敢惹他?少自讨苦吃了。”绮羅冷笑道。

“好嘛,我是不敢惹他啦,但是我現在不是附在你身上嗎?要是你的話,要他做什麽都可以吧?”陸雲卿語氣悠哉,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威脅道,“反正,你要是不帶我去桃雲山,我今天晚上就把他給辦了。”

绮羅:“……”

算你狠。

二人正說着,遲悟剛巧端了點心推門進來,就看見绮羅跪在榻上,兩手撐着,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生無可戀地道:“行了行了,我叫你姑奶奶行不行?我帶你去,馬上就去,成不成?你別給我作妖。”

“怎麽了?”遲悟問道。

绮羅正巧擡頭看他:“……”

眼神幽怨得像他欠了她錢不還似的。

遲悟:“?”

“沒事,沒事。”绮羅看着他一臉無辜的模樣,嘴角微抽。坐起來,盤着個腿,“跟你商量個事,想辦法帶我去桃雲山一趟。我……想看看山上的桃花了。”

“好啊。”遲悟答應得倒是很幹脆,甚至有點興奮,“我也早就想帶你去那裏了,聽說風景漂亮的緊。跟你說,我這兩天打聽到了很多有趣的地方,看你老是呆在屋子裏,早就想着帶你出去看看了。”

說着,把點心推到她面前,眼睛笑的彎彎的:“我做的,你先嘗嘗看。”

绮羅:“……”

绮羅真是哭笑不得。

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遲悟最近好像很沉迷于這些東西。

她從無間城回來,一天到晚腦子裏想的都是她老爹的那些破事,還有以後的打算,比如什麽時候該回屠龍宮了。他卻反而很閑,閑到整日在廚房裏搗鼓,給她做東西吃,琢磨着帶她出去玩。

绮羅真的很想扒住他的耳朵,善意地給他提個醒:喂!醒醒,小兄弟!咱們是逃犯!咱們在亡命天涯呢!

可看見他那個興致勃勃的樣子,又不想掃了他的興。

绮羅不無同情地想到:唉,藏山寺的孩子真是可憐吶,生活得無趣成什麽樣,才會連做個飯都做得這麽高興?

幾個人一道出門,找了輛馬車。遲悟就一直拉着绮羅的手,直到上了車才松開。現在通緝令滿城都是,但他只要随便使個“千人千面”的小法術,旁人就不會認出绮羅來了。

一路上绮羅都興致缺缺的,到了桃雲山腳下,遲悟先跳下車去,然後伸手來扶她。兩人的手相握的一瞬間,绮羅忽然觸電一般的縮回手去。

遲悟一愣,不解道:“怎麽了?”

绮羅望着他,面色微變,複又鎮定道:“沒事,沒事。我……我又有點餓了,我們找家酒樓吧。”

“好。”遲悟不疑有他,牽了她下車,拉着她徑直去找酒樓了。

身後,羅漢和普慈一大一小從車裏冒出頭來,默默地看着兩人遠去。

羅漢:“大師,你有沒有覺得,遲公子最近,有點不太對。”

普慈:“你是指哪方面?”

羅漢:“我感覺他好像常常會将我忽視掉。”

普慈:“……你的感覺沒有錯。”

看着前面兩人的背影,普慈一臉嚴肅地摸了摸并沒有胡子的下巴。

“依老衲愚見,他忽視掉的好像不只你一個。除了绮羅姑娘,其他的他好像都忘掉了。”

來到了一家上好的酒樓,绮羅打發遲悟去給她買糖葫蘆和炒栗子。自己躲在二樓臨街的一個角落裏,倚着欄杆坐下。

怕被旁人認出來,遲悟在上樓前,還給她買了一副半面的面具。

等遲悟下了樓,绮羅臉上的笑意立時消失的一幹二淨。

“你剛剛做了什麽?”绮羅在心中默念,語氣十分不滿,甚至有點生氣。

“沒甚麽,就是讓你看看他的過去,不好嗎?”陸雲卿十分欠揍地笑道。

“……”绮羅沉默了半晌,冷笑了一聲,“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那是,我是鬼妖嘛。我之前不也讓你看過我的記憶,你不記得了?”陸雲卿又笑,“拜托,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我可是好心好意地在幫你。”

“這些天處下來,我也知道你們幾個人是個什麽關系了。你跟他萍水相逢,就不好奇他到底是什麽人?我也是臨時起意才想着幫你的,你還不領情,嘁。可惜了,剛剛只你碰了一下就松開手了,要不然能看到更多。”

绮羅:“……”

剛剛,在碰到遲悟的手的一瞬間,好幾個畫面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裏浮現。吓得她趕緊松了手。

那些畫面裏沒有遲悟,想來應該是從他的視角來看的。

其中一個畫面是在一個很大很大的房間裏,視角很低,想來應該是遲悟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可具體多小,就想象不出來了。

房間裏的光線有些昏暗,低頭來看,身下是錦繡的床褥,身上穿的是繡了繁複金紋花繡的玄色衣袍,袖口很寬很大,滾了金邊,将白嫩的、安安靜靜地放在膝上的小手給遮住了一大半。袍子的下擺将膝蓋也遮住了,看樣子他是跽坐在床榻之上。

視線擡起,安安靜靜地看着眼前。房間裝飾的很好,梁柱上雕了華麗的花紋,屋角的瓷器看起來也很是名貴。檀木的案幾上,獸形香爐裏燃了暖熱的熏香,冒着袅袅白煙。眼前有舉止端莊又幹練的侍女,穿着體面講究的長裙來回走動,裙擺波浪似的在他面前無聲地蕩過。腳步匆匆又有條不紊,似乎是在收拾房間。

感覺所有人都很忙碌,或面無表情,或是神色匆匆,可是沒有人停下來,沒有人過來同他說話。

好似他并不存在在這裏一般。

畫面一轉,她又看見了另外的畫面,似是在山間小屋前。眼前是一片青青綠意,生機勃勃,陽光正好。她看見一雙白皙修長,指節分明的手出現在視線裏,輕輕地撫弄着眼前一窩雪白雪白的小貓崽。小貓似是剛剛出生,一個個個頭小的讓人一見便情不自禁地心生憐愛,有的眼睛都還睜不開,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有的無意識地吐着鮮紅柔軟的小舌頭。

視線微微上擡,看向了遠處,仿似是聽見了有人喚他才擡起頭來。許是畫面轉的有些快了,稍稍有點模糊,绮羅看見最後的畫面裏,似是有一老者站在遠處的樹蔭之下,白發長須,相貌清矍,一身月白衣袍,頗有仙風道骨……

因為之前绮羅看過陸雲卿的記憶,所以她知道,她應該是能聽見記憶裏的聲音的。

但她方才所見的記憶裏,都只有畫面,四周都是沉寂無聲。仿佛路邊的皮影戲缺了咿咿呀呀的曲子,只剩下交錯變化的光影。

讓绮羅突然地生出一絲寂寥和心疼的意思來。

好在最後一個畫面并非無聲。

那是在無邊的黑暗裏,黑暗與光明相争,一道光陡然出現在視野中,有人執了青芒大盛的長刀,生生劈開了死寂,撕裂了長夜,朝他奔來,聲嘶力竭地喊道:“遲悟!”

那一聲如佛語梵音,聽得绮羅自己都是一驚,心裏莫名地重重地一跳。

約莫是她放手放的太快,畫面消失的太過倉促,只能看見四周金光四散,若落花,似飛雨,漫天遍灑。

以至于她并沒能看見來人的面容,只是覺得那身形和聲音都莫名的……有些熟悉。

“為什麽我看到的是這幾個畫面?他的記憶就只有這麽多?”

“你松手松的太快了,還想把他的一輩子都看全了不成?”陸雲卿嗤道,“你看到的場景,不是他曾經常常見到的,就是印象極其深刻的。”

绮羅聽了,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現在有種悶悶的感覺。

方才的無聲實在太過讓人壓抑了,不僅讓她想起了她在黃泉海裏呆的那些日子。也是一個人,沉默到有時會忘記自己還會說話。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需要心疼,可現在竟然有點心疼起遲悟來了。也不知道他小時候的生活到底是怎麽樣的。

“怎麽,還悶悶不樂上了?是後悔自己沒再多看一點嗎?”陸雲卿笑道,“無妨,有的是機會,你只要跟他有身體接觸,我随時都能讓你看見。”

绮羅聽了,哭笑不得地道:“不必不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可不想做此等窺探之事。不過,你這一手堪比讀心術,還真是挺實用的,無論什麽人的過去,你都能讓我看見嗎?”

“不是,得他自己答應,心裏願意讓你看,才行。”

“我剛剛又沒問他願不願意。”绮羅奇道。

陸雲卿難得地頓了一頓,複又開口,語氣似乎別有深意。

“那是因為,他原本就對你毫無保留。”

這廂,兩人正在聊着,就聽見隔着一個桌子的位置,有兩個年輕人在說話。方才绮羅的心思全不在這裏,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那裏坐的兩個人都随身帶了佩劍,衣着服飾都是一模一樣的校服。

看樣子,不是武林中人,就是仙門修士。

绮羅帶着面具,自然有恃無恐,一邊嗑着瓜子,一邊側耳聽他們在說些什麽。

其中一個道:“聽說這次各大門派都出了人來。”

另一個道:“可不是,光咱們藏山寺,咱們師父一輩的,就來了三位。屠龍宮的四位青龍尊者也到齊了。更不要說我們下面的八大仙門和其他牛毛一般的小門派了,誰不想來出個風頭。要是能抓住那個逃出來的妖女,那可是……那可是揚名立萬一步登天的買賣……”

绮羅:“……”

呦呵,走哪都能聽見自己。

這一個又道:“現在桃雲山連碧宮都住滿了修士,也不知到底鹿死誰手。”

绮羅:為什麽你們就這麽确信我是那頭鹿呢……

另一個忽然道:“說起來,既然各大門派都派了高手來,你說,咱們寺裏的那位……會不會也出來啊。”

他這句話說的不明不白,聲音似乎都壓低了些,可另一位似乎一聽就懂:“估計不會。”

“為何?”

“……”那一個似乎糾結了好久,才壓低了聲音道,“這事兒,我跟你說了,你可別跟別人說,我也就只告訴了你一個人了。”

“成成成,我自然知道。”另一個催促道。

绮羅一聽也來了興趣,雖則那兩位的聲音都壓低了,但敵不過她自小耳聰目明,耳力驚人,稍稍湊近了些,也就聽見了。

就聽那邊道:“我是有一次,去給師祖送新茶的時候,聽見我師父同師祖說的話了。聽說那位……逃了……”

“逃了?!”另一位大驚,聲音稍一升高就又被自己給壓了回去,“……什麽意思,是說他不見了?”

“算是吧。聽說早就逃了,不是這一時半會兒的事。”

“……”

兩人又低語了一陣,這個忽然道:“說來,我也就見過他一次。有一年冬天,在後山的時候,我看見他一個人在梅花林裏,對這一顆梅花樹,也不知道在看什麽。大雪落了他滿身,他都一動不動的。我那次當真是狗膽包天了,竟然繞到他正面,遠遠地瞧了他一眼。”

“怎樣?”

“……”那人憋了半天,吐出來兩個字,“好看。”

另一人:“……”

這人連忙解釋道:“诶呀,主要是我描述不出來嘛。想了半天,還是這倆字最實在。你不知道,他看起來年紀還不如你我大,可是卻是和師父同輩的,是師父這一輩最早入門的大弟子。我尋思着,他這要不是一出生就拜師也做不到啊?”

“昂,你以為呢,他可是……”另一人忽然沒了聲音,半晌複又想起,“……我聽師父說了,他現在的實力在我們正道仙門的後輩裏,絕對是第一人了。不知道與太師祖相比誰勝誰負。”

“……”

兩人又叽裏呱啦地講了一大串,講到後來又換了話題,绮羅聽得沒頭沒尾的,也沒什麽意思,懶得再繼續聽下去了。反倒是剛剛他們口中那人,最引她注意。

“後輩魁首。”她饒有興味的念道。

“怎麽,你感興趣?”陸雲卿道。

“也沒多感興趣,就是覺得那倆小子肯定誇大其詞了。”绮羅又磕了一個瓜子,把瓜子皮吐了出來,“正道仙門裏,那肯定是長生最厲害嘛。”

正說着,那兩位藏山寺的弟子似乎也吃好了,起身付賬,然後朝樓梯處走去。正巧,遲悟從樓梯轉角上來,三人從兩邊,相向而行。

绮羅的心裏忽然就是一跳。

她忽然默不作聲地頂着那即将碰面的三人。

窄窄的過道,只方便一人通行,兩人并行便有些擠了。兩名藏山寺弟子一前一後向外走去,與遲悟相遇時,兩方皆是微微錯身,相互間客氣又溫和的一笑。

擦肩而過。

绮羅剛剛竟不自覺地屏息,此刻見遲悟來到面前,心跳仍舊微快。

遲悟将糖葫蘆遞給她,在她面前坐下,笑着剝起栗子來。

“待會兒想要先去哪?”

绮羅剛要開口,就聽陸雲卿在她腦海裏出聲:“去桃雲山北面,我家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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